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降雨
不过区区一个上午,政务小组的布告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四周弥漫扩散,在都城内外流传得此起彼伏。在穿越团队的推波助澜下,到了当日下午,这个近乎于荒谬的魔幻消息就已经在田野乡间生根发芽,乃至于进城的农民都在打听询问了——为此,有些农民还挨了城门口负责检疫的少女的怒视,斥责他们居然敢怀疑殿下的布告。
现在建康城里政务小组当家,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什么“防疫”看得比天还重,要进城买卖的农人只能认怂不语,心下却颇不以为然——这些少男少女都是衡阳王从人贩子和老鸨手上救□□的,那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把殿下看得好似天神,莫论衡阳王只是敕令一场春雨,哪怕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这些少年人也必定坚信不疑。
但农人们与庄稼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比谁都更知道一场雨水的分量。他们目不识丁,但自记事以来,每一年都能看到因为天气而逃难的流民——雨水太少会旱死,雨水太多会涝死,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只要稍不如意,无数的贫农乃至温饱之家就会瞬间跌入地狱,沦为生死线边挣扎的灾民。这些灾民辗转乞讨、只求活命,但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卖身豪族,绝大部分都成了路边无声无息的饿殍。
盗贼乱兵只有过境才会杀人,但九天之上那不能揣摩的气候,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杀人。
农人们胼手胝足在田地里日夜奔波,像不知疲倦的黄牛一样忍耐了无数的饥寒苦楚,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也只能在官府和豪族的盘剥下勉强糊口。但就算日子再如何的困窘艰难,平时再怎么样的挣扎求生,哪怕是克扣下自己活命的口粮,年初岁末给雨师河伯供奉的那一碗饭都不敢短少。他们不敢指望雨师眷顾自己这小小的收成,只是企盼天神能高抬贵手,留下一点活命的粮食。
对于耕作求生的农夫而言,天帝阎罗什么的固然是位高权重,高不可攀;但掌管天气的雨师河伯,才是最可敬畏、绝不能亵渎的尊神。别说小小的平民要在雨师手上挣扎求存了,就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上天的嫡子,不也得一年年的祭祀雨神么?
在对雨神敬畏与恐惧的双重心态下,政务小组颁布的那条公告就显然是过于轻佻,乃至于刺眼了。进城的农人心下不快,回家之后还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在乡间田里激起了新一阵的讥讽。不仅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在嘲笑衡阳王的狂妄;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者都连连摇头,说十几年前江南大旱,皇帝率领百官与玄武湖求雨,三日三夜也没有求下一滴露水;衡阳王又有什么本事,竟敢移檄雨神?
就算他们有一点什么炸坞堡的法术,也断没有这个脸面!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略通笔墨的里长邻长在众人前摇头晃脑:“区区一个凡人,也能如此轻侮雨师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众人纷纷点头,嬉笑着各自回家,沿路还在商议着朝中贵人的记愚昧荒谬。
不过话虽如此,到了第二日凌晨的寅时,还是有不少农人摸黑偷偷起了床——雨水是农耕的命脉,哪怕衡阳王的布告有九成九是假,这些人也愿意去城门看看情况。
——只不过路上遇到了昨日一同非议政务小组的熟人,免不得有些尴尬罢了。
时值孟春,寅时天气尚且一片昏黑。城墙边两扇大门紧闭,只有昨日张贴的雪白告示还在晨风中猎猎飞扬。郊外的人群渐渐围聚而来,顶着冷气彼此寒暄几句后,便探着头往城门里张望。却见门缝中只透出空旷长街,似乎并没有人值守。
眼见着四周并无眼线,四处聚集的人群便稍稍放开了胆子,议论起了城墙上布告的荒谬可笑;一开始还只是老生常谈的讥讽朝廷的愚蠢,聊着聊着话题逐渐大胆,终于有心怀不满的豪强放肆开口,公然指斥乘舆。
这些人在乡间混迹已久颇有声望,因此说的话格外能煽动民心。他们在告示前大声议论、忧心忡忡,拐弯抹角地暗示众人:衡阳王狂妄无知为非作歹,若仅仅是自作自受,倒也罢了;万一雨师因此迁怒,岂不要祸害一城的百姓么?
这几句话惊悚到了极点,不偏不倚打到了农人最恐惧的软肋。于是围观的人群登时一片哗然,彼此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干脆是摇摇欲坠神情张皇,连脸色都惨白了起来。眼见着顷刻间众人都是惊骇失措,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从人堆中站了出来:
“张老爹,你这话也没有道理。朝廷也不过就是说了几句大话,哪里就会祸害一城百姓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站住来的是个身量高大的黝黑汉子。这汉子姓王行三,乡下都叫他一声三四郎。这人原是有个妹妹在城中帮工,却因一点小事被主人家打成重伤,迄今以来不能下床;前几日政务小组搞了个什么“扫黑”,才叫他妹妹沉冤得雪。现下听到众人说话太不象样,王三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朝廷稍作辩护。
但里长张老爹是何等狡黠的人物,只上下看了这个粗笨汉子一眼,便在肚子里翻出了制服的法子。他呵呵一笑,语气中却说不出的刻毒:
“王三,你口口声声,说这只是‘几句大话’、‘不会祸害’。话里头的意思,是今年都会风调雨顺,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这一句话阴险狠辣,摆明是要把天气变动的黑锅全扣在王三郎头上。王三郎下意识觉得不妙,但他口舌笨拙,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讷讷出声:
“我——我——”
“你什么你?”张老爹笑容阴冷,以拐杖笃笃敲着地面:“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不会祸害,那不就是风调雨顺了?王四,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王三张口结舌,惊惶之余抬头一望,却见四周指指点点神色怪异,围着他的众人已经纷纷投来了目光,神情之中绝非善意。他心中突突一跳,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张老爹左右一扫,知道局势已是全在掌握。张老爹仗着流氓儿子在乡间威名赫赫,从来不知什么叫点到即止。眼见着气势已到,他当即乘胜出击,拄着拐杖蹒跚上前,一双精明的老眼却死死盯住了王三:
“王三,你说的到底算不算数?”
王三满头出汗,终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乱舞,仿佛本能的要阻挡众人的目光:记“我,我……”
张老爹心中冷笑,无视了那双蒲扇大的巴掌,果断挺起了老胸,不偏不倚迎了上去——以他儿子的本事,想要挟这些蠢笨农人是绰绰有余。别说王三真不小心给他一下,就是挥手时撒出了那么一点汗水,他也能叫这蠢汉赔一身新衣裳——
一念未毕,张老爹的脸上果然有了一丝冰凉。
他心下喜悦不胜,想低头找到衣服上的汗渍湿气,把王老三讹得屁滚尿流。然而他刚刚低头,脖子上立刻又多了好几处凉意。
——难道是城墙渗水了?
张老爹心下纳闷。他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空中坠落的透明水滴。
·
在目睹雨水自天空滑落的时候,城门口并没有爆发出什么狂乱的欢呼或者尖叫。相反的,在人群中弥散开来的却是一种寂静,怪异的寂静。
就像是梦境中的事物骤然间显现于现实,人类在如此大的冲击面前,第一反应往往是荒谬与茫然。城门边围堵得挤挤挨挨,然而数百颗脑袋抬头仰望,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天空依然昏黑,只有唇边与额头偶尔的凉意能唤醒神智。然而即便意识已经在茫然中稍稍恢复,当王三郎等张开喉咙时,却依旧只能发出赫赫的气声——一千年以来根植于农民血脉的敬畏盘旋而上,在心□□裂成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但无论风浪如何强劲,到嘴边也只能畏缩着退回。他们睁大了眼睛凝视着空中虚无的水滴,然而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站立,肌肉与骨骼都僵硬得成了木头。
这样怪异的僵立持续了片刻,直到城门的吱呀声打破了寂静——铸铁包木的厚重城门轰然洞开,从里面步出了五六十个全身红衣的骑士。
王三郎缓缓回过头去,呆滞的凝视着高头骏马上端坐的骑士。按照往日的规矩,他们这些农夫应该在见到贵人后立刻下拜五体投地,以表示最谦卑的尊崇。然而王三郎一动不动,在场的众人也一动不动,他们像是石雕一样的扬起头颈,直勾勾地盯住了城门口罗列而来地骑士。
为首的骑士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略微擦拭了身上的雨水,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绢帛,一展而开。他的声音响亮而浑厚,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出了极远:
“都跟过来,殿下有旨意!”
一声以后,他拍马向前,将绢帛一扬而起。那张黄色的丝绸在空中翩翩飞舞,下面各个骑兵哒哒乘马跟上,同样是在高声呼喊:
“都跟过来,殿下有旨意!”
这齐声的呼喊如雷霆般响亮。木立的王三郎终于颤抖着回过了神来,他哆嗦着嘴唇竭力扯开喉咙,然而狂奔的血液像是山洪一样的呼啸,最终却只能在气管中绽出讷讷的喊叫:
“都跟过来,殿下有旨意,殿下有旨意!”
他跌跌撞撞的向前冲去,想要跟上奔驰在前的骑士。可人群实在太密太挤了,王三郎在推搡中绊倒了不知道多少个人——但没有人咆哮或者怒骂,这些跌倒的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们大梦初醒似地张开嘴巴,却只能重复同一句话:
记“都跟过来,都跟过来,殿下有旨意,殿下有旨意!”
起初只是三四声地高亢呼叫,但渐渐地喊声就变为了浪涛与潮水,像是江河与大海在发出雄浑地呼叫,一个又一个人从僵硬中清醒,然后是一声又一声地高呼、声嘶力竭而毫无保留地高呼。喊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但翻来覆去,没有任何变化:
“都跟过来,殿下有旨意!”
天色依旧昏黑,从城墙上一眼俯瞰下去,能看到透明地雨幕中一色艳红的骑兵,火线一样的在暗淡的草地上盘旋蔓延。而在这猎猎的火焰背后,是昏黄而朦胧的大地,以及大地上挤挤挨挨又踉踉跄跄的人群。各色的破衣烂衫在夜景中混合交融,远远望去却像是色彩怪异的浪潮在狂呼着翻涌……这浪潮追逐着火焰汹涌而去,奔向了东方那一点朦胧的熹光。
·
贝言小心接过了照片。他仔细打量片刻,语气中仍然带着慨叹。
“以红色与背景形成反差,巧妙利用日出晨光效果营造对比,意境上简直绝了。”他啧啧赞叹:“要是出个摄影展,这少说也能拿头奖……所以是谁想到用红制服的?太有创意了。”
向亮举起了手。
贝言喔了一声,饶有兴趣地询问:”这种色调很大胆啊!你怎么想到用红色的?“
向亮放下了手,神色平静:
“因为红色制服滞销,服装厂愿意打对折。”
贝言猛地咳嗽了一声,悻悻的扔下了无人机拍摄的照片。
“清理活动还顺利吧?”
“一如预期。”向亮道:“呼风唤雨的震慑力确实太大了,据下乡的行动员汇报,说他们重点监视的几个豪强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有的人甚至是被亲属打翻了主动绑过来的——有的过于积极,还必须稍加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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