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章 吓破胆的周氏
房俊回到华亭镇以及市舶司即将运营的两个消息随着瑟瑟的秋风秋雨传遍江南。
所有的江南士族都有些不知所措——皇帝不是已经下了诏书命房俊返回京城述职么?之前你躲到海外也就罢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现在回到华亭镇你不第一时间回长安,这可是等于公然违抗皇命,你是要找死么?
当然,大家担忧的不是房俊死不死,而是即将运营的市舶司!
傻子都知道只要市舶司一旦运营,就等于在世家豪族和富商巨贾的身上割肉,以往丰厚的海贸利润就不得不剜下一块填补给朝廷,就好比吃到嘴里的肥肉还得吐出一半,谁能愿意?
本以为世家门阀的联手压制已经使得皇帝退让,因此将房俊召回长安,市舶司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可谁知道这个棒槌居然罔顾皇命,抗旨不尊……
这年头的君权远未及上明清两朝的巅峰,即便是抗旨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来个罢官下狱,可到底也是违抗皇命啊,这棒槌怎能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儿?
江南士族集体懵逼,不知怎么办才好。
房俊的公函已经下达,召集所有经营海贸的商贾前往华亭镇参加市舶司的运营开幕,并且签署《市舶司管理条例》。只有签署了这个条例,证明你坚决拥护市舶司的制度,才能拥有海贸的资格,否则私底下经营海贸就是走私,要严厉打击……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去了,那就是站在房俊的船上,得到海贸经营权的同时也意味着心甘情愿被朝廷砍上一刀,夺走一部分利益。
不去,那就是跟房俊对着干,几百条战船组成的皇家水师依旧有新式战船每天都在铺设龙骨、下水试航,这样一股横扫海洋的力量就将成为绞在脖子上的绞索,一旦私底下经营海贸被查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江南士族彻底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寄希望于关中门阀与房俊的博弈。
虽然大家分属不同阵营,但是大唐立国以来这么多年,在商业上的合作越来越多,尤其是利润巨大的海贸交易,关中门阀以及山東世家在其中都分一杯羹,谁也不想撇清。
而且大家都敏锐的察觉到房俊的真实意图,一旦市舶司运营良好,就会上书朝廷请立工商税……
如果说市舶司的税收大家还能忍受,大不了就相当于给李二陛下一个面子支持一下皇帝陛下的东征大业,那么商税的设立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自古以来,有关津之税、有杂派之税、有徭役之税,各个税种五花八门,却从来未曾有过正式的工商税!
房俊在政事堂里提出的商税改革方案早已流出外界,要将所有的关津之税取消,改为由商铺按照贸易额度按比例交税!
难道大唐要开历代未有之先河?
一旦新式商税设立,全天地下的世家门阀都将遭受到残酷的打击,简直相当于遭到一万点暴击,每年的收入至少将会损失一到两成,这谁受得了?
所以,现在必须是所有的士族门阀联合起来,严厉抵制房俊!
*****
别的士族门阀尚在考虑要不要参加房俊的邀请,阳羡周氏则完全乱了方寸。
魏晋南北朝时的江东地区,以武力见长的江东两大豪族,是周、沈两大家族。周家出自三国鄱阳太守周鲂,四世显贵,一门五侯,沈家出自三国丹阳太守沈莹,皆是世代簪缨,公卿满门。
因此时人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然而,东晋末年江东动荡,两大家族相继偃旗息鼓,南渡的北方士族渐渐站稳脚跟。从晋室南渡之后,江东文化开始由彪悍转为文治,实为北方文化代替原有江东文化的原因。
周、沈两大士族渐渐摒弃了以往的武力,转而在商业和学术上取得杰出成就。
贞观十四年冬月初九,太湖西畔阳羡县城。
阳羡地处幽幽太湖之西濒,坐观天目群山之起伏,山清水秀之居所,世外桃源之福地,集天地灵气孕育,聚日月精华洗礼,自古以来便是膏腴丰美的鱼米之乡。
阴雨霏霏,天色晦暗。
尚未入夜,已是天地朦胧,淅沥的小雨透着清冷的寒意,被太湖吹来的凉风裹挟着,穿过院落里幽美的紫竹林,灌入周氏祖宅的正堂。
身段窈窕的侍女取下支着窗户的叉竿,将窗户关好,把细密的雨丝和阴冷的空气挡在外面。
光滑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软垫,四个人各据一桌,气氛沉闷。
摇曳的烛光轻轻摇晃,时不时的爆出一点灯花,映照着四张紧张又带着愤懑的脸庞……
上首居中的老者六旬左右年纪,一张方脸清瘦,眼眸映着烛光精光闪烁,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气势。
正是阳羡周氏的家主周伯显。
青衣窈窕、姿容秀美的侍女奉上香茗,微微垂着头,纤纤素手将茶器放置于周伯显面前的桌案上,轻手轻脚的躬身退出正堂,轻轻的带上房门。
周伯显提起紫砂壶,缓缓的斟了一杯茶。
这是阳羡所特产的红茶,外形条索紧结,色泽乌润显毫,弥香悠然即若岸芷汀兰,较之现如今声名大噪誉满海内外的龙井别有一番温润醇厚的幽香风韵。
轻轻呷了一口,周伯显淡然说道:“说说吧,此事要如何处理。”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位中年文士愤然道:“那房俊欺人太甚,简直岂有此理!某就不信,这大唐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他对面的一位年纪相若的中年嗤笑一声:“王法?人家房俊就是王法!江东这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人家的后花园,苏州刺史在他面前跟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崽子一样,就算你现在状告到苏州刺史府,信不信那姓穆的甚至能反咬你一口诬告朝廷命官?”
中年文士乃是周伯显的亲弟,周叔显。
此人精通儒家典籍,文名在江东一代甚是显著,只是为人有些迂腐,什么事都要讲一讲道理。
此时闻言,瞪着对面的幺弟周季显,怒道:“某就不信他房俊能一手遮天?天子英明,定能秉公执法明察秋毫,明日一早某就启程前往长安,就算是血溅朱雀门,也要给咱周家要一个公道!”
周季显反驳道:“公道?公道个屁!当初那张亮派人送信过来,按着我的意思干脆就不搭理他,偏偏你说什么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张亮什么货色,你心里没数儿?且不说当年你口中所谓的恩情也不过是张亮顺口一句话的事儿,就说现如今他一个朝廷任命的大总管却被房俊一个黄口孺子挟制得毫无办法,又有什么只得我们周家支持他?现在好了,房俊那厮扣着我们的人和货,给我们按了一个资敌走私贩卖兵器的罪名,这可是要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
周季显很是激动,言语之间对于这位迂腐的兄长难免多有不敬。倒也不怪他失了礼数,任谁被这么大一个罪名按到头上都禁不住心慌意乱抱怨几句。
周叔显愈发恼怒,瞪目喝叱道:“君子受人之恩,自当衔草接环以报,若是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与禽兽何异?某不屑为之!”
周季显讥讽道:“行啊,你愿意当君子你自去当,可是现在将整个周家都拐带进来,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周叔显噎得不轻,也说不出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样的话。家族血脉,唇齿相依,可不是你说割舍就能割舍得开的,你做错了事情,那就得全族跟着遭殃……
可他心里不忿,兀自说道:“那房俊不过是吓唬人罢了,某就不信他真敢对我们周家怎样!阳羡周氏乃是百年豪族,他还能凭着一面之词就诬陷吾等,当真抄家灭族了?”
旁边一直优哉游哉似乎神游物外的老二周仲显悠悠的插了一句:“想当初,那顾家大抵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周叔显说不出话来了。
顾家殷鉴不远,谁敢说房俊就不敢当真下死手,谁敢说今日的周家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顾家?
那棒槌发起疯来,天都敢给捅个窟窿……
周季显得到二哥支援,顿时硬气起来,冲着周叔显嚷嚷道:“那房俊打压张亮,就是给所有的江南士族看,让大伙看清楚谁才是江南的话事人!现在咱们周家明目张胆的支持张亮,那就是摆明了跟房俊作对,就是让房俊难堪,你认为那厮会不会当真对咱们下死手,来一个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周叔显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当初周氏受过张亮的恩惠,今日张亮有难,周氏自然要投桃报李,这是周叔显的为人原则,哪怕是死,也不能让他为之低头。可现在是整个家族都面临着威胁,房俊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只要落实了资敌和贩卖兵器的罪名,那就是一场祸及全族的巨大灾难。
这种情况下,周叔显也不敢坚持自己的原则了。
周家百年豪族、世代簪缨,难道就要灭亡在有恩必报的君子风度之下?
到底是要坚持原则,保持住周氏有恩必报的清誉名声然后被恶魔的屠杀斩尽杀绝,还是放弃所谓的仁义道德,保全家族的血脉辉煌?
周叔显不知道怎么办。
一直沉默着倾听兄弟们争论的周伯显轻轻叹了口气,婆娑着手里的茶杯,感受着茶水透过茶杯传递到手心的温热,叹息着说道:“老三,为兄只问你一件事,自从华亭镇的公函送抵周家之后,张亮可曾有何表示?”
周叔显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周家因为帮助张亮摆脱困境,这才被房俊盯上决定打击报复,可是张亮都干了什么?将周家拉下水,他只是在华亭镇闹了一回,然后偃旗息鼓,毫无动静……
周季显一拍大腿,怒道:“这个混蛋,被房俊吓得胆子都破啦!将我们周家推下水承受房俊的怒火,他自己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稳坐钓鱼台,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三哥你还口口声声有恩必报、仁义道德,你跟人家讲仁义,人家却拿你当傻瓜!这种人连个乌龟都不如,你还搭理他作甚?”
话糙理不糙。
周叔显欲言又止,终究耷拉下脑袋,无奈叹息。
张亮这事儿确实办的不地道,可是他张亮无义,吾等怎能无德呢?
但是面对阖族存亡之危机,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志诚君子,本就是只应当躲在小楼里做学问,在这龌蹉污浊的世道上,绝对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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