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绝不可辜负自己
皇宫,深夜,灯火通明。
易寒星将那个血条条的人拖曳着前行,动作十分粗鲁,丝毫不留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特意走得很慢不说,还尤其爱在转弯之时靠近那拐角,再猛地一个急转,让某个已经痛昏迷过去的人的身体猛撞墙角多次。
于是顾升明那本就并不“健康”的身体,被易寒星人为的加雪上加霜了。
易寒星将人拖到了御医署,在最外边的大堂等待着里头的傅思无出来的期间,他慢慢地打量起了那些穿着白布服的御医和学童们。
所有人都在忙碌,整理分类那些瓶瓶罐罐、记录各种他看不懂的东西易寒星眼尖地发现了“禁止入内”的布帘里头,似乎有两个人类的模具。
木制的模具等同大小,等同经络,等同标上了人体穴位,不同的是其中一具模具被以各种颜色的笔迹,注释了很多密密麻麻,看不清内容的字迹,各处穴位上还扎满了银针,而且这具模具的经脉,很明显比另一个模具的更加宽敞。
仿佛这具复杂至极的模具,才是重要的存在,而另一个模具就只是作为对比参照物。
这怎么这么像电光火石之间,易寒星忽然想起了练武之人的独特之处。
他们会吸纳天地之间的“气”,而后让“气”游走全身经络,起初经络会很痛很痛,后来在“气”的反复冲刷之下,那滞涩的狭小的经络似乎被打通和扩宽了。
而那具备扎满了银针标注了满满的注释的模具的经脉,就比旁边的模具更宽
“砰砰砰”是易寒星的心惊肉跳的声音。
摇曳的油灯,灯光昏黄温暖,可易寒星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自地底扎进了脚底板,而后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天灵感。
傅思无出来之时,便看到了一个冷汗淋漓、满面惨白的少年。
她扫了地上那不知生死的无臂人一眼,冷淡道“人放下,你可以回去了。”
易寒星从那股被摄住心魄的惊惧中回神,再看傅思无之时,他的瞳孔都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这位当真是和江湖人不死不休了吧
“你还有事”傅思无已经让人去拉他手中的顾升明了。
易寒星猛地掐住了自己发麻的掌心,让自己定了定神,这才能开启自己艰涩的嗓子“陛下让你留他一条命”
这时候,他才忽然惊觉有什么不对,空气之中除了那浓郁的草药的味道,还有眼前这位御医之首身上的血腥味
刚从解剖台上下来的傅思无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也想留下来吗”
此话一出,易寒星立刻火烧屁股似地逃窜而去。
他是一息都不想多待,谢谢
本朝京都无宵禁,但夜色已晚,繁华的东街也稀稀落落了起来。
没有人逛街、大部分摊位都已收摊,便是连那些大酒楼都已关门了。
梅光臣便是这样漫步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
风度翩翩的千金楼楼主,面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笑意,跟随他多年的小厮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
了无生趣的气息在蔓延,令人绝望到几乎要落泪。
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他很想说点什么劝一劝主子。
但是想起茶楼里的一幕
那些堪称恐怖故事一样的说书,以及底下听书的百姓都在同仇敌忾地吐苦水与诅咒。
苦涩、痛苦、恨意、悲哀、绝望所有生命不能承受的极端情绪,交织成一片,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网住了那些躲在角落,偷偷听书的“江湖人”。
小厮眼中闪烁过复杂与难受的情绪,他一想起这些,他就开不了口劝自己的主子。
一开始被那个什么俜侠首领拉到茶楼,听了那些狗屁不通的故事,他还剧烈地反驳说这些都是假的,但是他的抗拒以被赵婷玉直接卸掉了下巴作为结束。
等到天色渐晚,说书先生都要回家吃饭去了,故事也终于结束了,他的下巴才被接回来。
而他一直不曾说过话的主子,梅光臣这才缓缓地扭头“看”向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厮,语气平和地问道“你说这是假的,那你告诉我,千金楼之人外出行走江湖,打尖住店,无意损坏他人财物,如此种种,可都有给银钱”
小厮如同大白鹅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哼哧哼哧了一阵,他才硬着头皮狡辩“我们千金楼的少侠,相熟的掌柜很多,大家都是朋友,不计较钱财至于,至于赔偿损坏之物,那他们也没说要赔偿啊”
“所以就是都不曾给过银钱”梅光臣打断了他。
赵婷玉在旁边抱着手臂,冷眼睥睨着他们,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她更是直接不屑地冷笑出声。
小厮臊得慌,恨不得直接一头撞死算了,可他的主子还在问
“千金楼所出首饰头面,一一记录在册,皆有收钱,为何尔等出门行走,却无需花钱他人不需营生么”
小厮答不出话。
“你知道,我们千金楼的那些铺子,都是从何而来的吗可是我父辈所购入或始创”
“那、那些铺子,好像都是各路富豪见前楼主侠肝义胆,自愿送给我们千金楼的”小厮说着也觉得没有底气了。
“自愿,送的”梅光臣笑着摇头,笑容极为苦涩,那双本便无神的双眸更加暗淡。
“是祖辈父辈们强抢而来的吧”靛蓝衣衫的男子用一双空茫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血腥,“就像这些说书人说的故事一样。”
“为此,他们是不是也杀了很多无辜之人”
“我,我不知道,楼主,我真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楼里与您在一起,我也很少出门的”
“那你知道,千金楼周遭各村的村民,也都在给我们自愿交地租么这些地租都是管家在打理吗”
小厮“”他哭了,他真的答不上来。
但依稀中,好像真的在收各种农税和地租,这都收了多少年了,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呀。
“千金楼的诸位,”男子顿了顿,“包括我的兄长们与侄儿们,是否也曾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亦或者也曾滥杀,呵呵,滥杀、滥杀罢了,我换个词吧,他们可曾误杀过无辜之人”
“咕咚咕咚”是小厮艰难咽口水的声音。
“原是如此么我,明白了。”
他淡淡一笑,满面凄然。
那些字字带泪,句句泣血的语言,徘徊在他的脑海中,肆虐着他的良知,令他痛不欲生。
梅光臣那双本已暗淡的眼眸,终于彻底熄灭了所有的光,归于寂然。
梅光臣趁着夜色入宫了,但温如瑾并没有立刻见对方,不是要晾一晾人,是他当然得先见见一见自己的俜侠首领。
赵婷玉如实地禀告着今日她找到那千金楼楼主之后的所有事情,包括为了拖延时间到晚上,将他们带到了茶楼听故事的行为
高座之上的帝王闻言微微歪了歪头,笑了“你怎会突然有如此奇思妙想”
虽说赵婷玉她自己是从“茶楼听书”中觉醒的,但她怎么那么能肯定梅光臣也会觉醒,而不是恼羞成怒地和她打起来
“我和他打过交道,他虽然双目失明,从不离开千金楼,但他依然是当世最杰出的练武奇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顿了顿,赵婷玉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曾指点过我的刀法,我”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大概知道他的为人。”
听了她的描述,温如瑾就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兴趣又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原是这肮脏污泥中,竟生出了一朵纯洁的荷花。”温如瑾的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少真心。
那些虚伪的渣滓们,能哄骗徒弟,洗白自己,当然也会哄骗自己不谙世事的孩儿呀
当这孩儿生来眼盲,只怕那当父母的就更心疼了,恨不得将他永生永世养在象牙塔里头,哪能叫他这样一朵遗世独立的荷花,染了那肮脏的污泥
赵婷玉只觉温如瑾这形容,精准的同时,讽刺极了污泥中长出来的荷花,荷花很美好,可被蒙在鼓里活成了这荷花的人可笑、可悲
看着底下恭恭敬敬的赵婷玉,温如瑾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傅思无给你施过针了吗”他没有直接问她是不是已经想起来曾经失去的记忆了,而是委婉地换了个问法。
但是这话刚说完,赵婷玉还是顷刻之间可见面目扭曲了,便是那华美的厚实的面具,也没能挡住多少那双瞬间猩红可怖如恶鬼的眼睛。
单膝跪在殿下的女子,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深呼吸,才艰涩地开口,嗓音颤抖着“回陛下,卑职确已想起一切。”
想起来了,才格外的痛恨那个既是她生父,又是她杀母仇人,灭族仇人的畜生
记忆之中,那浑身书卷气,满是草药香的女子张开双臂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当着年幼的她的面,被刀刀没入血肉。
飞溅的血液与肉沫,曾落在她的脸上,嘴边,眼角,眉梢点燃起一阵灼热如火烧的烈焰,那是仇恨
屠刀高高举起,却没能落在她身上,那些畜生嘴脸丑陋地笑着,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
“她根骨不错,留着吧”
“怕是养不熟。”
“怕什么,这傻子不是制作出了能叫人失忆的药,待我医仙岛好好研究研究,给你特制一瓶,你还怕养不熟一头狼崽子”
他们暧昧地打趣着“再说了,这女的和你有那种渊源,你回去也不好交代呀,不如带回去给你家娘子当个出气筒。”
“说的有理,那先关在笼子里带回去吧,等你们送那失忆的药过来,再将她放出来”
想起她曾眷恋这个男人的慈爱,总是渴慕成为他那样的人,觉得他高大威猛,心中不止一次地感恩他的曾经的悲悯将他救活了赵婷玉就恶心得想吐
实际上她也吐出来了,吐了大半个时辰,恨不得将自己的胃也一同吐出来。
年幼的她不止一次被那个自称“师母”的女人明里暗里地磋磨,皮肉之苦言语羞辱不过常事,赵婷玉那时可都懂事了,她不敢告诉“师父”,怕师父和师母感情有损,如今
这两个该千刀万剐的贱人
她一定要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以祭母亲和族人在天之灵
赵婷玉的情绪起伏太大了,她周遭的空气都因为她而充斥着一股暴戾的气息,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把自甘跳下地狱的魔刀,只求饮血而饱。
“阏逢,”帝位之上的人打断了她疯狂席卷的黑色旋涡,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赵婷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压下所有情绪,缓缓地膝行过去。
她恭敬地垂着头,低垂着眼睛,跪在温如瑾的脚边,等待着他的指令。
但赵婷玉没有想到的是,她等来的不是什么命令,而是一只落在了头顶的,温柔的手。
温如瑾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那双眼睛宽宥如山海“阏逢,你并无过错,何苦拿他人的罪孽,来折磨自己呢”
九五之尊温柔的摸摸头,这可是只有那只神兽才有的待遇,今夜却赵婷玉怔怔地抬头,便落进那双如海之能包容,如地之能负载的眼中。
她心下一悸,继而只觉鼻间一酸,泪水便在顷刻之间,淹没了眼眶。
“陛下”年轻女子的彻底崩溃,只在刹那,她痛哭着扑在了温如瑾的大腿上,泪流不止。
温如瑾叹了一声,那些畜生真的不干人事,恶毒至极,卑劣至极。
他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头,开解道“哭吧,今夜过后,擦干眼泪,便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落泪了。”
“记住朕的话,你无错亦无罪,你的母亲族人若有灵,也绝不会怪罪你,他们只会心疼你”
“命运越是践踏你,清醒之后,你便越要优待自己,绝不可辜负自己,更不要折磨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叫爱你之人,不为你生时痛心、死后难安。”
在一阵压抑的呜咽中,温如瑾的嗓音低低的,与那温柔的烛火交织成一片春风般暖意。
“我、我嗝,我知道的呜”
我都知道的,我都懂的,可是陛下,我还是难过得快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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