第72章 第72章
天子未有大婚而追封皇后,此举无异于惊世骇俗,一时间,在朝野内外引发不小的轰动。
首先上谏的便是礼部与御史台的官员,认为此举不合礼数,停灵于御殿之中更是不合礼数,邪祟之气更会损伤龙体云云。
然折子递进玉烛殿便被打了回来,上谏之人无一例外被拉去太极殿下打了板子,言官们群情激奋,誓要以死相谏博个青史留名。
但事情还没有争出个结果,许是长久以来强撑的心力终有尽时,颁下那道旨意后,天子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政事也还如他出征在外时一样,全权交予了万年公主打理。
先前他不在京中时,曾有士族想拥立梁王胁迫太皇太后下旨废除天子,吓得梁王直接递交辞呈,托病不起,而那两个士族也很快被执掌禁军的谢璟平定,全部投之大狱,为的就是等他回来发落。
奏文递进玉烛殿后,得到的回应只有八个大字,扒皮塞草,悬之东市。
尽管天子一向阴鸷冷淡,这样的命令传出后,还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言官们看看东市上悬吊的叛贼,再看看紧闭的玉烛殿宫门,再进一步想到那被发配洛阳的原本前途无量的江御史,私下里一合计,还是觉得陛下骤失佳人、悲痛之情也可以理解。
更惹人猜想的则是那棺中之人的身份,虽然明面上言,是陛下即将要迎娶的朔州刺史薛承第三女,但宫中早有流言兴起,言玉烛殿里如今摆放着的那具棺椁其实是先前“死”在碧华宫大火里的前乐安公主,因了与陛下的兄妹关系,不容于世俗,被陛下作出假死之相带往朔州其从伯家认亲,本是想替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立后,却不知为什么折在了战场里。
但无论如何,这些宫闱秘事终将随着她本人的逝去而被永远埋葬,如流风一阵,消失于天地间,永归星辰。
……
“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臣谢璟求见!”
深蓝色的天幕下,玉烛殿宫门外,谢璟焦急地扣着厚重的深红色宫门。
他扣得急,手握铜环在宫门之上拍打,连五根指骨上也被磕出片片红印,一片炙疼,却毫无知觉。
宫门始终紧闭,良久之后才有小宦官无奈的声音响起:“谢将军,陛下在养病,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连太后来也被拦在了门外,您还是请回吧,不要为难我们啊。”
“我要见他。”谢璟语声沉毅,只是重复。
他想要问一问,分明去时他带她一并离开,为何回来的却只他一人?是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又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这些事,他必须得当面问一问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子。
门里的小宦官叹口气,正准备掏出棉花装聋,内侍监冯整却走了过来:
“陛下有令,让谢将军进来吧。”
宫门伴随着沉重的喑哑声打开,才启了一条缝,便被谢璟蛮横地撞开,快步走入。小宦官飞快地睨了眼他腰间挎剑,忙喊道:“谢将军,烦请留下佩剑!”
他置若未闻,步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直逼殿门,又于大殿门口被伏胤拦住。
“谢将军,佩剑!”伏胤语中已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谢璟不理,眼中亦燃烧着烈烈的恨意,二人就这般对峙着,直至殿内传来冷淡而低沉的一声:
“伏胤,你下去。”
是桓羡。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带蓝的中衣,墨发用一根纨带微微束起,披散于脑后,衣袖间、清瘦如竹的手腕上垂了两根赤色丝绳。
面容憔悴,神情淡漠。
谢璟心中火起,一把撞开伏胤走了进去。
“栀栀呢?”他悲声质问着,“为何不见她回来?你把她从我身边抢去,就是这么对她的吗?你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伴随着这一句,室内微暗的光影里寒光一闪,有如白虹贯日。已是谢璟拔剑指着他,剑尖悬在天子颈前半寸,连握剑的手也因悲愤而微微颤抖,唯独不肯退却半分。
“谢将军!”伏胤脸色大变,想要进来阻止。
桓羡却只淡淡一声:“你下去。”
“陛下!”
“下去!”
这两声几乎同时响起,桓羡语声带怒。君命难违,伏胤心中微微挣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室内只余他们二人,桓羡回过眸来,静静看着眼前面庞已因忿怒而变得扭曲的男子:“想杀朕?”
他轻轻嗤笑一声:“匹夫之怒。”
“我不可吗?”谢璟悲愤质问道,“是陛下强行拆散我们,将栀栀从我身边抢去,既如此,您好好对她也就罢了,原是我配不上她,可为什么,你要将她带去朔州?为什么弄丢了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蛮荒之地?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已从回来的部将中打听到了事情本末,知道了她是怎么死的,从那样高的城楼上摔下来,一定很痛吧?只要想一想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便疼得全身发颤。
他放在心里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女郎啊,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受一点伤,可自从被他这个所谓的兄长抢去,又有哪一日是欢乐的,哪一日是不受苦的?眼下,还因为他惨死在了北漠!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无辜的她死了,桓羡却还能活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还能活着?!
谢璟心中恨意如火大盛,剑尖一偏,呲的一声刺入桓羡左肩下一寸。旧伤新伤纵横交错,桓羡吃痛地皱皱眉,下一瞬已被暴怒的谢璟揪住了衣领,向后疾推按在了那架摆放在殿中的棺椁上,如一只发狂的云豹般欺身压着他,厉声质问:“说啊!”
“你为什么不去陪她!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他力道之大,连带着桓羡身后倚着的棺椁也动摇起来,桓羡心中本燃着熊熊怒火,也因此消弭下去,冷道:
“你想把她的棺椁打翻是么?连死也不让她安生?”
谢璟恍如梦醒,慌忙丢开他,去推棺盖。
雕花饰玉的金丝楠木棺椁内,如水月光之下,那曾日思梦想的女子一袭红色皇后礼服,就躺在棺内堆放的寒冰之上,发青的双手静静交握于身前,隐约可见斑驳的伤痕。
唯独脸上盖了块绣着往生花图案的金丝锦帕,遮去了面容。
谢璟眼内一酸,眼泪滚滚而下,他颤抖着手,欲揭开那掩面的帕子。
桓羡的声音再度于身后响起:“我劝你最好别动。”
“她的脸已经被砂石磨平,流了好多血,我怎样擦也擦不干净。”
他走过来,肩头有鲜血蜿蜒流下,浸透衣衫,剧痛如蛛网将心脏缠缚也浑然不觉:“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愿意我和你见到这样的她。”
谢璟伸出去的手就此顿住,他恨恨回过眸来:“是不愿见到你!”
就算他们分开了,他也知道,她的心仍是属于他的!
桓羡轻笑,垂眸看着棺中红颜:“你又怎知,在朔州时,她未曾回心转意,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谢兰卿,你和她才相恋几年,你当真以为,你和她的感情,能胜过我和她吗?我和她自幼在漱玉宫中相依为命,她念书,习字,乃至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我亲手所教?你和她不过区区四年的情分,聚少离多,中间见面的次数加在一块也不及这一年多里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她不过是一时被情爱迷了眼才会看上你,也早已和你一刀两断,你在我面前谈情分?”
又焉知,自己的伤心不会比他少呢?
殿中未有点灯,明月银华自绮窗朱户里泻进来,流淌于他脸上时,被挺峻的鼻峰割裂,一半阴翳,一半闪烁着莹莹光辉,愈衬得那抹轻笑有如鬼魅。
“愿意和你在一起?”谢璟嘲讽道,“陛下能给她什么?是无穷尽的羞辱折磨,长期以来的无名无分,满宫的风言风语?还是连追谥都不敢承认她的身份?朔州刺史第三女,你追封的皇后?那是她吗?”
“你连她是谁都不敢向天下人承认,却还要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会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桓羡俯身去关棺盖,一滴流至指尖的血在月光下飞速坠入棺中,恰滴在嫁衣之上,“百年之后,和她躺在一起的只会是我,生生世世我们都会在一起。谢璟是谁?没有人会在意。”
谢璟微微一噎。
心下忽然便没了争执的心思,他看着被即将合上的棺椁里沉睡的女子,眼眶里大滴大滴的热泪再度顺着脸颊滴下。却是闭眸长叹一声:“我要回广陵。”
语罢,径直拂袖离去,拂乱一地月影。
见他离开,守在外面的伏胤同冯整等人忙挤身进来,焦急询问着他的伤势。
“刀剑无眼呐,陛下为何不躲?”冯整心疼地道。
桓羡自嘲地笑笑:“他说的对啊……”
如果不是他太过自负,认为朔州是安全的,他不会那般自信地将她留在城中。
如果不是他太过疑神疑鬼,担心她留在京师会再一次和谢璟跑掉,他也不会带她北上。
所有的祸事,都因他一人而起。
但他不会就此赴死,有生之年,不报此仇,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她?
柔然,他必诛之。
——
此后的一两个月间桓羡都在玉烛殿中养伤,那尊棺椁也静静置于寝殿里,但他再未打开过,因为只要不见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便还是可以骗骗自己的,骗自己她还活着,只是沉睡。
玉烛殿的宫门再一次锁上,接下来的春耕、祭天等仪式,也全由梁王代劳。
天子久不理政事,朝中难免又起议论。好在,消沉了一两个月后,他身上的伤也将养得差不多了,渐渐振作起来,开始处理国事。
谢璟已经挂印辞职,重新回到广陵,重归北府军,对此,桓羡选择了默认。
三月春光好,罗裳曳芳草。
正是这时节,镇守西北凉州的先皇第五子、雍王桓诏自凉州归来。
因听说了皇兄骤失佳人之痛,他归京述职的时候,顺带带上了十数个美人。
太皇太后有心要替侄孙讨个名正言顺执掌北府的身份,罕见地去了玉烛殿。还未及命冯整通报,便闻得殿中传来暴怒的一声:“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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