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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2章 言出法随(中)


第1562章  言出法随(中)

        先生们果然守礼,因为不能留在宫中,在皇帝以此为借口拒绝参见之后便一同出了宫。次日原本并无大朝,但先生们仍然一大早便来到宫中,继续于乾清宫扣阙请辞。

        然而张诚却一脸赔笑地过去告知他们,说皇上已经按例去慈庆宫、慈宁宫问安,恐怕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回到乾清宫,请诸位先生稍事休息。说罢,又传了皇帝口谕,给先生们送来五把凳子,请他们落座,还非常贴心地送来了点心和汤品,甚至还准备了热茶。

        这个举动让五位辅臣认识到,此时的皇帝真的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一切惟高先生之命是从的少年天子,而是一个数次战胜外敌番邦的中兴之主,是一个智慧和手段都达到了相当程度的“长君”。

        但这反而更加引发阁臣们的担心,因为按照眼下的情况,一旦两年后大明真的能一举击败察哈尔,这位皇帝必将被称为当今圣主,威加海内、一言九鼎。

        可是正因如此,皇帝对于内阁的无视,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加让人忧心忡忡。尤其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他们的担忧几乎已经称得上无以复加。

        诚然,如今的大明颇有中兴气象,战争方面连战连捷,中枢财权日益坚实,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高务实,这位大明朝廷唯一官方认可的六首状元,士林称颂的“天下文胆”,最年轻的部堂重臣,打遍南北西东无敌手的“第一文帅”,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具才华的能臣……以此次放权事件为契机,反而再一次强化了他的圣眷。

        他对锦衣卫的影响或许会有衰退,对内廷的把控或许也有弱化,可是自此之后,皇帝对他的信任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这,不值得忧心吗?

        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是朝廷百官的皇帝,不止是某一个人的皇帝。如果皇帝将他的全部信任都放在某一个人身上,一旦这个人出现失误,亦或者起了他心,谁来纠正,谁来制止?谁来挽回?

        然而麻烦在于,高务实是文臣,他不是武将,更不是宦官。

        在大明朝廷里,官员们可以直白不隐地怀疑武将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抨击宦官专权,哪怕因为这两个原因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甚至颇为出格的举动,也都是可以被谅解、被淡化,乃至于反过来被吹捧的。

        可是对于一位文臣,这些做法都不适用,甚至应该说是不可以使用。文臣的忠心可以在私德问题上被质疑,绝不能在大义方面被质疑,否则就会被视为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威胁,因为一旦文臣也可能背叛朝廷、意图不轨,那么文官集团赖以打压武将、打压宦官的正义性、合法性就被大大的动摇了。

        这种质疑,将是对整个文官集团的背叛。

        所以这一次扣阙陛见,阁臣们的态度都很一致,没有人打算质疑高务实的忠诚,即便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位,也只是欲以皇帝不信任内阁来作为请辞施压的理由。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类似的道理,居然在大明内阁的各位阁臣身上展现了出来。想要继续维护文臣凌驾武将与宦官的地位,达成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理想,这种不可置疑文臣忠心就是“必承其重”的重。

        对于是否接受皇帝陛下关爱辅臣的好意,诸位阁臣的态度非常一致。他们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如木桩一般站着,任凭寒风凛冽、飞雪扑面而纹丝不动。

        张诚不厌其烦地劝说着诸位相公,甚至收起了刚刚履新东厂提督的傲气,劝了这个劝那个,表现得真是相当敬业了。

        阁臣们不为所动,一开始还和张诚随意客套两句,到了后来甚至懒得开腔,极其一致的保持着令人揪心的沉默。

        此时的朱翊钧其实已经从慈庆宫到了慈宁宫——两宫虽然号称并尊,但慈圣太后毕竟原是先帝皇后,因此朱翊钧多年来向两宫请安的顺序都是先去慈圣太后的慈庆宫,再去慈圣太后的慈宁宫,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请安无甚可提,但请安之后,慈圣太后今日却把皇帝叫住了。先是命人给皇帝赐座,然后问道:“朝廷这几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哀家听说昨夜几位先生去乾清宫扣阙了?”

        “哦,不是昨夜,是傍晚时分。”朱翊钧向母后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母后不必操心。”

        慈圣太后皱眉问道:“皇帝确定吗?哀家要是没记错的话,内阁全体扣阙这种事,自你继承大统以来似乎还是首次?”

        朱翊钧微微扬眉,道:“是首次又如何,天下事都会有个‘首次’的。”

        “皇帝有此信心,哀家也就放心了。”慈圣太后点了点头,但偏偏又道:“你说的这个首次,是不是还包括设立那个定南都护府?”

        朱翊钧看了母后一眼,忽然笑道:“母后对国事如此关心,儿子深感惭愧。”

        慈圣太后微微蹙眉,看着朱翊钧道:“非是哀家不顾祖宗法度过问国事,但设立都护府这样的大事,二祖列宗并不曾为之……”

        “母后,朕自然遵从祖宗遗愿,但天下之事恒变,而祖宗旧制未必能以不变而应万变,此事朝廷以有公议,亦成共识。设立定南都护府一事亦同此理,乃是时局更易之下的顺势而为。”

        慈圣太后听他把自称从“儿子”换做了“朕”,知道他是为了表明现在的回答乃是以皇帝身份来回答的,因此也不得不谨慎一些——毕竟大明朝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惯性极其巨大。

        即便她曾经“摄政”十年,但她心里很清楚:首先,她并非独自“摄政”,与她一道的还有仁圣太后;其次,她们的“摄政”更多是名义上的,实际主政之人先是高拱,高拱去世之后则是郭朴。

        因此,与其说是她们两位“圣母”是摄政了十年,不如说只是监护了十年。摄政与监护,这其中是有很大差别的,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拥有皇权的绝对“代理权”,而后者却只是享有皇权中具备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正的实权从来不曾由她们二位圣母掌握。

        这意味着,她们本身依旧不曾获得多少政治能力上的锻炼,尤其是她本人,数次略微加深了一下对政治的干涉,居然都导致了意外。特别是在用人、信人方面,她的数次失误严重影响了她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导致如今面对皇帝儿子时也很难再有过去那样的威信,能劈头盖脸对皇帝一顿教训,更别提勒令皇帝下诏罪己了。

        亲政这些年来,皇帝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唯一一次失误大概就是弄出了西北之乱。可是,西北之乱爆发后,依然是由皇帝决定,派出高务实领兵镇压。而高务实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敉平战乱,完全不辱使命。

        这,反过来也是皇帝的功绩,是用人得宜之功。

        如此来看,皇帝亲政以来的表现即便不说十全十美,至少十全九美是无人可以质疑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慈圣太后要就昨天傍晚的内阁扣阙事件及其前因“定南都护府”事件质疑皇帝,显然需要更加谨慎。

        慈圣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哀家记得,当年皇帝和小高卿家经常论史,不知你二人可曾议论过《霍光传》?”

        朱翊钧微微一笑:“大司徒与朕同龄,何以便一定会有成为霍光的一日?况且,即便将来真有那一天,母后岂不知霍光虽然揽权,但其仍然忠于汉室。

        霍光身居高位几十载,身侍武帝、昭帝、宣帝,甚至废黜过一任皇帝,家族势力遍布朝廷,然而能做到这一点却没有异心者,莫说寻常人,就算是历代贤臣,又能有几个?当时汉室国家长治久安,其中莫非没有霍光之大功?

        废黜皇帝,这种事绝非儿戏,但霍光废帝,原因是皇帝骄奢淫逸,而不是为了他一己私欲,也显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朕以为他既有如此天下为公之态度,就不能仅仅将其以‘权臣’而定论。

        朕记得,大司徒并不推崇汉武帝,不过朕倒觉得汉武帝在任用霍光一事上倒真是眼光独到。托孤霍光,汉室国祚没有因汉武帝的穷兵黩武而葬送,有亡秦之失而无亡秦之祸,虽然和汉武帝晚年幡然醒悟有关,可是休养生息、使国家重新安定下来,难道霍光就没有功劳吗?

        另外,霍光的不学无术,汉书早有定论,但是霍光的功绩,不能因为他个人的错误而掩盖,朕以为其功可比周公,阿衡。

        至于大司徒……呵呵,朕想着,当今天下敢说他不学无术者,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吧?而其忠心如何,这些年朕也看得明白了。

        昔日先帝曾多次教导于朕,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朕辩大司徒之才岂止七年?而试探其忠诚、品行之举,朕又何止做过一次?

        每一次他都证明了他的忠诚,他的品行,他的才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既有忠臣能臣如此,朕何吝区区都护之封!漫说定南都护,倘若将来他果为朕克复漠北,封狼居胥,朕何吝封侯赐国之赏!”

        慈圣太后沉吟道:“皇帝既有判断,哀家不便多说,只是那封侯之赏还好说,赐国却是从何说起?”

        朱翊钧笑道:“这只是一说,局势如何还需届时再论。不过,所谓赐国,国公也是赐国啊,母后以为朕此言何意?”

        谁知道这次慈圣太后却摇了摇头,道:“哀家虽然不明政务,但眼下南边的情况还是听说过一些的,皇帝把定南都护府辖区划得那么大,也是因为京华在南疆的势力已经到了那般地步。

        既如此,他若将来有朝一日受皇帝赐国之赏,必然不是国公们那样的赐国,只有名号而无封地,皇帝又何必与哀家打这太极推手。”

        朱翊钧微微一笑,却没有仔细解释,更不曾反驳了。

        慈圣太后又叹了口气,道:“哀家还记得,此前刘守有说京华在南疆有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兵,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略微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道:“昔日安南,莫郑两家南北二分,各自拥兵十余万之多;缅甸北侵云南时,更有约三十万众。”

        “那可不同。”慈圣太后大摇其头,道:“打仗的事哀家自然是不懂的,但小高卿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头,哀家就算是在慈宁宫里也已经听过无数回了,简直如雷贯耳。

        似他这般名帅,若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万一……哀家是说万一,万一他将来起了异心,云、桂之地能挡得住他么?亦或者,大江以南能挡得住他么?”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母后的假设,朕不觉得会成为现实。诚然,母后的担忧很有道理,朕若真站在这般假设上来看,也以为云、桂之地很难挡得住他。可是对于有功之臣,朕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其实母后之担忧,朕并非没有想过,不仅想过,甚至想过无数遍。朕以为,只要朕与大司徒这份君臣情谊始终维持着,双方‘君君臣臣’,至少在朕与他尚在之时,这些事情不会发生。”

        “在那之后呢?”慈圣太后问道:“皇帝,你与他是同窗,情谊匪浅,你自认足够了解他。可是如今我大明连国本都不曾定下,他也还只有一个襁褓中的长子,你们将来的后辈们也能有你们之间这般互相了解么?”

        朱翊钧怔了一怔,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忽然笑道:“母后提醒得极是,朕知道了。”

        慈圣太后打量了自信满满的皇帝一眼,轻叹道:“哀家能想到的,能提醒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总之你是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妨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是,谢母后教诲。”朱翊钧起身行礼,正式答谢。

        慈圣太后对他这个态度总算满意了不少,颔首问道:“那么眼下内阁扣阙一事,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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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是党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真的不开玩笑,身份证可以证明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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