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六章 人在江湖
大厅中静得出奇。
慈锋这些故事太稀罕,以至于大伙儿都听得尤为入神。
尽管慈锋描述得平铺直叙,却不妨碍众人听见其心中的苦痛,可以想见海啸是其一生的梦魇。
不过在座的到底没多少人见过大浪大潮,更别说海啸。
没有相似的经历,便难以感同身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看向慈锋的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怒意,多了一分怜悯。
或许只有当面对大自然这类无可抗力时,人们的心才能打破壁垒,相互走近。
慈锋稍作停顿,收拾了一番心情,接着往下说。
“当我醒来时,已被红衣教救起。
他们说是在礁石上发现的我,再没发现其他人。
红衣教在了解到我的情况后,称我为幸运儿,把我带到了中州。
他们给了我份码头差事,让我能自力更生。
可那儿离海太近了,每天都能听到瞧见潮起潮落,也让我总想起那次海啸。
那段时日,我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最终,我选择了离开,去往中州更深处,帮母亲看看这片她心中所向往的土地。
在这段路途中,我发现中州也不见得有多么富饶。
只是这里的人们,更不服输,他们会尽力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适应环境。
土地太潮,那便建高脚屋。
常年雨水倾盆,那就把屋顶做为斜面。
我至今仍未想通,如何在自己的家乡防抗海啸,解决耕种问题。
但至少已明白了,能靠织就,靠火炕头,安度严冬。
于是,我也知道了,永远只有自己的家乡最美。
只可惜,再没有机会去看一眼了。”
说到这,慈锋眉目间略过一瞬遗憾,但很快便被希望和喜色填充。
“也许我还真是万般不幸中难得的幸运儿。
正是在那时候,我遇上了石将军。
他让我感受到了,江湖儿女天下为家的感觉。
同他说话很舒服,与他相处很轻松,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羁绊的我,当时便认定了这个人,决定永远追随。
投身军营,便是冲着他去的。
很庆幸,石将军也对我另眼相待。
不仅将我纳入麾下,更是视若己出。
我也找到了真正家的感觉。
再后来,便是东瀛联手瓦剌及数个小邦侵袭中州之事了……”
慈锋没有继续讲下去,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洛飘零都清楚。
雪清欢理了理思路,问道:“也便是说,石将军知道你是东瀛人?”
慈锋道:“知道。初次偶遇时,我正从溪水里捞了条鱼,准备切片生吃,将军见多识广,知道这吃法在中州已消弭多时,便在私底下特意问了我。”
雪清欢瞥了瞥洛飘零,心道:“现今石府的幸存者中,慈锋年纪确实要大些,洛飘零这些后辈不清楚慈锋的过往之事倒也无可厚非。”
似是料知众人会有所臆测,慈锋补充道:“不过石府中,也只有石将军知道我的身份。”
雪清欢道:“石将军也特意帮你隐瞒?”
慈锋点头道:“战乱初始,石将军便找我谈过话,要我回避此战,但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愿意为中州抵御外侮流血卖命,即便敌人是我的家乡人。石将军本有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让我参加了那次战役。历经那三年多的战争纷乱后,东瀛人在中州地域上的仇恨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石将军担心我的东瀛人身份一旦被知晓,一来难以在军中立威,二来恐有性命之忧,遂决定帮我将这个秘密永远守下去。”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石将军没有失信。”
慈锋稍稍抬头,看向高处的灯火,火光挺拔明亮,就好似他人生道路那位最重要那位引路人一般,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慈锋郑重道:“没有,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是我慈锋的再生父母!”
俞乐忽而出声道:“红衣教也没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慈锋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他们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俞乐道:“非也非也,只要他们知道这回事,你还是有利用价值。”
慈锋不语,但已是默认。
俞乐紧接道:“红衣教对你亦有恩情。”
慈锋道:“救命之恩。”
俞乐道:“所以,当红衣教找上你,你也会报恩?”
慈锋道:“会。”
到了这时候,众人也听明白了这出背叛戏码的大致情况,却不知该如何去评判慈锋的所作所为。
后面的细枝末节,或有人认为已不重要,但有些人却一定要问个清楚。
雪清欢道:“这次也是红衣教找上你的?”
“是。”慈锋强装笑颜,看了看阮谷和薇薇,接着道,“原以为带着他们去绿水青山和田间小路上走走,能让他们放松心情,怎料刚出江宁郡后不久,便被盯上了。”
雪清欢道:“红衣教要你做什么?”
慈锋道:“做庄交易。”
雪清欢道:“什么交易?”
慈锋道:“我们在做的事,也送一份消息给他们,若有副阁主的踪迹,及时告知他们。”
雪清欢心知慈锋口中的事和听雨阁有关,也没打算细问,说道:“他们许你什么好处?”
慈锋道:“一路上,不对小薇和小阮下手。”
雪清欢一阵无言,而后说道:“这是威胁!”
慈锋道:“可我只能答应。”
众人闻言不禁一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在面对亲近之人受威胁时,他们若心中还有情,便别无他选。
这回,阮谷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地泪失衣襟。
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慈锋会说没能保护好他们,向他道歉。
雪清欢道:“不过,慈兄给予红衣教的线索似乎极为有限,尤其是在巽风谷这件事上。”
慈锋道:“毕竟那时已在副阁主身旁,信息稍为简略点,他们也能理解那难处。”
雪清欢道:“即便他们真的被引来,想必你也另有打算吧?”
慈锋朝雪清欢投去一个满怀感激的眼神,说道:“至少,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之前倒下。”
俞乐嘿嘿笑道:“可惜的是,红衣教那些笨蛋没跟来,跟来的确是我们。”
慈锋道:“最起码大家到如今还是相安无事。”
俞乐道:“这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奇怪,你为何在明知那黑炭条是计的情况下,依然将计就计?”
慈锋道:“小洛,确实很聪明,但他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出来一些。我明白他想通过这点证明我们阁中没有出现内鬼,把这些都归咎于尔等造谣,可我却无法再自欺欺人。”
小洛,这称呼洛飘零已很久没听到了,而今听来仍是那么亲切,可却是那么遥远,也许以后再也无法听见了。
洛飘零已不再斟酒,他双目通红,凝视着慈锋。
慈锋也同在回看着他。
酒劲并未能扰乱洛飘零的判断,反而那种源自脑海中的疼痛让他愈加清醒。
他轻易能瞧出那双眼中饱含着祝福,他没想到慈锋竟早已做出了抉择,现在,在他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洛飘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慈锋似也在等待着洛飘零开口,他回道:“你说。”
洛飘零道:“石府那一夜之前,红衣教有没有找过你?”
“有。”慈锋坦诚道,他自然知道洛飘零所指的那一夜便是石府遭袭那夜,他接着解释道,“只是,那是发生在之前两年,那两年中,他们来找过我两次,我以各为其主为由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或许那时我除了东瀛人身份外,他们再无法掐住我的任何命脉,便没有用强。没成想,后来他们会去联合其他帮派对石府下手。”
慈锋见洛飘零并没有回应,又说道:“小洛,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洛了。你,信不信我?”
洛飘零缓缓合上了双眼,道:“信!”
慈锋笑了,笑得很僵硬。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对着四五个孩童,无所适从,只能尴尬而僵硬地陪笑。
直到与这些孩童慢慢熟稔后,他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也渐渐地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看。
雪清欢道:“真相即使如此,那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情有可原’,我想洛公子本便无意追究下去,慈兄弟难道不打算回头是岸?”
慈锋笑着摇了摇头,道:“回不去了,这一路行来,我已罪孽深重。”
雪清欢愣了片刻,才品出慈锋话语中的意味,想来红衣教这一路上提出的要求绝不会少。
俞乐笑道:“看来慈锋兄是没打算活命了?在下倒是好奇,你为自己准备了怎样的死法?”
慈锋回以一笑,道:“红衣教的恩情,我也算是还完了。对于石府,我还略有亏欠,俞公子屡屡挑衅我们副阁主,副阁主大人大量不预计较,可我却不打算放过你!”
俞乐笑得更欢乐,道:“嘿,在下今晚可没打算出这六合楼,慈锋兄难道要在这儿动手?”
慈锋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既然再无上战场拼杀的机会,听说俞公子近年功力见长,而这六合楼也是卧虎藏龙,也正好让我试试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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