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鼠疫


虽然一开始遇到了一点波折,但总的来说,向亮和贝严所进行的尝试还是比较成功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身为教育者的未知天赋,纯粹是学生的原因——他们随意招收的这两位古代人在学习上表现出了罕见的狂热,罕见到令两位现代的二把刀都大为惊愕。

        向亮在外面耽搁了二十几分钟后溜达着回来,发现厢房里易诚毕恭毕敬坐得笔直,姿势俨然是一丝未改,面前摆着的书却已经翻出了七八页。他暗自纳闷,心想民兵手册专业术语不少,难道这姓易得小子自学得这么迅速?结果开口随意一问,才知道这小子倒不是无师自通理解了专业术语,而是干脆下了狠功夫,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已经一口气将整整八页,少说七八千字的东西给硬背了下来。

        ——考虑到这些东西他基本无法理解,那就等于是在背一本无序的字典

        向亮愕然不已。他聪明人见过不少,但从没有见过下这个死功夫的聪明人:

        “……你背这个干什么?”

        易诚赶紧站起,叉手作答:

        “承蒙先生垂恩眷顾,传授兵书,是小子结草衔环也报答不了的大恩。只是小子并不聪颖,若不下一番苦功,日后无所长进是小,只恐辜负了先生的美意……”

        向亮愈发无语。这要是凡尔赛还能吐槽两句,但偏偏他听都听得出来,这小子是真心诚意的觉得自己过于愚钝,唯恐辜负了他们教授的一片美意……

        他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自己的表侄女。这个小女孩才上初中,但每天写作业已经是要父母外婆一起上阵,锣鼓喧天的折腾到晚上十一点了……

        “打开书吧。”向亮揉揉额头:“我给你解释解释刺杀动作的要领——起来!不许跪来跪去的!他妈的我又不是你亲爹!”

        ·

        简单来说,穿越团队的诸位顾问还是把教学这种事想得太简单了(也许王治有过顾虑,不过当时沐晨已经一口决断,他就相当识趣的保持了沉默)。

        归根到底,南北朝可绝不是知识爆炸后信息价值迅速贬值的现代社会。在那种生产力极端落后,连印刷术和造纸术都算是奇技淫巧的中古时代,知识的稀缺和垄断都达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自东汉以降,所谓的世家大族,所谓的门第高姓,所谓煊赫不可一世的门阀世家,数百年秉政掌权声名不堕的底气是什么?不就是家族累代相传,绝不肯稍示外人的经术学问么?功名富贵过眼云烟,以此传家不过三代;只有道德经术,才是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这样可怕的知识垄断下,获取知识的难度更甚于声名显贵。如果是平常的经典还好,如兵书经学这样口传心授、密不示人的经术典籍,那真得是嫡亲子弟,或是备受看作的入门弟子,才能有幸一听真谛了。汉时夏侯胜就曾告诫子弟,说只要通明经术,拾取公卿名位就像捡起小草那么容易。在这个时代,学术知识可绝不是什么个人爱好科研兴趣,它就是□□裸的通天之路,是阶级跃迁最迅速的法门。

        “——如果要打个比方。”王治在桌前对他挥了挥手:“就等于你是一个乡村留守儿童,欸有一天突然蹦出来个善人,这善人愿意送你到京师大学或者水木大学的军事干部培训班进修,进修完了之后直接去部队锻炼。要是运气好一点,那大概四十岁前能进内阁当国防部长,五十岁前能当副国级;要是运气不好一点,那可能得在外面转上几任,六十七八岁才当得上大领导,历史书上大概还会写一写你郁郁不得志时写的牢骚诗……你现在琢磨琢磨这个情境,想不想叫大善人一声爹?”

        向亮眨了眨眼睛:“当然想……但是不是太夸张了?”

        沐晨附和着点头:“对啊,是不是太夸张了?”

        王治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呵呵冷笑了两声,没有回话。

        当然,这是怪不了王博士脾气差的。在中午十二点吃完午饭以后,众人已经基本将江陵城内外整顿完毕,勉强打理出了一个简单的秩序。虽然这秩序仅仅是四十三名战士以暴力强行压制,依靠不限量的粮食供应勉强维持的虚幻泡沫,但他们也算是完成了穿越前拟定的蓝图,初步建立了一个草台班子一样的统治。

        按照中央拟定的计划,完成初步任务之后,各穿越顾问都必须撰写一式两份的书面报告,一份上交沐晨审阅,一份自留待查。

        中午之后,诸项事情告一段落,各位顾问就在聚餐的后堂预备纸笔,就地开始赶稿。作为顾问团里的至关重要的一大核心,本来王博士要阐述解释的问题就不计其数繁琐复杂,现在deadle将近正是爆肝之时,偏偏向亮和贝严哐一声又给他出了个必须得细写的难题,那心中之恼怒愤恨怨气丛生,简直就是必然之事。

        沐晨自然是心知肚明。他赶紧从王治身边溜开躲避炮火,顺着桌子悄悄走到了舒白舒医生的身边。舒医生端坐皱眉沉默,以钢笔在白纸上轻轻敲击,似乎正在沉思什么。他一转眼瞥到了沐晨,下意识微微一笑。

        沐晨回以笑容:“舒先生,你在忙什么?”

        “能有什么?”舒白叹了一口气:“在写报告的草稿啊。事情确实不太容易。”

        他又敲了敲白纸。沐晨好奇地凑去望了一眼,立即就嘶嘶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舒白有言在先,他可能还以为这是一幅抽象画作呢。

        沐晨左右望望,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所幸舒医生在临床干过几年,知道医生笔迹的离谱程度。他把白纸向前推了推,主动解释自己报告的思路:

        “今天早上我们做了一些相当基础的检查——很笼统、很粗浅、漏检率很高——但就是这样,也发现了相当严重的状况,必须要做个汇总。”

        他移动手指,指了指白纸的某处,那地方黑线缭绕龙飞凤舞,最上面却画了几只长得稀奇古怪的虫子:“首先是寄生虫病。寄生虫病患病率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最明显的当然是血吸虫和蛔虫,不过考虑到中古时代切脍之类的生食习惯,恐怕肝吸虫线虫之类的不会少。当然,这些在穿越前都有预料,也准备过药物。但最麻烦的还是这个。”

        他轻轻敲了敲白纸的最

        “鼠疫。”

        这是曾经扫荡世界杀灭数十亿人的顶级瘟疫,哪怕沐晨心中有所准备,脸上还是不由得微微变色。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根据系统的说明,自己是不会感染什么传染病的(毕竟主角感染而死,那叫妥妥的烂尾),最危险的反而是其他人。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

        “你们不是都接种了疫苗?能对付这个年代的鼠疫吗?”

        “鼠疫杆菌的遗传物质非常稳定,抗原基本不会有什么改变。特制疫苗的安全是完全可以信任的。”舒白摇了摇头:“最让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今天早上,我们共找出了两个鼠疫患者,两个都已经痊愈,只是淋巴带有癞痕而已。但我仔细检查了这两个人。其中一个的疮痕是痊愈了很久的,少说是几十年前的旧病,危险程度很小。但另一个——另一个的疮痕是新的,他可能就是在几个月之前感染的鼠疫。”

        沐晨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脏在砰砰跳动。

        他并不熟悉医学,但鼠疫——或者说黑死病——实在是太过于凶名赫赫。无论亚洲还是欧洲,数千年来人类的历史上可谓是溅满了鼠疫杆菌制造的血迹。如果江陵城内真的爆发出瘟疫,他们辛辛苦苦保下来的这一千五百余人,少说也会死掉六成,将近一千人!

        那种大疫横行白骨露于野的恐怖情形,哪怕只是稍微细想也难以忍受。他脱口而出:“怎么办?”

        “暂时不用紧张。”舒医生抖了抖白纸:“鼠疫的潜伏期很短,如果城内真有感染源,那估计早就爆发了。以我的猜测,这座城里应该还是安全的,病人可能只是从外乡避难的流民而已……当然,这种东西不能轻视,我向组织上做个提议,借鉴前人成功的经验,比如——”

        他卷起了白纸的一角,那里以钢笔一笔一划仔细填写,是唯一可以辨认清楚的字:

        “爱国卫生运动”

        ·

        考虑到沐先生的心理状况,在介绍自己报告的细节时,舒先生没有刻意强调一些比较可怕的事实。

        ——考虑到古代流民的脚程,如果说病患真是在几个月前感染的鼠疫。那么即使江陵暂时无事,它的四周也已经是瘟疫四起,即将化为纯粹的人间地狱了。

        鉴于鼠疫这种东西噩梦一样的感染力,那么整个江南的军政格局,都会滑向完全不可收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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