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剪断
汽车驶入公司车库,陶筝和李沐阳简单聊了一下,忽然兴起,决定回公司。
办公室里其他部门还有加班的,陶筝的项目因为还在前期阶段,是以无人,整个工作室里都暗洞洞的。
李沐阳点亮了工作室大灯,又拐进会议室将灯打开后整理了下桌面。
他从冰箱里取出白天大家没吃掉的水果摆上桌,又拐去茶水间。
陶筝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放好围巾大衣和包包,拐进会议室坐好后,她肘撑着桌面,掏出手机。
沉思了一会儿,还是点开婆婆的微信,编辑了歉意和祝福的话,又发了个大红包。
正垂头看着微信对话框,默默酝酿一声叹气,面前忽然被放下一杯热牛奶,奶香扑鼻。
来不及抬头,便迫不及待的捏起杯子。
“烫。”男低音略微拔高以作示警。
“嗯。”她应一声,慢慢将牛奶吹凉一点,再小心翼翼的啜饮。
甜度适中,热腾腾的奶液盈满口腔,慢慢咽下时,方才那声无奈的叹气变成了满足的喟叹。
心中生出感激,她抬起头,眼神不自觉转柔:
“谢谢小太阳。”
“是吗?我这么温暖的吗?”李沐阳靠坐在对面,老干部一样捧着杯,听到她的调侃,露出个被夸奖后快活的笑容。
不加掩饰的年轻人。
“暖~像我妈。”陶筝给与肯定。
“你说句像你爸,我都不至于这么生气。”
“夸你,你还敢生气?”
“喝你的牛奶吧。”
“好的。”低头含住笑,她专心喝热牛奶。
李沐阳则掏出手机,点了4斤小龙虾,一斤五香,一斤蒜蓉,一斤酥炸盐焗,一斤麻辣。
又点一份锡纸蛤蜊,一盒辣炒田螺,另4瓶啤酒。
陶筝喝完了热牛奶,捞过手机看一眼,婆婆还没有回微信,大概生日宴特别的热闹,无暇他顾吧。
她又点开外卖软件,抬头问李沐阳:“夜宵想吃点什么?”
“我已经点过了。”李沐阳说这话时表情格外得意,仿佛坐那儿半天,就等着机会说这句话呢。
“你请客啊?”陶筝扯唇而笑,“这么厉害?”
“这我还是请得起的。”李沐阳话毕抿唇,嘴角不好意思的撇了下,转瞬仍旧还是露出个笑容。
陶筝记得,那晚醉酒,他跟她说过——
小时候他家里有钱,到初中时却家道中落,父亲甚至一度背债度日。
他初中到大学整个青春期阶段,都处在还贷的经久不退的阵痛中。
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让小小年纪的他就经历了人情冷暖,于是变得敏感又内敛。
对金钱的敏感,让他受别人一两顿的赠与,便忐忑着想要给与回馈才安心。
他怕别人识破自己的窘迫,哪怕现在父亲的欠账已经还完了,他自己赚钱不需要依靠别人,生活虽然不能算富裕,却也小有积蓄,但那种不安全感和隐痛却还印刻在记忆里,让他与人相处时,仍小心翼翼的想要筑起高墙,使自己看起来强大又无懈可击。
真是个令人心疼的好孩子。
“那我就等着吃了哦~”她就不客气了。
外卖到时,李沐阳忙里忙外的取外卖,摆盘,准备酒杯,倒酒。
一样一样的清点,又一样一样的问她喜欢吃哪个,这家店做的怎么样。
陶筝坐在椅子上,只要自己套上一次性手套就好,做好万全准备时,面前已经摆好了敞开盖、热腾腾的食物。
面对着李沐阳的眼神,她不得不吃的比原本看起来更开心一些,以满足他的期待。
这种感觉实在新奇,身边的朋友就算有在意别人感受的,也多不如他这样强烈。
丈夫陈书宇更是缺少这种‘期待别人对自己满意’的情绪,他理性又现实,甚至可以称之为麻木不仁。
李沐阳对‘自我价值感’的需求强烈到与陈书宇形成鲜明对比。
而这种需求转换成行为,就变成了当他逐渐放下防备后,会表现的非常关注别人,热爱照顾别人,然后孜孜不倦的在其中收割成就感和满足感。
她和李沐阳的相遇比较特殊,都在情绪最低落、急需发泄时,又是酒后的陌生人,于是敞开胸怀的相交。
有了这一次的畅聊,他们再相遇便天然少了防备和忌惮。
于是,与他交朋友这个环节中,最艰难的那个‘打破他防御壳’‘得到他信赖’这两个点,陶筝都直接越过了。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奇特,她居然能跟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小朋友成为要好的知交,对方还是个男生。
“这个盐焗的很好吃,我觉得很特别,你尝尝。”李沐阳像个主人家,自己吃还不忘招待。
“嗯,我吃了,不干不油,咸咸的,很香。”为了让他开心,陶筝下意识的配合,吃时表情格外的享受。
李沐阳于是更卖力,递牙签给她,请她快尝尝炒田螺;
又与她碰杯,让她搭配有点甜且有浓郁小麦香的白啤,这样味道更佳;
将蛤蜊空壳夹出扔掉,让留在锡纸盒里的只有蛤蜊肉和肉未脱落的开口壳……
陶筝被照顾着,主动配合着,居然渐渐真的吃出了一种额头鼻尖渗汗,嗦着手指、眯着眼睛,仿佛有脑内高-潮般的顶级食欲得到满足的畅快感。
明明只喝了一瓶啤酒,她却有点熏然醉感。
从脚趾头往上窜热气,浑身热烘烘的舒泰。
她拿手背贴脸,手背都会被脸烫到。
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快-感了?
五年?十年?十五年?
上一次,是在蜜月期与陈书宇同床时吗?
还是童年时,妈妈带她去吃纯瘦肉的肉夹馍,搭配纯面筋的凉皮时?
亦或是更小时去姥姥家喝番茄土豆粒疙瘩汤,喝到满头大汗咯咯直笑时……
记忆中的事都随着时光变得暗淡,那些快活也早已不在。
这些年,她的物质享受在提升,却丢失了16岁时渴望幸福和快乐的那种激情。
住在灵魂深处的那个孩子气的自己,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陶筝剥小龙虾的速度减缓,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些东西在被唤醒。
在李沐阳想开口问问她是不是已经吃到撑时,陶筝率先开口。
她抬起头,道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我想剪个头发。”
“现在吗?”李沐阳看了看时间,晚上10点了。
“我不去理发店,我要自己搞。”陶筝胸中的冲动愈胜,她不要深思熟虑,她要说干就干。
现在,马上,自己剪!
抛开成年人对发型、形象等谨慎的忧虑,她要纯粹图开心的胡来。
“……”李沐阳微怔,捏着个剥了一半的小龙虾望着她。
女人吃的面颊泛红,嘴唇水润饱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含着让人挪不开视线的热情光泽。
见她抽了纸擦手,一副要大干一次的样子,他也来了兴致,灵机一动的问她:
“你知道那种狼尾发型不?”
“不知道啊,什么样?好看吗?”陶筝背手搓开遮垂的长发,挑眉问他。
“挺好看的,最近很流行。当红男明星好多都理这个头,女孩子剪了也很帅。”李沐阳鼓动道。
“难不难剪?我自己也就能剪个学生头吧。”陶筝将擦手的纸丢进垃圾桶,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手。
李沐阳也乍着手跟上,“我在某音上看过,你把头发束高马尾,然后咔嚓一剪刀,就成了。”
“真的吗?你别骗我。”
“你敢不敢试嘛?”
“怕什么!来!”陶筝说罢转身,与李沐阳分别走进男女卫生间去洗手。
一阵哗啦啦水声后,两个人走出来碰头,并肩回工作室,像约好去赴一场大仗的勇士,斗志昂扬。
“有梳子和皮筋吗?”李沐阳一边问,一边在某音里找那个视频。
“有。”陶筝回自己办公室找出装备,一边把马尾梳高,一边往会议室走,路上还顺便从eve桌上的笔筒里捞走了倒插的剪刀。
“你坐下,我帮你。”李沐阳拍拍椅子,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兴致勃勃。
“不不不,我自己来,你把视频给我看看先。”陶筝笑着婉拒,她要自己动手。
“呢~”他将手机摆在她面前的桌上。
视频很短,一会儿就完,效果居然还不错的样子。
陶筝信心大涨,梳好马尾后,揪着自己的长发,便毫不犹豫的咔嚓下剪刀。
“诶?这就开始了吗?我还准备搞个剪彩仪式之类的,你怎么就开剪了?”李沐阳挑眉,看着陶筝一剪刀剪去三分之一,惊呆了。
她是真的不心疼啊。
“既然决定了,就开搞呗,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干嘛。”陶筝酷酷道。
“哈哈哈,帅啊。”李沐阳坐在边上,帮她举着小圆镜。
最后一剪刀,陶筝抓着自己被剪落的马尾,微微怔了下。
李沐阳早就折好了纸包,“来,收进来保存下。”
“有啥好保存的,真的舍了,就断的干净点,丢了吧。”陶筝示意边上的垃圾桶。
“就丢个头发而已,被你说的跟什么人生哲理一样。”李沐阳还是将头发收进纸包,与她眼神又对了一下,确定她心意已决,这才将包好的头发丢弃。
陶筝笑笑,自己说的真的只是头发而已吗?
“包起来丢比较好,不然明天同事们过来了看见,还以为有个人头在垃圾桶里呢。”李沐阳笑道。
“噗。”陶筝被逗笑,将皮筋儿丢在桌面,伸手抖乱被剪断的发。
这就是狼尾啊。
上短下长,毛茸茸的,有点不一样的野性。
她对着被李沐阳支立在水杯上的小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扑哧一笑。
李沐阳看着后脑勺处她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毛茸茸支楞巴翘的像个刚睡醒觉没梳头的毛孩子,也忍不住的笑。
两个人一笑起来,忽然都收不住。
各自也不知道都想到了什么,还是真的只是为了她这一脑袋一点也不规整的短毛,笑的前仰后合。
李沐阳笑的眼眶湿润,视线中的陶筝都蒙了一层水汽。
两个人傻笑了一会儿,各自仰头靠坐在椅子里,抬头看天花板平复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李沐阳偷偷瞥陶筝,见她仰靠在椅子里看手机,笑问:
“在买帽子吗?”
“诶?你怎么知道?”陶筝坐直了看他,随即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又忍不住笑。
“买个不热的,在屋里也能戴的。”李沐阳真诚建议。
“……”陶筝歪头皱眉想了想,忽然手机往桌上一拍,“不买了。”
这样也挺好,虽然稍微有点凌乱,但梳吧梳吧也还行。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要她自己够自信,别人就不会觉得她发型不是故意搞成这样!
人活的就是个心态,什么开心不开心,别人尊重不尊重嘲笑不嘲笑的,都是个唯心的事儿。
管它呢。
老娘开心最重要。
陶筝双手并用,对着头发抓揉一通,果断道:“挺好!”
李沐阳抿唇,看着陶筝像个小朋友一样自己跟自己闹,心情也跟着轻快。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他宁可这样跟她在会议室里干坐着,什么都不说,也不想开口道别。
陶筝笑够了,闹够了,肚子也吃的满满当当,高嗨的心情慢慢平复。
像刚跑完马拉松一样,她懒洋洋的瘫在椅子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看一眼时间。
“走吧,太晚了,该回家睡觉了,明天我还要来写粗纲呢。”她双臂一振,从椅子中坐起。
“我今天晚上回去就写男主角的人物小传。”李沐阳也跟着站起身。
“晚上不休息休息?”陶筝问。
“不了,反正闲着也没事,工作要紧。”他笑笑,又道:“毕竟我还没确确实实的拿到这份工作呢,得加油才行。”
“加油吧。”陶筝点头,这些日子一块儿工作,一块儿讨论和开会,他也提出了不少点子,整理了许多可用的人物细节,她渐渐已习惯了他作为策划的存在,几乎忘记了他是在为了争取拿到角色而努力。
“我送你回去,正好路上跟你再讨论几个细节。”李沐阳道。
“嗯。”
两个人拎大衣,套围巾的,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坐电梯时,陶筝才忽然响起戴乐乐的托付。
她抿了抿唇,再次开口:“真的不去参加综艺?”
“真的不。”李沐阳扯唇,“你还记得这事儿呢?”
“做朋友要讲义气的,戴乐乐求我帮忙,我怎么能不当回事儿呢。”陶筝耸起眉心,“可惜她托我也没用。”
“对不起啦。”他笑笑,想了想怕她沮丧,觉得有必要再跟她解释一下,于是组织组织语言,开口:
“其实也不仅仅是怕耽误眼下的工作,或者怕上节目丢脸。
“我之前上学的时候,就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那些大火的流量的确让人羡慕,一口气可以赚很多很多很多钱。但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标好了价码,这些高收入都是有代价的。他们几乎没有隐私,恋情和生活都可以作为筹码,而且为了维护自己的某方面人设和形象,必须要违逆本心去经营等等。
“圈外人也许不知道,但是我们应该都明白,自由、隐私、生活、时间等代价并不小。我不想过那种完全被支配的生活,焦虑、压力、恐惧……
“我既不需要自己赚那么多钱,也不需要自己被那么多人喜欢。”
李沐阳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这些想法过深了,也太过私密。
他不知道陶筝有没有耐心听,也不知道陶筝能不能认同和理解,抿唇将目光投过去,以判断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亦或者打个哈哈,把这些话都揭过,免得显得他唠叨又爱唱高调,天真又异想天开。
李沐阳看见陶筝目视前方,微微皱着眉,眼睛亮亮的,表情认真又严肃。
当发现他的停顿后,她立即转头露出疑惑表情,满眼都是‘然后呢?’‘你怎么不说了?’的情绪。
李沐阳心中的忐忑得到平复,陶筝的神态反馈让他挑起嘴角,不等她催促,便继续道:
“我想保有自己的隐私,想保护好‘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生活’的自由,情之所至时,想公开恋情就公开,我还想保留讨人厌的那部分自己,以及不那么光鲜亮丽的模样。
“钱总归要拿来买东西,这些东西除了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外,更多的不都是用来满足精神需求吗?
“可有时候,精神需求不是能用钱买来的。
“我想当演员,赚足够的钱可以买三套大房子,一套给父母,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然后持续有收入,能保证衣食住行和娱乐的持续支出。生活、工作和收入都基本稳定下来后,我要认认真真的谈恋爱,找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然后跟她一起享受自己赚取的果实。
“一起花钱,一起探索,一起休闲……要那种无话不谈的,可以在灵魂层次深入共鸣的亲密关系。
“我要拿出很多很多时间在生活上,种棵大蒜啦,养只猫啦,一起自驾去旅游啦,忽然兴起一块儿搬到大理住半年啦,或者一块儿生个孩子养养……
“我对幸福的理解,非常切实具体。
“哪怕现在还是个刚起步的穷小子,想什么都是想太多,但还是想尝试着按照自己的规划去行事。
“人生肯定有很多诱惑,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在去魅上。
“我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毕竟在父亲赔钱的那些年,因为太痛苦,不得不去寻找答案和情绪上的出路,我看了很多很多书,做了很多很多思考,这些关于未来的规划,我已经脑内做过无数次预演了。”
所以,戴乐乐建议他上的那个综艺,完全是无谓的曝光,浪费时间,与他对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想法相违背。
“……”陶筝听着他说,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是不是经历过这种大起大落人生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对人生看的都这么通透呢?
他所说的,都是她在他这个年纪,根本没有过的思考。
烦恼即菩提。
人生中的挫折,大概也帮助他积累了常人所没有的智慧。
陶筝不仅完全被他说服,更生出浓浓的佩服。
她沉默着反复回想他说的话,不知不觉已快到自家小区门口。
将道别时,她转头看他,认真道:
“李沐阳,你会出人头地的,加油吧。
“到家我就给戴乐乐打电话,说服她不要让你在这个时候,去参加这种不合适的综艺。”
“怎么?临阵倒戈,反而成了我的说客了?”李沐阳站在她小区门口,笑着朝门口的保安,和院墙后奢华的小区打量。
那里是他进不去的地方,是挡住他的铜墙铁堡。
“没办法,你把自己压箱底的智慧结晶都拿出来了,我真的哑口无言,深表叹服。”拍拍他肩膀,她迈向小区电子门,“拜拜,回去早点睡吧,也别熬太晚。”
“拜拜。”李沐阳摆手。
看着陶筝拿出手机在电子门锁上刷一下,门自动打开,她没有回头,穿过小门,拐上平整的砖瓦小路,身影被漂亮的绿化树木遮住。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球鞋。
静静呆立1分钟后,他抬起头,不经意间对上保安审视的目光。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转身顺着小区围墙离开。
越过一棵又一棵枯叶斑驳的梧桐树,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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