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拥挤的十六岁。
这一夜, 注定难以安眠,得了消息的姨丈姨母和梅芬都来了,连爹爹和金姨母也一赶了来, 众人坐在堂上,一派肃穆悲凉的气氛,云畔回来,忙迎上前问怎么样了。
云畔摇了摇头,心里沉重,但依然要宽慰太夫人和王妃, 只说:“公爷托哥传话, 说让家里人不必担心,官家今在气头上,一重罚也是有的,等过阵子消了气,或者就放出来了。”边说边勉强了, “今日种种, 其实要论罪过,已然是重罪了,但官家容情,只是暂且褫夺了封号,将人送进西角门子思过, 算是不幸中之幸。”
她字字句句都是往轻了说,怕当真长辈们急出个好歹来。可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在太夫人和王妃眼里, 也已经是天塌地陷的绝望消息。
“褫夺了封号……”太夫人坐在圈椅里喃喃,褫夺了封号味着什么,味着贬为庶人, 再也算不上李家的子孙了。太夫人一生争强好胜,儿子当初与帝位失之交臂,一心希望孙子能一雪前耻。今呢……禁中那些人做得真够狠绝,轻而易举便她的希望全都敲碎了,自己与张太后长达五十年的交锋,终究又一次败下阵来,且一败涂地,再也拾掇不来了。
舒公虽也觉得可惜,但这样的情况下,能保命已经是造化了。
“眼下局势,表面看着算平稳,但背地里暗涌四,都在以命相博。我倒觉得忌浮暂且退让,不算什么坏事,官家虽然将封号褫夺了,但来日未必没有复的机会。”舒公斟酌,“明日上朝,且看看官家在朝堂上会不会提及此事,忌浮寻常口碑好得很,想来替求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像巳巳先前说的,或者等官家气消了,有重天日的机会。”
明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便一针血:“目下陈公和楚公且有一阵子好拉锯,楚公虽然重兵在握,但京畿地面上,根基毕竟不陈公壮。陈公与忌浮最是亲厚,退一万步说,将来若是陈公继承了宝,愁不放忌浮出来吗。”
这倒也是,家心里悬着的石头,在听了她这番话后,稍稍落下来半寸。
可是江珩没有那么乐观,望着颓然的女儿,心里实在很不好受,叹息着说:“你们都往好了想,谁也不觉得忌浮之所以会有今日,全是受了陈公的牵连。我那日就同说了,不要给陈公挡煞,前日官家训斥陈公,做什么要挡在头里?这下可好,陈公安然恙,自己却招来了祸端,今只盼官家再念一念叔侄之情,能提前赦免了吧。”
江珩是个政治嗅觉不怎么灵敏的人,当初得知女儿能与魏公府结亲,很觉得扬眉吐气了一阵子。然而风光过后,灾祸接踵而至,这候又很后悔当初自己的糊涂行径,要不是柳氏在家兴风作浪,也不会『逼』得孩子投奔到舒公府去。舒公夫『妇』坏得很,拿巳巳来顶包,弄得今不上不下的状,心里除了恨柳氏那贱人的所作所为,当然连带着舒公夫『妇』也一齐怨怪。
是金胜玉更明事理,瞥了一眼:“侯爷说这个做什么?既然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浑身上下都透着小心,也架不住别人日夜算计你。依我说在只有等,反正朝中人人知陈公与楚公针锋相对,万一官家琢磨再三,发是需要有三人制衡,又赦免了忌浮也未可知。”
这倒也是一重希望,虽然渺茫,但政局之下一切皆有可能,也算是宽慰自己的一条路。
向序进门便一直没说话,到这终于下定决心:“明日有进讲,我打算将《北齐书》中乐陵王高百年卷拿出来,与官家探讨探讨。当初会博陵人贾德胄任高百年老师,处心积虑教高百年写‘敕’字,却又将字迹封存来上奏武成皇帝,结果武成帝趁机命人捶杀百年……难官家也要学武成皇帝么!”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惊惶,云畔忙:“哥哥一心为着我们,我心里都知,可这卷故事千万不能拿到官家面前议论,万一官家误会你将比作武成帝,届非但不能解救公爷,会牵连你自己。”
这不行那不行,惠存霍地站身:“阿嫂,明日我们入禁中求圣人和太后吧,不拘怎么,替哥哥求求情,就是换在家中禁足也是好的啊。”
可是官家既然已经下了令,太后和皇后是绝不可能劝更改的。再说圈禁在家,依旧高床软枕地受用着,哪里能解官家的气。
云畔缓缓摇头,“公爷被褫夺了封号,我身上的诰命也就没了,在想入禁中,难登天。”
众人顿一筹莫展,似乎所有路都断了,除了坐以待毙,没有别的办法。
看看门外,又下雪来,乘着灯笼的光亮,细尘埃的雪沫子上下翻飞着,填满了苍黑的夜。
半晌王妃发了话,颓靡:“为了忌浮的事,闹得家都不得安生,这么冷的天,赶到咱们家里来,实在对不住家。我瞧夜深了,诸位是先请回吧,明日有朝会,再过两个辰又要上朝,弄得家疲乏,愈发是咱们的罪过了。”
太夫人也说是,“只管着急也没办法,诸位的情义,咱们都铭记在心了。”
众人想想,苦等确实不能解燃眉之急,便纷纷站身来行礼告辞。
舒公临行,又回身叮嘱了云畔一句:“暂且忍耐,不要『乱』了方寸。明日我再去探听探听,倘或有了消息,即刻打发人来告诉你。”
云畔送出来,颔首好,“一切便拜托姨丈了。”
舒公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着,顿了顿:“你们婚前,忌浮亲自登门托付,言犹在耳,我怎么能不尽一份心力。再说……”一面晦涩地望了梅芬一眼,话不便出口,但那思显而易,云畔毕竟是填了梅芬的缺,嫁进魏公府来的,要是没有这一出,今日担惊受怕的应该是梅芬对。
梅芬对她自然也是满心的愧疚,牵着她的手嗫嚅着:“巳巳,是我害了你……”
云畔勉强着,摇了摇头,“阿姐别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后悔嫁给忌浮,是我的良人,要是换了一个,我也不是今日的我了。”
众人流连着,最终都回去了,云畔站在空空的木廊上,觉得天冷得这样厉害,自己一身轻裘,也挡不住斗骨严寒。
呢?今夜约一夜眠,会合衣坐到天明吧!
云畔的悲伤不能让太夫人和王妃看,回到花厅尽量装出平常的样子来,温声说:“祖母和母亲也回去歇着吧,咱们亲友多,家都会帮着想法子的。眼下睁着眼睛硬熬,要熬到多早晚?是先养足了精神,接下来若是需要托人情走动,也好有力气。”
王妃听了点头,和女使一搀太夫人站身来,走了两步不忘嘱咐她:“今内外全要你撑着,你是家里的主心骨,切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赶紧也歇着吧,别弄得累倒了,咱们愈发没主张了。”
云畔好,“我省得,过会儿就歇下。”
惠存不放心,脚下踯躅着,“阿嫂,我留下陪你吧。”
云畔说不必,“你也累了半日了,且回去歇着,明日说不定要奔走呢。”
好说歹说,她们终于回了各自的院子,到这云畔的脑子逐渐冷却下来,姚嬷嬷和檎丹上前来搀扶她,她脚下虚浮着,回到续昼简单擦洗过后拆了头,坐在床上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檎丹上来替她放帐幔,看她独自坐在那里抹眼泪,心里便涌莫的酸楚来,惨然说:“娘子别哭了,有好些事等着娘子处置,回头哭肿了眼睛不能人,那可怎么好。”
姚嬷嬷听她们说话的声音也进来,看年轻的夫人孤零零拥被坐着,难免不生怜惜之情。
她毕竟十六岁,十六岁掉进蜜罐子里,十六岁经历风浪,这个十六岁真是好拥挤啊,也不知十七岁的头上,能不能有一个好的转变。
细想想,实在不容易,从出事到在,一直是她在强打着精神安慰别人,自己又能承受多少呢。姚嬷嬷上前劝慰:“夫人,咱们公爷何等睿智之人,一步一步都有成算,纵是这次受了小人算计,也会有脱身的办法。只是这桩事发生,暂且需隐忍,夫人一定要相信公爷,不会让家里担心太久的。”
是啊,一向有筹谋,既然能在这么凶险的情况下化险为夷,那么全身而退也不过是间问题而已。
她静下心来开始计较,“那些字,果真是写的吗?那么缜密的人,怎么会留下那些柄让人拿住?”
这点确实令人费解,姚嬷嬷:“既能送到官家面前去,就算不是公爷写的,想来也是临摹了公爷的笔迹。只是有一桩不明白,咱们府上守卫这么森严,怎么能让这东西进了府,不被人发?”
“这些字未必在咱们府上,抵是那些人趁着搜查的当口带进来的。”云畔苦了下,“那个带队的缇骑指挥使,是耿方直的姑父。”
这么一说便恍然悟了,到底是祸躲不过,人家有备而来,写个“敕”字已经算是小打小闹了,倘或带进一方玉玺来,那是百口莫辩。
姚嬷嬷叹息着安慰她:“总是冤家路窄,要说耿家有这胆量陷害公爷,我瞧未必,必定是受了人指使。咱们公爷身处在这样位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只是勒令禁足自省,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夫人且看开些,或者用不了多久,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云畔慢慢点头,但是说不牵挂,哪里能不牵挂。人在角门子上着,万一害的人又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来,在那里依靠,可怎么抵挡。
这一通胡思『乱』想,越想越心焦,心焦之后便自责,自己是个用之人,官家没有下令进一步追查,因此理寺和审刑院的官眷们,也都没有了托付的必要。
“我能做些什么呢……”她喃喃自语着,忽然想来,“公爷的用度准备好,衣裳、被褥、平用的『药』。我明日上西角门子去,看看能不能一面。”
或许案子出,未必能上,但总算有了奔头,也知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了。
心里打定了主,人也实在疲乏得厉害,便歪着阖了会儿眼。
不多久,城里的鸡开始报晓,她婚后的作息也随李臣简调整,一般听鸡鸣就要身准备送上朝。可是今日睁开眼,却发身边空空没了人,一惘惘地,巨的悲伤笼罩住她,她低下头,脸埋进了掌心里。
从五更到天光亮,这段间原来这样漫长。穿戴齐全后,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去查看了女使婆子们准备的包裹。一样样过目,边翻看边思量,这样的节下,什么是最紧缺的。
“手炉呢?手炉带了么?”她在这些包袱间团团转,“有香炭,多预备些,这阵子总下雪,角门子那里阴寒,炭盆和手炉要整日燃着好。”
有诸汤婆子、狐裘氅衣、暖膝等,每一样都不能落下。
姚嬷嬷在一旁帮着清点,“夫人瞧,该带的都带上了,只要买通了那些解差,日后要什么随可以送进去,纵是有遗漏,也不必慌张。”
云畔说好,又转了两圈,回到前厅,坐在三折屏前喝热热的粥汤。
偏头看看身旁的圈椅,锦垫放得端端正正,可惜人不在,她捧着热汤,心里也空空地发寒。
经过了昨晚的慌『乱』之后,今日倒可以平静下来了。说过的,春暖花开的候就能团聚了,她今什么都不去想,只盼春天能快些来,春天来了,就回来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雪下得愈发,她油煎似的等到天光亮来,身唤姚嬷嬷,“快将东西装了车,咱们这就往角门子去。”
姚嬷嬷应了,指派女使们包袱搬进轿厅,这王妃和惠存也来了,一同确定要紧的用品是否准备齐全,王妃:“惠存留在家里照应祖母,我和巳巳一去。”说着又红了眼眶,“早前去军中,我日日牵肠挂肚唯恐睡不好吃不好,后来回了上京,原想着这下吃住都在家,总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只是难为你了,好孩子,进门半年,就遇这样的风浪。”
云畔勉强振作了精神:“母亲别说这样的话,我嫁了公爷,就与公爷一体,没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这里正说着,廊庑上传来婆子的声音,向内通传着:“外头门上来了位小娘子,指要夫人。”
云畔怔了下,“小娘子?哪家的小娘子?”
婆子:“未说明是哪一家来的,只说有要紧事,要当面同夫人说。”
云畔望了王妃一眼,王妃:“人带进花厅吧,这样一清早的,想必真有什么要紧事。”
婆子领命去带人了,不一会儿便一个穿着白底水红领子对襟褙子的女子,跟着婆子上了花厅的木廊。婆子呵腰比手,引她入内,她进门先向三人行了礼,一面:“妾是头一回登门拜访,也分不清公爵夫人是哪一位,左不过都是这府邸的家主,妾梁绘萤,给三位万福了。”
云畔仔细打量她,心下也不由感慨,真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面若银盘,目含秋水,不论是身段是行止,都透着一股家风范。不过自己入京以来,几次贵『妇』贵女的聚会中,都没有过这个人,想来应当不是权贵圈子里的,便请她坐了,待边上女使一一介绍了她们的身份,方和声问:“不知是哪家高门的娘子,今日到访,可有什么事么?”
梁绘萤抬眼来,进门那,一眼便看了这位年轻的公爵夫人。早前她一直心高气傲,因为自恃美貌,不觉得这上京的显贵娘子有什么了不得。后来魏公娶亲,她料想公爵夫人至多是位得体端庄的贵女,上京那样的贵女遍地都是,甚至想象着魏公此人,随作配庸常的女子,实在委屈了。
然而在当真到了这位夫人,似乎和她设想中的完全不一样,那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若说她美得耀眼,倒也不是,她是那种温柔灵巧的长相,没有锋芒毕『露』,却别有一种庄重高贵的气韵。有候女人之间的角逐,只消一眼便高下立了,她忽然生出自叹弗的感觉来,心里的傲『性』霎偃旗息鼓,反倒可以沉淀下来,说一说自己的来了。
先自报了家门,她说:“妾是楚公新纳的侧室,与楚公相遇在汴河画舫上,夫人想必已经听说过我了。”
云畔哦了声,“确实早有耳闻。”但心里却开始思量,楚公的妾室怎么会这候登门。两家平来往甚少,就算和邓夫人都不怎么有交集,这位新纳的夫人却趁着楚公上朝的间隙赶到这里来,想必是带着目的吧!
绘萤她们都有些防备,自己先尴尬地了,“三位一定觉得不解,我是楚公院里人,怎么会在这当口上登门拜访。其实里头有内情,容我向三位呈禀,我原是息州人,因家下遭了难,被充入军营为营『妓』,是魏公爷救了我,替我安排了新身份,今年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安『插』进楚公府的。”
云畔和王妃面面相觑,没想到里头竟有这样的内情,略顿了顿:“我听梁娘子的思,我们公爷这次遭难,与楚公有?”
绘萤说是,“妾今日来,就是为了向夫人说明这件事。那些字本就是楚公写的,因的字迹和魏公爷近似,因此刻临摹了魏公爷,然后串通节度使耿煜,嫁祸给公爷。楚公谋划的候,妾正好在场,也是妾命人先行一步禀报了公爷,虽不能令公爷脱困,总算给公爷提了个醒。妾昨日已经得知了公爷遭圈禁的消息,趁着这候赶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若是夫人打算向官家鸣冤,妾就算舍了这条贱命,也愿陪夫人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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