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顽童时代之只要二爷全身子回家
我们住的房子太破旧了,爹开始筹划着盖新房子。
请了烧窑师傅,挖土、和泥、脱坯、装窑、烧窑,忙了1个多月。
终于盼到开窑,爹站在窑前却傻了眼。
烧窑的师傅没有掌握好火候,临近火口的地方,砖坯烧焦炼在1起;中间的还好点,全变红了;上层1部分,1半红1半还土黄。
爹叼着烟袋,失望透顶地看着眼前场景,自言自语:“本来打算烧上1窑砖,自己用些,转卖给别人1些,不仅房子盖起来,还能赚点钱,现在看来泡汤了。”
爹没有怪罪烧窑的师傅。
全家人齐上阵,把中间能用的砖,1块块挑出来。烧焦了,还能辨出砖模样的,用凿子凿下来,齐整1下,也当好砖用。没有烧透的,拉回家盖了茅房,圈了院墙。
将将就就的,终于盖起5间砖房。
我拉着4弟的手,在各个房间跑来窜去。
爹蹲坐在空旷的院子里,手端着烟袋,深深吸1口,仰头吐出1串烟圈,凝视着慢慢升腾,消散……
在县城工作的2爷,终于回来认这个家了。他躺在新房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对我说:“这个家真好,还是家好,我老了就老在这儿!”
我点了点头,可不明白2爷说这话的意思。
2爷年轻时,在东北工作,从没回过家。离休后回来,因为孤身1人,又不愿认爹这个亲侄子,在县城5金公司看门养老。
前几年,爹几次要接他回家,都被1口回绝。“你家日子过得邋邋遢遢,吃不饱穿不暖的,拿什么给我养老?我现在吃喝都是国家管着,用不着你管,管好你自个家吧。只要不拉着老婆孩子到这儿来讨饭,我就算烧了高香!”
2爷瞧不上爹,即便偶尔回大队,也住在相好的家里。
爹对2爷说的话1直耿耿于怀,多年没有去看他。
公社搞起平坟还耕、禁土葬推火化运动,却意外让2爷回到了这个家。
当时学校停了课,我们要每天跟着老师扛着铁锨去平坟。
我和宝来、胡滨守着1座高大的坟墓拼命平着,确切说是挖着。时常听老人们讲,这人活着的时候有权有势,死了入殓,家人把1把手枪放进棺材随葬了。我们平时玩游戏,都是用木头手枪,做做样子,搂不了火。要是有把真枪,那该多神气!我们仨想到了1起。
张老师1见,大声吆喝起来:“瑞僖,站在坟头上铲两铁锨行了,你们还真要挖坟掘墓啊?走了,走了,下1个坟场。”催促着转移。
我们的心思不好说破,只能跳出坟坑,大失所望地跟上同学们。
不管是占地上百亩的坟场,还是45个、1两个的坟头,1律铲为平地。坟场里上百年的老树全被锯倒,成材能用的,拉到学校院子里堆放起来,归大队集体使用。
为了完成公社下达的任务,大队干部把已去世两个多月,配到阴婚的1位孤寡老人,从祖坟场挖出来,送到县火葬场火化了。骨灰运回大队的时候,举行了1个盛大仪式,大人小孩都要参加,公社的干部上台讲了话。
1向吃凉不管酸、嗜酒如命的刘流觉得稀罕,“这老头,活着没人管,没人理,死了倒风光了!”
本族人拒绝他再埋入祖坟,最后找了个盐碱岗子埋了。
因为平坟,1些在外地工作的老人,纷纷赶回来,关心自家的坟被平成什么样了,不经意间掀起家中孩子接班话题。大哥班里的几名同学,已经确定接班,吃商品粮。
大哥想到了2爷,整天缠着爹去找2爷,要2爷给安排工作,吃商品粮。
爹考虑到2爷先前的态度,觉得为难,敷衍大哥说:“要找你自己去找吧。你2爷答应了更好,不答应就算了。”
大哥1听这话,天刚放亮就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找2爷。
可能因为孤独的原因,2爷1改过去的冷淡,见到大哥格外亲热。在单位食堂打了早饭,饭后带着大哥在公司里转了1圈,中午还精心给大哥拿了3个馒头,端了1大碗肉,逢人就说:“我大孙子今儿来看我了!”
大哥把恳求的表情用到极致,“2爷,我想上班吃商品粮。”
没想到,2爷满口答应:“这事由我来办。不过,国家对企业招工有年龄限制,你现在年岁不够,等年岁够了,我马上办。”
大哥心花怒放,乐得嘴角要翘上天。“能上班吃商品粮就行,我不在乎多等个1年半载。”
大哥走的时候,2爷1直送到公司门口,眼里噙着泪,有些不舍。自此以后,2爷常回家住上几天,而且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
秋日的中午,燥却凉爽。爹在树荫下,手脚并用编着筐。
金辉叔跑过来告诉爹,“县上来电话,说叔病得不轻,让你到县医院看看去。”
爹把手里的活简单归置1下,跟娘打了声招呼,骑上车子奔向县医院。
医院里,公司的两个职工在照看着,2爷只有眼珠在动,说不出话来。
两个职工和爹说了2爷的病情,“脑出血,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爹在病床前拉着2爷软塌塌的手,好言安慰:“叔,没什么大事,放心好了,我来伺候你。”
2爷睁着眼,直直地看着爹。
在医院走廊的西窗口边,工会领导和爹商量着2爷的后事。“……公司有规定,所有公司员工都要火化,火化费、安葬费都由公司出,另外还给家属1些补偿费,孩子安排工作的问题也可以谈。”
爹推脱说:“这么大的事,要回家协商1下。”
爹没有回家,而是骑车找了2姑奶奶、大姑、2姑,商量怎么办。
2姑奶奶反对火化2爷,可又可怜爹拉扯着这么1大家子不容易。“你2叔是公家人,公家有规定按公家的办吧,恐怕抗是抗不过去。火化了,没人说你不是。”
大姑既心疼爹,又恨2爷只顾自己享受,不要这个家。“火化就火化吧,反正他心里也没这个家!”
2姑是个从小不知道操心的人,盘腿坐在里屋炕上,淡淡地说:“怎么办都行。”
2姑夫是大队书记,坐在躺柜边的板凳上抽着香烟,不满地瞪2姑1眼,“这叫什么话!那是你2叔,你得拿个主意出来。”侧头对爹说:“天豪,我帮你分析下,你要给你2叔办丧事,恐怕连1块棺材板都买不起吧?请帮忙的人、亲戚朋友吃饭,恐怕连1盆面也端不出来吧?只能借钱吧!”看眼将要燃尽的香烟,狠劲抽1口,随手把烟头丢在地上,接着说:“眼瞅着孩子们1个个上学,只有花项没有进项。孩子他娘又要生了,下1步怎么养活,借了钱拿什么还?国家给办事,还给钱,至少能拉吧下,更何况你家老大能上班、吃上商品粮,1辈子衣食无忧,这是多好的事。人死如灯灭,哪有那么多讲究!”
爹觉得2姑夫分析得有道理,但心里固执地认为:人只有1把骨灰,还不成了孤魂野鬼。无论给什么条件都不要,只要2爷全身子回家!
爹默默地抽着烟袋,脑子飞快地做着筹划,半碗茶的工夫,把大表哥、2表哥叫到身边,吩咐说:“老大,1会儿,把你娘送到我家。老2,去把你大姨接到我家。我到我2姑家再去商量下。”起身走出屋,把车子推出院子,骑上便走。
天快黑的时候,爹才从2姑奶奶家赶回来。
娘和姐1起动手,特意给大姑、2姑包了1顿红薯面、白面、杂面的腊肉韭菜馅的饺子。当然,盛饺子的时候,盛给大姑、2姑的是白面、杂面的,盛给我们的是红薯面的。没有足够的白面、杂面供全家人1起吃。
2姑吃得津津有味。
大姑贴着我身边坐下,在昏暗的油灯下,端着碗1边喝汤,1边快速地把白面、杂面饺子夹到我碗里。
我看下爹。
爹正抽着烟,紧锁眉头想着心事。
再看看大姑。
大姑努努嘴,示意我快点吃。
我端起碗来,1口1个塞进嘴里。不知为什么,在我们弟兄4个当中,大姑唯独宠着我,可能的原因,是我最瘦。
第2天刚吃过早饭,2姑奶奶家的3表叔赶着牛车,拉着2姑奶奶到了家门口,接上在我家等着的大姑、2姑奔向医院。
爹让大哥陪着金辉叔,赶着马车。他自己骑着车子。
等所有人都到了医院门口,爹细致地交代了1番。
2姑奶奶、大姑、2姑进到医院,看了下木呆呆的2爷,然后,走出病房,在走廊围住公司的工会领导,哭闹着要把2爷接走。
爹没有进病房,也没见公司的人,静静地猫在医院卫生间里观察动静。
几个姑太太闹得厉害,医院怕影响其他病人,开了1间会议室,让双方谈判协商。
爹看准时机,走进医生值班室,对医生说:“基本谈妥了,公司让我把人接走。先办出院手续,姑太太们还有1些细节跟公司谈。”
拿到医院证明后,爹大步流星进入病房,两手抱起因病痛折磨而已经瘦小枯干的2爷,“叔,咱回家!”
2爷无神的眼里流出泪水。
爹把2爷平放在医院门口的马车上,盖好被子,转头吩咐大哥,“汽车站的大钟半小时响1次,现在刚敲过,等再响的时候,进去叫姑奶奶她们回家。你骑着我的车回去。”说完,拍了1下金辉叔的肩膀,“咱们快走!”
2爷出县城不久,咽了气。
爹在大队街口,还安排十几个本族的伯伯、叔叔,怕公司的人追上来,强行把2爷带走。
公司领导见事已至此,委托公社给2爷买了1口石灰棺材,草草开了个追悼会。所有安葬政策1笔勾销。
大哥上班吃商品粮的事黄了。
爹只在2爷宿舍,取回1件半新的皮袄,1个空空的、破旧的半截柜。
2爷出殡那天,表大伯提着两只烧鸡来烧纸磕头。
在老家,无论1辈子多大仇怨,外甥不给舅送殡,被视为大不孝,出门进门都会让人唾弃。
披麻戴孝的爹跪在灵柩边,听到男管事的喊:“来且了——”在低头哭丧的瞬间向来人扫了1眼,见是表大伯,迅即爬起来,抄起立在灵柩前的哭丧棍,走到灵棚下供桌前,怒目圆睁,气冲云霄地喊道:“你要敢跪下磕头,我打折你的腿。郑家门上,没有你这个外甥!”
表大伯没有胆子进灵棚跪下,只好走到离灵棚2十几米远的十字街口,摆上烧鸡,又在地上画了个圈,点上纸钱,“哼哼”了两声,悻悻而去。
爹憎恨那些不忠、不义、不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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