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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初之善


水岸边,夕阳的余晖里,在元理飞快重复着“痒”“痒”的声音中,霄归骅掏出白瓷瓶,放在桌上,用筷子另一端推过去——

“是,擦上便好。”

她一面答一面给出解决办法,徐有功只低头吃饭,此番,他忙得厉害,都忘了提醒,配好解药……她药就已经配好。

就像是大哥,虽然人冷了点,可心总是好的,嘴上说着讨厌他,实际上每次将自己置之死地也要……让他活下来。

“呃——呃!啊!我……我……”

突然,元理掐住了自己脖子。

“救我,徐……有……毒……”

说完,砰地一声往后倒下去!

霄归骅猛然站起,“不可能!”忙蹲下来,手伸出去,竟被徐有功推开……

“元理!”

大大的手掌,抓起脸色绛红的小奶猫后,徐有功看到他憋笑的脸——

“哈哈哈哈!”

元理朝霄归骅扮鬼脸,“三哥,你药挺管用啊!一下就不痒了!”

他说时,满天红霞,连带霄归骅的眼也是红的。

准确说,手也微红。

就为了一个……才谋面的小孩儿,徐有功推她?

徐有功脸色也不好。

元理的笑也一点点收敛,察言观色不是他的强项,可也感觉到了气氛微妙。

尤其看到霄归骅红的眼,元理立即道:“我,我错了,我胡闹!我给三哥道歉……三哥别气啊……”

认错归认错,原不原谅就是另一个说法。

徐有功看向霄归骅,后者恢复一贯冷淡,直接走了,比起道歉,她更觉得心寒,原来,自己还抵不过这样一个适才谋面的人。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徐有功想追,“三……我不是故意……”

霄归骅加快脚步,只身没入人群。

徐有功只能瞪一眼那始作俑者,却是更远处,传来衙差的传唤声音——

“徐大人!徐大人!您在这儿啊,陈夫子找您!十万火急!”

徐有功再回头,第一次没有案件为主,只可惜,人群里早就没有了霄归骅。

没理会元理,他跟随那衙差回去。

药所门前,徐有功离得很远就听到里头衙差嗷嗷叫得比元理有过之无不及,“痒!痒,救命!痒死了,啊啊啊!痒死了!!啊!让我剁掉它……”

元理一直跟着,在门口扒门,缩脑袋,赶紧把药藏好,徐有功看见了,直接拿走。

里面陈夫子一脸的惶恐的在找药,然而这毒来的奇特,完全超出了他的范围……

目前只能让几个衙差摁着,大家纷纷说着,“大哥,你平时还是能忍着疼的,之前追犯人,腿断了都还跳,也没这样啊!”

“啊,不一样!这东西……啊啊啊!痒死我了……救命,杀了我吧……”

眼见断了腿都不怕的人如此惶恐,众差也是皱眉催促,“徐大人在哪?”

“徐某在这。”

徐有功刻意观察了一会儿,直接把药水的配方给陈夫子,“用这个可治。”

陈夫子拿来,只闻了一下,就惊了,“这,这几味药是……”陈夫子没说完,就自己捂住嘴,因为徐有功眼神冷冷,他觉得那东西不能说,于是过去上药。

等上完,那衙差不叫唤了,陈夫子才是走到一边来,询问:“大人,您……这,手眼通天啊,着里头好几个都是宫里才有的药,您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这我怎么配解药?你可不许罚我啊!”

他说得徐有功目光微沉,宫中药物?那在宫外就算是禁药了,霄归骅会有,他倒不奇怪,她常年游走各处山林,就算是违禁药物,她搞到也不足为奇,但这一条却足够把梁惠识抓起来。

只是再略过一个念头——

倪秋这个江湖老方士,真是够厉害,在千里之外就能写出配方……

念头只一掠,徐有功就收回神,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办。

药房旁便是画室。

徐有功直奔画室处,可惜,前面四画加誊抄已让画师们精疲力尽,徐有功进去时,不少画师提笔坐睡。

他也实在是不好给他们喊起来,于是回别院,没看到霄归骅,元理到哪儿都一躺,惬意无比,徐有功也没管他,坐下修书一封后,出门寄信——借调兵马!

待书信寄送毕,回来已是月色朦胧。

如今,整个案件,他想要的证据其实都已具足。

物证,那把虫不叮的刀,还有个杀手锏,不到最后他不打算用;

人证,一是元理,他并未到过梁家,只在算数中接触过人皮,却手痒;二是衙差是唯一去过打捞药水……却和元理手痒的同一种症状,还有陈夫子。

这些人在,就不必供出老泥鳅和霄归骅,只需要让陈夫子从旁作证二人是同样症状以及药水就是他家中池水。

如此人证,物证具在,徐有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着背后下棋的人不察,明面查封梁医馆,暗中联合自己借调的兵马,从府衙里,把这个人揪出来。

他怀疑的目标是许纯等人,只是不确定是谁…至于查封梁医馆这件事,他是连夜做的。

这次,他带着兵马来,动静不小,只是宵禁令在,左邻右舍亮灯却不敢出来相看。

梁惠识深夜被从家中请出,面对诸多证据,还是矢口否认——

“药物作用很多都是相似,这不能说明什么,徐有功,枉你是个大名鼎鼎徐无杖,你凭什么一直认定就是我?我的作案时间呢?动机呢?!更何况,我与他们无冤无仇——”

徐有功直接用镊子夹起泡过药水的白猪皮,“只在你家药池泡后就就能做出河里的白皮,这点,你怎么解释?”

梁惠识脸色出现惊讶,随后就是轻蔑的表情,“这有什么好解释,你如何证明人皮跟我的关系?”

梁惠识根本不把徐有功放在眼里:“凭几句推测就想要证明人是我杀的,未免荒谬!”

徐有功早有所料,只是目光悲悯。

梁惠识被他看的不舒服,往后靠在刑讯椅上,姿势松散,眼神依旧轻蔑,“你随便拿了把刀,就说苍蝇不叮就是我的错,又凭一池绿水,随便的红肿发痒又说是我……我鉴于医者素养,不跟你争辩,可我也不认这个罪!

“您若真是秉公执法,拿来笔墨纸砚,我便是在此也可写出十个八个方子,能够既让刀具无蝇,又能让您两位朋友犯红肿皮病!一切,不过巧合罢了!”

徐有功听闻,不算意外,只凝视梁惠识,稍后,命人取来纸笔。

梁惠识洋洋洒洒真写下来数篇不止七八,大约十五六张时,他脸上轻蔑的笑容令徐有功脸色更加……悲悯。

陈夫子被连夜叫来,药方逐一看过后汗水如注,说十几方子确实是蚊虫不叮,也令人生红蜕皮。

“回大人,这些药方渊源流长,也确实都是好方子,也确实……都是那个症状。”

陈夫子说完,梁惠识放下笔,笑的轻蔑如旧:“听到了吗?徐大人,那现下,可以放草民走了吗?”

徐有功挥挥手,让陈夫子退下,随后又让其他人离去,人都走完了,他才幽幽道了一句:“梁惠识,我给了你很多次机会。”

梁惠识目光微沉,稳坐如旧,“什么机会?我听不懂,不过,你还有什么,可一起说来,今夜一起解决,省得大人总惦记我,放过了真正的凶手。”

徐有功便颔首:“也好。”拿起桌上纸张,沉沉道:“我承认,你在药学伤,天资聪颖。”

梁惠识昂首挺胸:“这是自然,大人别说废话。”

徐有功放下纸张,那种悲悯再浮上眼眸:“可在我看来,却很可惜,很可悲,因为你没有对得起自己这身医术。”

梁惠识微愣,接着就有些发怒道:“我怎么对不起?”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他立马调转方向,攻起徐有功来:“您又对得起这身官衣么?吃着官家的饭,却不为朝纲做事,盯着我这救死扶伤的大夫……”

“是的,梁惠识,你是救死扶伤,所以大唐多少子民对你抱有善心,善念,把你当作是天大的善人,把你当作活菩萨一样供着……可你,用这双救死扶伤的手,做出如此罪恶滔天的血案。”

梁惠识略有不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听不懂。”

徐有功眼神却愈发坚定:“那说点听得懂的,梁惠识,你应当很爱汝川百姓,你的结发妻子也是汝川人,你曾为发妻千里迢迢从鲁地不惜来到这,你的妻子长在这片土地,爱护着这片土地,更是为这片土地贡献了生命,你也赈灾济贫,救死扶伤,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而且是足以击溃你的原因,让你开始报复这个地方的人……而原因,除了尊夫人和你的一双儿女,我想不到其他。尊夫人的归西,让你愤怒报复,但你就不怕你作恶太多,日后……那些死去之人拽着你,不让你与夫人团聚……”

面对徐有功的侃侃而谈,梁惠识起初脸色如初,哪怕报复也只是淡淡笑着,仿佛听了个笑话,直到——

“我与妻不可团聚……徐有功!你诅咒我?”

他的拳头握紧,稍迟,他在徐有功的注视下,便意识到这是计谋。

握紧的拳头松开,梁惠识掸掸衣服莫须有的灰尘,笑道:“你一个小小的书生懂什么?人之生死,谁会知道死后到底有没有所谓地狱?

“不过,我早听闻,徐大人在蒲州的无杖之名,本以为只是虚头巴脑,现在看来,当真是传闻不虚,我所料不差,你是在想让我认清自己是个好人,然后用仁义道德的那套,感化我,又或,让我自我感化?”

计谋被戳穿的徐有功并不着急辩解。

又或者,梁惠识说的是对的,对于审讯,他一直是用「感化人心」这套,提升对方对自己的道德认知,但他用这套路的原因却并非梁惠识说的那样,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认为——

“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是试图用仁义道德感化你让你自我感化,而是你本来就是好的,这才是我觉得,可惜又可悲的所在。

“梁惠识,如果你的夫人,你的儿女……看到你变成这样,他们也会心痛。”

梁惠识双瞳震颤,咬紧牙关,本还想反驳,可又只低头,缄默不语。

缄默,在徐有功的眼中只有两种情况。

一,本能侥幸心理,认为可以蒙混过关;二,畏罪心理,怕罚不说,能少说少错;而若审讯到此处,那就不必道德感化了,唯一的办法就是——

拿出绝对的证据。

让前者认识到反抗无用,让后者不得不实话托出。

但证据徐有功还不想早早拿出来。

因为他心中有别的谋划,还需再拖延一些日子,何况他也想再给梁惠识机会,又或,就像是梁惠识说的那样,他在唤起梁惠识真正的初心。

梁惠识主动交代和被动说出是两码事,徐有功不想要他走投无路的交代,而是想要他自己认清罪恶,至少在死前,他重新做人。

但是徐有功暂时不能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展开几张纸,上面是元理所算,画师所画。

数张图逐一摆开放在梁惠识面前,河中流动“艳姑”不谈,受害者的画像,如果都是“出自”梁惠识之手剥皮,他此刻必该有情绪。

梁惠识确露出了一丝不适,但很快就别开脸说他对这些人没印象。

徐有功淡淡叙述道,“你的话,我早有所料,可你却不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印象……你是闻名遐迩的大夫,见过世面,救济灾民,在天灾人祸前,你的心性早已超脱凡人。”

梁惠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没有逃过徐有功的眼睛,但他继续维持平稳语气说道——

“在没来此之前,我就打听过你,我曾想过让我的妹妹来找你改换皮面……所以,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如雷贯耳,只是很遗憾……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说到最后,徐有功缓缓地拿出一张按满手印的纸,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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