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一个人的年夜饭(月票)
秦德顺听到老朱后一句话,知道皇爷又开启不讲理模式了。
兵部那群人敢耽误前线的军报?
他们之所以没送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压根没收到前线的军报!
老朱在说完这句话后,也知道自己过于苛责了。
兵部都没收到军报,自己让他们送什么送,总不能让他们给自己编一个吧?
只是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想到那逆孙给自己送来的十封家书更来气。
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千字文、出师表、琵琶行,他跑咱这儿做功课来啦?
等那逆孙回来的,非得把他按床上好好打一顿出气!
老朱又站在院里看了一会儿朱允熞,见朱允熞一直不搭理自己,他也就失望地摇摇头离开了。
只是命人嘱咐郭慧妃,让郭慧妃替自己好生关心下这孩子。
他已经在大孙的身上失误一次,可不想让大孙的遭遇在小孙子身上重演。
老朱重新回到乾清宫,正好赶上太监给他送奏折。他随手拿起来一看,只见是各地布政使、州府上的贺岁折子。
老朱本来没心情看这玩意,可是看到福建布政使的折子上,开头写了句祥瑞,他这才耐着性子看下去。
其实老朱并不喜欢祥瑞,也曾几次下旨斥责下方官员,让他们务必以百姓为本,少整这些有的没的。
他今天也想找茬斥责一番,可当他看到折子上的内容后,心里顿时激动起来。
“张邋遢!”
“终于看到张邋遢的消息了!”
在福建布政使的奏折里,说当地冬日里冬雷震震,被炸出一个大坑。
据当地路过的樵夫说,当天看到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邋遢老头,曾经站在那里招引雷霆。
老者渡过雷劈后还赐给樵夫一粒丹药,樵夫吃下后当即百病全消,生龙活虎地跑回家,将这个事情告诉给老妻子。
然后没多久,年过六十的老夫老妻,竟然怀孕了……
老朱看罢这个奏折,提笔在上边写了句批语。
“咱知道了!”
“以后有张邋遢的消息第一时间上报!”
老朱在处理完这封奏折后,再看其他人的奏折就不那么刺眼了。
然而,让他惊喜的是,好几个布政使都上报当地有祥瑞,且提到有人看到须发洁白的邋遢老头。
朱元璋一股脑将所有贺岁的奏折看了一遍,然后脸上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这是在造势啊!
如果他猜得不错,张邋遢应该快进京了。
老朱对于鬼神之说,本就半信半疑。什么时候信,什么时候不信,只取决于对自己有没有用。
比如说,百姓传言他是真命天子他信,传言别人是真命天子,他就得带兵过去瞅一眼,看看这个真命天子真不真了。
在老朱趴在御案上像开盲盒一般,寻找这张邋遢信息的时候,京城外梅山之上,两个道人打扮的老头,正对着漫山遍野的黑炭发呆。
“这是梅山?”
“梅山怎么没有梅?”
两人的谈话,当即引起一个煤窑的煤工注意,笑着向两人解释道。
“谁说梅山就一定有梅花儿哩?”
“俺们这地界原来叫煤山,煤炭的煤。”
“后来三皇孙说煤山不吉利,妨碍大明国运,就将煤山改为了梅花的梅。”
“三皇孙也曾命人在山上种过梅花,只是还没种活哩,得明年春天看效果。”
两人听到老煤工的话登时语塞,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梅山的名字竟然这么来的。
“师兄,你于谶纬一道精通,你来算算这煤山到底怎么妨碍大明国运了?”
张邋遢闻言呵呵一笑,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朝着天上扔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扔到第六次之时,天空突然响起一道惊雷,将他吓得赶忙抓过抛在空中的铜钱,领着张宇初就急匆匆下了山。
“赶紧跑!”
“打雷的时候在山上容易挨劈!”
两人一直跑到山脚下,张宇初这才气喘吁吁地问道。
“师兄,你说刚刚那雷会不会是……”
张宇初说到这儿的时候,伸出手指了指天。
张邋遢闻言暗暗点头道。
“有可能!”
“自古以来推算国运者都没好下场,老夫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就是从来不掺和皇朝更迭之事。”
“皇帝这东西说来也怪,尤其是开国皇帝,最喜欢找人推算国运了。”
“这东西还用推算吗?”
“自古以来可曾见过千年的王朝?”
张邋遢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给张宇初道。
“你要是好奇大明的国运,倒是可以看看这本推背图。”
“此书据说乃是唐朝袁天罡所做,专门用来预示后世王朝兴衰的。”
张宇初也听说过此书,甚至家里还有几本。但张邋遢拿出来这本明显不同,看那泛黄的书页就知道,此书定然不是凡品,搞不好是袁天罡真迹呢。
然而,就在张宇初双手接过,准备用心拜读一番的时候,张邋遢又说话了。
“别太当回事!”
“这书是宋朝人修的,跟袁天罡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呃呃……”
张宇初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小失望,但还是打开了推背图,翻到第三十二卦的时候停止。
因为这幅图上有山、有树,还有人。
画的是一个穿着龙袍的人,在一座乌黑的山上投缳自尽。
在图画的下方还有一句谶语。
马跳北阙,犬嗷西方,八九数尽,日月无光。
在谶语的后边,还有一首小颂。
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
张宇初看到三十二卦如同发现玩具的孩子,指着这张图画给张邋遢看。
“师兄你看,这个是不是就是预示着大明兴衰的谶语……”
张宇初兴冲冲地问张邋遢时,张邋遢早已背过身去,看向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了。
那里是一片新兴的集镇,里边的百姓都是流离失所的农民。
他们本应该成为京城的流民,或者被朝廷抓去做苦力,或者被遣送回原籍就地安置。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也改变了大明的国运。
他们从流民的身份,直接转变成了煤藕产业链上的工人。他们负责从煤矿从煤窑里挖出来,再通过背篓背到附近的加工作坊,在那里粉碎、淘洗、然后混合上黄泥、硝石等物,压制成一块块煤藕。
现在煤藕已经成了京城百姓必不可少的燃料,而且还向整个直隶蔓延,将来注定成为风靡大明的百姓日用之物。
张宇初叫了张邋遢好几声师兄,才将张邋遢从沉思中叫醒。
“师兄,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大明的国运?”
张邋遢笑了笑,指着远处的炊烟说道。
“大明的国运不在书里,而是在远处的炊烟之中!”
张宇初看着远处的炊烟也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沉思中醒转,将手中的推背图撕得粉碎,然后用力地抛向空中!
“多谢师兄点化!”
张邋遢闻言微微笑道。
“悟了?”
“悟了!”
“待师弟陪师兄走一遭,师弟就回龙虎山闭关!”
张邋遢摇了摇头道。
“闭关倒也不必,多走走,多看看即可。”
“贫道那徒弟说得好哇,百姓日用即为道。”
“他既然参悟了天道,那大明的国运又岂是一纸谶语所能写尽的?”
张邋遢说到这里,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慨。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捡了个徒弟,可以凭此关系将武当山一脉发扬光大。
可随着他对自家这便宜徒弟的了解,越发觉得自己的渺小。
自家这徒弟转过年才十三,就已然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自己枯坐深山数十载,又参悟了什么天道,体会了什么轮回呢?
“贫道有个预感!”
“贫道这个便宜徒弟,可能是千年以降最伟大之圣君仁主!”
“为何?”
张邋遢微笑着摇了摇头道。
“无它!”
“有良知尔!”
“自古以来之帝王,有良知者不多矣。”
张宇初闻言嘿嘿一笑,暗道师兄又开始臧否历代皇帝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邋遢开了个头就闭嘴了。
“走吧!”
“咱们赶紧下山吧!”
“估计贫道的行踪,已经被大明官员上报给朱皇帝了吧?”
张宇初闻言点点头道。
“算算时日也确实该送到了。”
“不过有些偏远地方,可能路上要耽搁一两天。”
张邋遢闻言无所谓地摇摇头道。
“够用了!”
“过些天等朝廷开衙,你就去道录司投递帖子吧,替贫道约个时间,贫道进宫去会会朱皇帝!”
张宇初闻言暗暗吃了一惊,他可是知道自家师兄一直对见皇帝一事非常抵触的,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师兄,不再等等吗?”
“师弟可还有很多安排呢,等过几个月再进宫,声势将更盛大!”
“不用了!”
张邋遢捂了捂肚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
“贫道的时间不多了,可能等不及几个月就得羽化……”
“师兄!”
……
除夕夜里京城百姓家家户户都燃放起鞭炮,然后在鞭炮声中,家中的主妇则会将水点心(饺子)下锅,放完鞭炮回屋的孩子,则会流着口水围在灶台边,时不时地从笊篱里抓一个水点心塞到嘴里。
每当这时主妇都会笑骂几句,然后端着一大盆水点心进屋,招呼一家子人吃年夜饭。
宫里的年夜饭也有饺子,而且还会在饺子里包上几片金叶子,谁吃到包了金叶子的饺子,就预示着第二年会有好运气。
老朱也出席了宫里的年夜饭活动,只是见到一众皇子都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他心里很是不爽。
这都过年了,这帮逆子还怕自己揍他们不成?
每当这时候,老朱都会暗暗想念身在大同府的大孙。想着大孙的好,想着大孙的坏,想着大孙在自己脸上画下的老虎……
想着想着,老朱的嘴角就不由翘起,仿佛大孙就在他旁边,抓耳挠腮地琢磨如何对他使坏一般。
老朱随意地夹起一个饺子,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就起身离开了谨身殿,回了自己的寝宫。
一众皇子见父皇走了,登时发出一阵欢呼声,然后一个个推杯换盏地吃喝耍了起来。
朱桂的运气不错,吃到了一个包着金叶子的饺子,被一众没有分府的弟弟们追着喊着要红包。
朱桂早就不是以前大手大脚花钱的做派了,自打他跟徐达家的二小姐订婚,他就化身成正经过日子的人,不仅再也不去青楼瓦舍,甚至连代王府的库房钥匙都交给徐妙清掌管了。
当然,这里也有他母妃的弹压。
因此,在见到一众弟弟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朱桂只能拿出一把银豆子,将他们给糊弄走。
只是宫里的皇子都是见过世面的,区区银豆子怎么能行?
于是乎,以朱瑛、朱植两兄弟为首的一干皇子,对朱桂展开了惨无人道的灌酒。
好在宫里的酒都是些素酒,这让久经酒场的朱桂轻松不少,滋遛滋遛地喝着,可谓是来者不拒。
老朱躲在门后看了一会儿皇儿们的热闹,这才领着秦德顺等人回到自己的寝宫。
乾清宫的偏殿里也摆了一桌年夜饭。
相较于谨身殿那边的热闹,这边的桌子上就冷清了许多。
碗筷倒是摆了不少,摆了整整五副,可坐着的人却只有一个,一个孤零零的糟老头子。
老朱给最靠近自己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说道。
“皇后,这是咱给你的!”
老朱给皇后夹完饺子,又给朱标、长孙各夹了一个,然后对着自己左手边的空碗瞪瞪眼道。
“你个小逆孙,大过年的非得跑去大同府,今天就给咱饿着吧!”
老朱气哼哼地说完,终究是不忍心,还是起身给大孙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
老朱对着空荡荡的桌子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替他们所有人吃光了碗里的饺子,只是吃到大孙碗里的饺子,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咯的他老牙一疼。
老朱从饺子里吐出一片金叶子,对着金叶子暗暗苦笑。
“到底是咱大孙,一百个饺子里才有一个的金叶子,愣是分到了你的碗里,真真是咱大明的好运气……”
老朱一个人吃完饺子,就独自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是他的除夕!
他的夜!
冷清、孤独、寂寞。
老朱枯坐在椅子上呆了小半个时辰,直至杯盘已冷,钟鸣十二,这才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子时半的钟声响起,他又老了一岁。
但同时他大孙又年长一岁!
“来人!”
“将这些东西给宫里的人分了吧!”
秦德顺闻言赶忙从门口溜进来,他知道皇爷心情不好,趁着皇爷说话的空档笑着打趣道。
“哎呦呦!”
“皇爷今年赏的福分可大了,宫里这帮猴崽子们,还不得把肚皮给撑到呀!”
老朱闻言笑骂道。
“偏生你长了个巧嘴,能说会道的!”
“别拿下去直接给人吃,命御膳房的人给热一下,这寒冬腊月的吃凉食不容易克化!”
“唉唉!”
“还是皇爷体恤奴婢们这些做下人的,奴婢这就下去吩咐,让他们感念皇爷的恩德,呜呜呜……”
老朱听着秦德顺的奉承,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他看得出秦德顺很努力地逗他开心,但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一看到满桌子的饭菜,老朱就忍不住担心起大孙,怕他在大同府连顿饺子都吃不上。
老朱在用过年夜饭后,就回到寝室独自守岁去了。
然而,他这边刚躺下,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急报!”
“大同府八百里急报!”
老朱听到这个声音,赶忙翻身而起,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跑了出去。
秦德顺见状,赶忙拎着两只鞋追上去。
“皇爷,您的鞋……”
老朱跑出乾清宫,踩在冰凉的台阶上,一把抢过传令兵手里的军报。
老朱强压下心中的急切,查看了一番军报的火漆,见火漆上印鉴完好,这才对着传令兵问道。
“你是半道收到军报,还是从大同府一路飞奔回来的?”
“回禀皇爷,小的是一路从大同府飞奔回来的,一路上换人不换马,总共有十三个弟兄一起……”
“辛苦了!”
“大同府最近咋样,可还太平?”
“回皇爷的话,卑职回来之时,大同府内的时疫已经控制住,凉国公蓝老爷也被三皇孙救过来了!”
“这军报?”
“是三皇孙亲手交给卑职,还跟卑职说,这里边有给皇爷的家书!”
老朱听到“家书”两字,只感觉心里充满了暖意,感慨自己没白疼那孙子一场,还知道掐着时间给咱这个皇爷爷送一封家书。
“你下去休息吧!”
“秦德顺,命人好生照顾传信兵,好吃好喝地给咱招待着,不得有丝毫怠慢!”
“皇爷放心吧,奴婢已经派人去御膳房那边传话了!”
“来来,皇爷赶紧把鞋子穿上,小心着凉……”
老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还光着脚丫子。
老朱想到自己出了这么大的糗,心里不由将这笔账算到小逆孙头上,打算在那逆孙的屁股上找补回来。
秦德顺伺候着老朱穿上鞋,刚想跟皇爷说声“好了”,就见皇爷喜滋滋地捧着装军报的竹筒进了寝宫。
秦德顺见状赶忙追了上去,他也想看看三皇孙给皇爷都写了啥。
老朱回到寝宫里,将竹筒放到御案上,拿出小刀剃掉封竹筒的火漆,然后将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里边的东西很多,有军报,有大同府主将蓝玉的条陈,还有傅友德写的奏折。
然而,老朱一概不看,只在一堆奏报里翻找大孙的家书。
终于,在翻遍了所有奏报后,在最后一层里看到了大孙那飞扬的文字。
“皇爷爷安好,孙儿不辱使命,成功解决了大同府的时疫!”
“现在全城军民都夸孙儿华佗在世,扁鹊再生,哇嘎嘎……”
“这里的军士们也很喜欢孙儿,还偷偷地喊孙儿皇太孙呢!”
“您不用拿那破册封诏书忽悠我啦,我现在就能在大同府自立为皇太孙,啦啦啦!”
老朱看到这儿,眼前仿佛浮现出大孙那张扬的笑脸,气得他忍不住对着竹筒就拍打两下。
“你个小逆孙,等你回来的,看咱不打得你吱哇求饶,哈哈哈!”
秦德顺听到皇爷那爽朗的笑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三皇孙这封家书太及时了,总算让皇爷在除夕夜里开心一回!
老朱在笑骂过后继续看信,只见信上啰里啰嗦地写了很多,有那逆孙抱怨大同府环境差,说那边太冷了,冷得去外边解手都冻屁股。还说大同府的伙食差,想吃宫里的蒸熊掌了。
总之,小逆孙林林总总写了好几千字,除了抱怨还是抱怨,看得老朱直撇嘴。
然而,当老朱看到最后一句时,在看到信纸上点点泪痕后,终究是笑着流下欣慰的泪水。
“皇爷爷,孙儿想您了……”
老朱弹了弹信纸,仿佛要将大孙的眼泪弹掉似的,发现徒劳无功后,遮掩地揉了揉眼睛。
“这逆孙,写个信还想赚咱的眼泪……”
“啊呸!”
“门都没有!”
老朱说完这番话,就拎着信纸回了里屋,只留下秦德顺看着满满一桌子的军报发呆。
皇爷可是还没看军报呢吧?
要不要提醒一声?
正在秦德顺犹豫之时,卧室里的老朱突然喊了一嗓子。
“把军报给咱拿进来!”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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