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金枝忙得团团转,
前街李二家要吃席定了半头猪,后街米行东家弄璋之喜买了半箩筐浮筋骨并蹄子。
一天下来她脚都站得浮肿。
到了肉铺后院看见少年郎还不走:“你怎的还在那?”
一听这个,少年就没有了适才的傲气。
他嗫喏两句,并不说话。
敢从大户人家逃出来,至少外面会有人接应。
金枝当少年是谨慎想等天黑。
她便从铺子里翻出个竹编斗笠递给少年:
“喏。正好我要去码头领鸭子,一起去吧。”
他们一前一后从肉铺后门偷偷溜出了后巷。
路边人家有炊烟升起,街巷两旁食肆里饭香四溢。
金枝有心甩掉少年,问他:“你不吃饭么?”
“我,我不饿。”朔绛倔强地咬咬嘴唇。
谁知肚子却唧唧咕咕叫了起来。
他脸刷一下红了。
金枝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胡饼,掰了一半递给少年:
“拿着吧,这个不收钱。”
掉进钱眼里的老板还能有这等善心,朔绛意外,接过胡饼。
吃了一口却差点吐了:“粗粝,划嗓子!”
他寻常吃得都是粳米细面,哪里吃过粗粮?
“爱吃不吃!”
金枝气得瞪了他一眼,快步就走。
走了两条街再回头,少年如一个拖油瓶一样跟在她后头。
看见金枝回头,少年悻悻然:“我……我无处可去。”
“说谎!”金枝毫不留情揭穿他,“你身上随便一个珊瑚珠子都能顶寻常百姓一年的吃用。”
“真的。”少年一脸失落,“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他垂着头,最后索性一屁股蹲在了汴河边发愁。
永嘉侯府势力庞大,这一任永嘉侯,也就是少年的父亲更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
为了摆脱官家怀疑先是将他这个世子送到白鹭书院培养成个穷经皓首的老学究。
又是有意将世子与帝姬凑成一对,为的就是洗脱造反嫌疑。
可朔绛不愿听从家里安排与帝姬成婚,所以从家里偷跑了出来。
此时天大地大竟不知去往何处。
河水泛起涟漪,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女老板去了哪里。
“抓住她!”
“别跑!”
朔绛吓了一跳,以为侯府家丁追了上来,可他抬头看去就见适才那位女老板。
她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拎一只麻花鸭。
身后还跟着一位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渔民。
原来金枝把鸭子放在金明池游泳,每天晚归时都要去接鸭子回家。
谁知昨日鸭子被恶霸抢了去,金枝上前理论,那人却说鸭子是自家养的,还问金枝:“你说是你的鸭子,你叫它看应不应?”
金枝气不过,今儿个就趁着恶霸不备拎回了自己家的鸭,还顺手抄了恶霸家一只鸭。
她一袭的红衣在风里招展,额发一绺绺贴在脸上。
看见朔绛发呆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大喊“搭把手啊!”
“我吗?”朔绛犹犹豫豫看了下左右两侧。
迟疑间美人已经跑到他身边,她大喊:“快走,快走!”
随后有条不紊跳上了河里一辆即将离岸的乌篷船。
又伸出手给朔绛:“快上船!”
船家竹竿一点,乌篷船晃悠悠离岸,
朔绛用力一跳才跳上了船,终于赶在最后一刻上了岸。
他手里还攥着金枝的手,满身的血紧张上涌,心砰砰砰跳起来。
追着金枝的那几人也跟了过来。
无奈船已离岸,追赶不及。
金枝跳起来冲着对岸大喊:“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
她的手如同一条小鱼从朔绛手里滑落,
朔绛又是庆幸又是紧张,脸红得吓人。
眼看着岸上的人气得原地蹦跶暴跳如雷,
金枝才哈哈哈大笑起来。
美人的笑声铃铛一般摇落满河的星辉,岸边灯火点点似也流光溢彩在她的梨涡中。
看朔绛看她,不满白他一眼:“你当是我偷的?”
“不,不是。”
朔绛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她,慌得磕磕巴巴。
金枝不以为然:“他们偷了我的鸭还蛮不讲理,我就也以七人之道那个……”
“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朔绛小心翼翼补充。
这大大拂了金枝的面子,她撇撇嘴,将脚垂落船头。
偏偏不老实坐着,过一会右手一薅,便从河里揪了一个青翠滴水的莲蓬上来扔到朔绛怀里。
而后摸出两钱随铜子递给船老大:“去安溪河码头,两个人。”
!
朔绛支支吾吾:“我……,你……,你可是要带我回你家?”
“怎的?你不乐意?”金枝白了他一眼。
“乐意,乐意。”朔绛摸摸鼻子,一叠声地点头。
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信赖。
六月晚风轻吹,大相国寺的晚钟敲得悠远,汴京城里各大夜市热闹起来,热热闹闹叫卖着麻腐鸡皮、沙糖绿豆,夜游的小娘子们挥舞着团扇,酒楼画阁飘出舞乐之声,点点灯火映照水面。
美人混不在意他的扭扭捏捏,边剥莲蓬边问:“我叫金枝,金枝玉叶那个金枝,你叫什么?”
“我,家里人叫我豚鱼。”
朔绛没有撒谎,这是他的表字。
“甚?”金枝有些不解。
“易经中有云:豚鱼,吉。讲的是君子泽被天下,连低微如小猪、小鱼之物都可恩济。”
“说人话。”
少年挠挠脑袋,想起奶娘的原话:“贱名好养活。”
“哦,猪鱼。”
“不是猪鱼,豚鱼。”朔绛无语,又问,“你店里雇不雇人?”
?
少年郎自告奋勇:“我会写字、会算筹,还会,还会制香薰!”
最后一条却说到了金枝心里去。
她自问算得上是什么苦都能吃,可唯独受不了店里的生肉味,只好买香薰来怯除。
香薰贵,买一条都要好几百文,心痛。
她看这少年适才一大堆掉书袋,便知他不是歹徒。
金枝迟疑的情形落在朔绛眼里,叫他越发磕磕巴巴,脸红了一片。
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开口求人呢。
尽入金枝眼底。
再想起他今天像一条小尾巴跟在自己后面,眼神中流露出全然信任和依赖。
金枝想起了远在岭南的弟弟,忽然心里生了怜悯之情:
“那就留在我这里吧,给你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嗯!”朔绛重重点头,接过了金枝递给自己的莲子。
清润糯面,带着夏日里第一丝微甜。
水声潺潺,江水如蓝,两岸有美人当垆,麻花鸭安心缩在金枝怀里,时不时咕咕叫两声,居然有条青鱼蹦跶到了船上。
金枝眼疾手快,扑过去就将青鱼压在身下,
随后扯了根菖蒲草穿过了鱼鳃。
船到岸边。
金枝摸出两文钱递给船家,又示意朔绛拎好两只大白鹅。
她熟练地东绕西拐就到河边一家面摊,熟门熟路跟掌柜的点菜:
“青娘子,要两碗笋菜淘面。”
雪白笋丝脆爽,腌雪菜咸香下饭,也许是饿了,这回朔绛没再嫌弃粗粝,反而吃得津津有味。
待到要结账时,金枝笑道:“青娘子,这条鱼给你好抵了面钱。”
青娘子一把接过鱼掂了掂重量,应了声喏。
朔绛瞪大眼睛。
谁料金枝临走前还笑吟吟拿起一碟小菜:“再饶上你一碟子紫姜。”
朔绛目瞪口呆。
他出身贵门,家里接触的姐姐妹妹们多讲究清贵矜持,就连兄弟们都讲究“君子口不言财”。
从未见过这般精明爱算计的女儿家!
金枝瞥了他一眼:“赶快跟上!”
这里是汴京的贫民聚集之地,巷陌纵横人烟骈盛,进入其间犹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金枝带他西拐八绕到了一处小巷深处的小院。
院内窄小,不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泥土屋,院内的石子路年久损坏,长出各种蒿草,院子里几只鸡正昂首阔步,见他们来也不慌。
朔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子脚下,堂堂汴京,居然还有这等破败之地?!
“吁——嘘嘘嘘——”金枝冲到鸡群里赶鸡,一边扬起嗓子大骂,“成五嫂子,你家鸡又跑到我院子里了,再有下回我家开全鸡宴!”
“知道了知道了。”院墙那头有个妇人赔笑声音,“这些杂毛畜牲不懂事,一定是看中了您家院里有草籽。”
那几只鸡被金枝的大扫帚赶得飞了起来,叽叽咯咯居然飞上了院墙,转而不见。
“哼!还不是为了不把自家院子弄脏?!”
金枝气鼓鼓骂了一句,顶着满头鸡毛顾不上管,专心致志不知在草里细细寻找着什么。
朔绛干站着无聊,往前走了几步,
谁知——“哎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鸡粪。
金枝这才回过神来,从屋里拿出个木头墩放在屋檐下:“坐!”
朔绛差点吐出来,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掏出白细布手帕细细擦拭干净指尖灰泥。
又将鞋履脱了下来,盯着金枝。
“干吗?”金枝不解。
“这鞋不要了。”
“什么?!”金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鞋单是在市面上卖都要卖十两银,你居然不要了?!”
朔绛反正死活都不愿意再穿回那双鞋子。
金枝叹口气,
又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衣服鞋子:“也罢,你穿原来的衣裳本身太扎眼。”
朔绛进屋换上衣服鞋子,青布直裰千层底布鞋,
虽然粗鄙但都是全新之物。
布衣舒适,布鞋绵软,很是舒服。
“还挺合适。”金枝点点头,“这是我过门前亲手给前头那死鬼做的见面礼,可惜还没行六礼他就走了,没想到便宜了你。”
朔绛:……
“将亡夫称呼为死鬼,有失尊重。”
金枝摇摇头,一脸怜悯:“瞧瞧,书都读傻了。他家老娘我都养着呢,就冲这份恩情我叫他死鬼他都得欢欢喜喜受着。”
朔绛:
金枝不以为然,她走到水缸前,葫芦瓢舀起一勺水,就着水缸“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
粗鄙无状,
朔绛叹了口气。
“你也要喝吗?”
金枝将他的嫌弃误会为想喝水,拿手擦擦嘴,给他递来葫芦瓢。
朔绛:……
他接过葫芦瓢,也不知干不干净,
再凑近鼻子边,闻着水有腌臜气味。
想起适才那鸡满天飞,这水缸又放在院里,虽然盖着蒲盖,可谁知道扬了多少灰尘进里面。
他皱皱眉头:“我知道没有陈年雪水,但就是山泉水也可勉强入口。”
“放屁!”
金枝懒得理他,转而一心一意在草丛里翻检,好半天才发出小小的欢呼声:“找到了!”
她捧着一枚光洁雪白的鸡蛋得意洋洋。
“这,莫不是?”朔绛瞥了眼墙那边,斜斜瞧着金枝,“古有大贤曰:志者不饮盗泉之水……”
可想起适才那位特意将鸡赶到别人家的做派,又闭口不言了。
金枝将鸡蛋珍而重之收在怀里,再一看还水碗不动。
朔绛待在那里,嘴唇干裂,却坚决不喝水。
他从昨晚逃亡至今,应当没怎么喝过水,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
金枝叹口气,翻出个陶碗从袖子捏出几个钱起身去外头街巷。
汴京城里时常有临街叫卖的卖水人,叫住便可买水。
朔绛在院子里左右为难,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买山泉水,只买了一碗井水,
没好气递给朔绛:
“喝吧!”
朔绛将井水放在嘴边闻了一下,还好,没有任何异味。
他捏着嗓子喝了下去:“虽不及平日里所喝山泉水清冽,但总算没有怪味。”
“那是,这是甜井水,花了我五文一壶呢。”
金枝说起来就心痛,又推推朔绛:“养你不是白养的,去将院子扫了。”
朔绛在她的示意下拿起扫帚,慢慢儿清扫一遍。
他只见过仆人扫地,自己扫起来不得要领,恰如在院中画地图一般。
被金枝来了一记。
朔绛摸摸疼痛的后脑勺,默念了一百遍:“君子矜而不争。”
等我回府那一天!他暗暗攥紧拳头。
不过目前为了逃避爹爹包办的婚事,还是要在外面躲一段时间。
等到了晚间,金枝从屋里抱出一卷草席铺在屋檐下:“你睡这里。”
幕天席地,枕星伴月,这怎么睡?朔绛站在原地愣住了。
金枝只好去给他搬胡床,一边嘴里嘀咕:“骄里娇气,不知道的人还当我养了个面首呢。”
朔绛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刻跳起来:
“本世……本少爷岂能是面首?”
“对,你当然不是面首了,哪个面首要是像你这样对金主挑三拣四早被赶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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