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第 227 章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虽然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但这点暖意并不足以驱散冬日的严寒,或者说是屋子太空旷,保暖效果又不好, 只要气温一降, 便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三人正关起门来喝酒吃菜, 花荣看着行秋一点点往炉子旁挪的小动作,笑着往里头又添了两块碳,出声打趣:“你这般挑剔爱享受,总让我忘了你也是个习武之人。”
行秋慢吞吞道:“只是平日里生活讲究了些,不要说的我好像是什么纨绔子弟一样。”
宋江颇感兴趣地看着他:“此前只听闻行大官人的种种仁义事迹,却从未听人提起过官人是何方人士?高堂在哪里高就?”
听到宋江对他的称呼,行秋心里忍不住偷笑两声,不过他并不打算去纠正,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也不错。
“我是个四处游荡的山野小民, 并无显赫的门庭,也无身份高贵的父母。”他笑眯眯看过去,“押司只把我当成和花荣兄弟一样的小辈就行。”
宋江脸上笑容和煦地称好,心里对这话半点都不信, 只当这话是因为不愿意透露真实的身份。
有些东西刻进骨髓,融于血脉。小门小户养不出这份从容的气度, 后天堆砌的财富熏陶不出那份文雅的清贵。身份和家世在这个年代, 往往只要看一眼就能猜个大概, 更何况,若是真的没有半点根基,怎么可能在皇帝面前帮他说上话?
不过对方越是神秘, 宋江心里的期望值莫名越高, 他长叹一声, 举袖掩面做羞愧状,沉声道:“宋江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有负于朝廷,不敢当官人一声押司。”
行秋也跟着摆出好奇加凝重的神色:“那么,还请公明哥哥将此间的原委仔仔细细地道与我听罢。”
宋江便将当日怎么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在讲述的过程中,他隐瞒了私放晁盖,然后收了对方的金条和书信这一段,将杀人的起因改成了与阎婆惜争吵,对方使性子耍泼不肯饶人,后来在争执的过程中,阎婆惜被宋江失手误杀。
他还不知道寄给花荣的书信,全让行秋看去了,讲完后还在纳闷花荣一直暗暗给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行秋脸色稍沉,声音骤冷:“我敬佩公明哥哥侠义之名,这才甘愿冒着风险趟这趟浑水,公明哥哥对我却如此不坦诚,我看这件事还不如就此作罢。”
花荣苦笑一声:“哥哥,你与晁盖之间的那些往来,行秋已经全然知晓了。”
宋江心中大惊,眼神一阵闪烁,面上迅速摆出惭愧的神色:“官人见谅,并非宋江不肯对您说实话,而是此事牵连的人太多,我自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但若因我之故害了晁盖兄弟几人的性命,那我就是下到黄泉地府也不能安生啊。”
若现在对面坐着的,真是一个初出江湖,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听到宋江这番仗义的话,恐怕恨不得当即拜把子。
混江湖讲的就是个义,这个义包含方方面面,兄弟手头紧了要资助点钱花,兄弟落难了要伸手拉一把,兄弟犯事了要守口如瓶决不能出卖,宋江就是这样执行的,所以他在江湖上的声誉好,名气大,兄弟朋友遍布天下,人人都以能跟宋江结识为荣。
及时雨的名头不是随便说着好听的。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若是落难了,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救他,所以这也是行秋一开始就没想跟他作对的原因,保不齐会给自己惹上更大的麻烦。
行秋直直看着他,眼眸中明澈如水的敬佩之意显得格外真诚:“公明哥哥信得过我吗?”
宋江想着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都只能信了,人家都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他信不信的又能怎样。
他这会没有隐瞒地将与晁盖有关的那段全抖了出来,行秋听
得在心底暗暗点头,倒是跟他所知的分毫不差。
宋江一股脑倒完所有事,紧紧注视着少年的眼中难掩紧张:“官人,您看这事……可有通融的余地?”
行秋想了想:“这个……倒也不难,官家素来欣赏公明哥哥这样的英雄好汉,到时我去他跟前帮着求个情,官家应当不会拒绝。”
宋江和花荣双眼齐齐一亮,花荣更是按奈不住激动地站起来急声询问:“弟弟,这事果真可行?”
宋江心里想的就更深一层:“官家能容忍我与晁盖兄弟有牵连?”
可以是可以,就看话怎么说。
高明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行秋没有告诉赵佶私放晁盖这一段,只说了他们从前相识有旧情,兄弟犯了事,两人书信来往交流了下各自情况,也算不上多大的问题,这点完全在允许的范围之内。
他微微笑着安抚两人:“官家那里我自有说法,公明哥哥放心就是。”
花荣又问:“弟弟,你准备何时启程去东京?”
行秋笑了笑:“我自是随时都可以,一切只看公明哥哥什么时候方便。”
宋江嘴唇嗫嚅着动了动,按他的心意,自然是越快越好,现在就能动身,但外面天寒地冻路不好走,他实在拉不下脸叫人家跟着自己一路吃苦。
花荣瞥了他一眼,心中立刻明悟了对方的想法,说道:“年关将至,不如咱们先在这里过个年,年后立即启程如何?”
行秋咦了一声:“你也要去?”
花荣露齿一笑:“万一事情不成,我总得护着公明哥哥寻个安稳的去处。”
行秋笑了笑:“你对公明哥哥倒是一片赤诚。也好,那就暂定年后启程吧。”
是放心不下他也好,是保护宋江也好,这些过程行秋一概不计较,只要结果能达到就行。
宋江肉眼可见地猛地松一口气,他斟满一杯酒,态度异常恭敬地双手举着敬他,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行秋友好地与他你来我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也不知道这番恩情,能不能收服几个对宋江忠心耿耿的小弟?
…
营寨里的年味远不如东京汴梁的浓烈,碍于条件限制,也只是在门头多挂几串红灯笼,门板换上新的桃符,再给士兵们发些年节赏钱,蒸饼肉馒头羊蹄子等各类美食。武将们组织各自手下开展一系列表演和赛事,如蹴鞠、马球、投壶、障碍赛等,五花八门,多姿多彩,十分有看头。
行秋见到了一直和花荣不对付的另一个文知寨刘高,两人处在同一空间下,便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压抑的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寻常客套的问候语都充斥着火药味。
刘高走后,行秋悄悄问他:“在讨厌的人手下做事多难受啊,你就没想着调到别处去吗?”
花荣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狠厉与不屑轮番出现,最后又归于现实的无奈和苦闷:“能当上清风寨的知寨,都是托了我父亲在世时的关系呢,若有别的门路,谁愿意在那鸟厮手下受这气。”
这不是个有能力就可以出头的社会,没有家世和关系,极大概率只能被淹没于庸碌众生。
行秋噗嗤一笑:“你当真就没有别的门路吗?”
花荣疑惑地啊了一声,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宋江则立刻反应过来,抚着胡须乐呵呵看着两人说笑。
行秋一手握拳掩唇咳嗽一声:“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奇人异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少有他摆不平的事,花荣小兄弟,你还不快快向他献上忠心,求个仕途顺利,前程光明。”
花荣这样的神射手屈居于清风寨实在太埋没了,虽然暂时还没想好以后怎么用他,但先把他提一提刷刷资历准没错。
花荣缓缓眨眼,忽地灿烂一笑
:“无所不能的行秋大官人,请允许花荣向你投诚,献上他的赤胆忠心,您可千万要保佑他来年换个如意好去处。”
他似模似样的双手合十向他拜了两拜,抬头时看着少年双手环臂挺着下巴一副故作矜持的小模样,眼中笑意不由更深。
宋江捋着胡须的动作越来越慢,他越想行秋方才那话,越觉得对方深藏不露,定然大有来头,否则怎么敢空口说下这种话,就连身份贵重的柴进大官人都不敢这样说。
这对他来说更是好上加好的事,花荣要是真的受了他的恩惠再进一步,自己也能因此收益,同时也意味着,自己被赦免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
赶在元宵之前,三人踏上去往东京的路程。
冬天赶路不容易,到处都结了冰,走得慢不说,冷风还呼啸着透过被吹起的车帘往里灌。
行秋冻得裹了两层厚厚的袄,车内十二个时辰都点着炭盆,还有小炉子上一直架着热水,衣裳里还塞着灌满热水的汤婆子。
这鬼天气真是要命,要不是怕碳中毒,马车必须开着口,他都想用木板将窗户和门死死钉上。
帘子忽地被掀开,身上披着一层落雪的花荣身姿矫健地跳进来,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大股争先恐后涌进来寒风。
行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看着花荣手里那只烤得油光发亮的野鸡,眉梢懒洋洋抬了抬,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花荣献宝一样握着横叉在野鸡身上的木棍递过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弟弟快尝尝,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行秋的视线不动声色在那只卖相很一般,有一侧甚至烤得有点糊的野鸡上掠过:“跟我还客气,你自己吃就行了。”
花荣依旧举着手:“那不行,我一心牵挂着弟弟,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你了。”
……好吧。
行秋轻吸一口气,就着花荣举起的手,伸出两个手指头,在烤鸡上撕下小小一块放进嘴里。
该怎么形容它的口感?就像放了许多年发霉腐烂长满菌斑的陈旧布料,又腥又苦还咬不动。
这只会吃不会做光会浪费粮食的倒霉孩子,是不是不知道肉类在烹饪之前,必须用水和生姜反复浸泡,去处里面的血水和腥味才行?
他将递在自己鼻子下的烤鸡推过去点,挤出春风和煦的璨笑:“你吃就好,千万别跟我客气。”
花荣哪能感受不到他虚假笑容之下的嫌弃,不能吧?这么肥美的野物,里外都烤熟了,他还洒了盐巴,怎么可能难吃?他半信半疑地自己也揪了块放嘴里……
“还是你吃,别浪费。”花荣又将烤鸡递过去。
“你吃你吃。”行秋别过脸。
“不,你吃。”花荣的手不依不饶追过去。
“你吃。”
“你吃。”
两人瞪着眼对视一阵,行秋突然道:“要不去问问公明哥哥,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呢?”
“啊……?”花荣抓了抓下巴,“不能吧?他又不是味觉失灵了。”
行秋瞬间垮着脸凶狠瞪他:“我的味觉也没失灵,你怎么就拿给我吃了?!”
花荣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边往车外退边说道:“那我去问问哥哥看他要不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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