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疑窦丛生
摇摇晃晃的列车搅得人精神恍惚,梁娉缩在毯子里,清醒一阵,糊涂一阵。
临上车前,她的阿芙蓉瘾又发作了。
山羊胡老西医在旁低声说:“我看夫人这病越加频繁,再不下猛药,连夫人也要亏进去。”
他声音压得很低,站在门前的位置,大约是看她被阿芙蓉折磨得恍恍惚惚,以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他又说:“督军还要尽快做决定才好。”
梁娉紧紧握着薄毯,模糊的双眼看不到周重霄脸上的表情。只听到门被开启,又关上。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咬紧牙关抱着肚子,像是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求生的浮木。
列车上没有热汽水管子,冷,冷得彻骨。似那一日的寒风雨雪。
她清楚记得自己怎样骗过陈副官,从喝下她放了安睡药的陈副官身上偷取钥匙,把周老太太放出来。
她清楚记得周老太太自门里出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和杀意。
她也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栽倒在地的。却不记得,她怎样落到了宋则鸣的手中。
再次醒来,那尖细的针管正扎进她左边臂上血管,宋则鸣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疯狂的笑。
他说,娉娉,我们好久不见。
他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在她身上下药,逼她说出周重霄在浙江、北平等地的联络电码,他逼她回到周重霄的身旁,替他做日本人的走狗。
他拍下了她的照片,以各种侮辱她的方式。
那一场湘西土匪的抢劫,也不过是一场戏曲。
她尚在天津邵汝美夫妇家中住着的时候,也曾乔装打扮,混在昆伶之中去过一把戏瘾,演别人的镜花水月,人生悲苦。等轮到她自己的人生大戏上演,才知道,戏里的苦,远不是演戏人和看戏人能体会得了的。
她当自己终于逃出来了,宋则鸣却如影随形,一次次告诉她,乖乖听话,否则,他要她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一只温热的手贴到了她的额头上,梁娉蓦然惊醒。两眼警惕惊骇的望着俯身落在她眼前的那张面庞上。
“醒了?”
她眼中掩饰不住的害怕、犹豫和心虚,别开相交的视线,半侧过脸过。拿手在脸上胡乱抹着:“我,我刚才做噩梦了。”
他并未戳穿她的谎言,把薄毯往她身上拢了拢:“前面站点下车,你和方小姐改坐小汽车去南京。”
梁娉一怔,忙转过来看他:“你呢?”
周重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贴。见她并未发热,起身道:“还有一个钟点,你再躺一会。”
梁娉见他要走,禁不住抓住他的手。周重霄眼皮垂着,望了她一眼。
梁娉心跳如擂,坦白的话已到了嘴边,却看到虚掩的门外,宋则鸣身影一晃而过。她捏着周重霄袖口的手指惊吓得松了开来,浑身打了个寒颤。
周重霄随着她的视线往外一望,回落到她脸上的视线透着怀疑。
梁娉有些魂不守舍:“那是谁?你为什么要带着他?”
周重霄原要出去呵斥在门外守着的侍从,却转了主意。目光垂落在梁娉身上,一动不动,似有所觉:“你在害怕。”
梁娉如遭惊雷,错愕、慌张的抬头朝他看去。
“我,我.....”
她抓着薄毯的指甲几乎要将自己抓伤。一句“那个人要害你”,那样简单的六个字,却始终说不出来。
周重霄弯腰低下身来,两只手轻轻一搭,按在梁娉的两边肩上。
重如千钧。
梁娉心跳的狂烈,背脊和额上的汗滚落下来。一边是宋则鸣的警告,一边是周重霄的凝视。
她掐着自己,隔着薄毯,也将掌心掐出一片月牙海来。
他漆黑的眼眸隔着一片无妄海,他面对日本商会会长田村建仁时说的那句“所念太平,举国安乐”,似在耳边。
梁娉伸出手来,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紧紧握住,望着他,红唇轻启:“周重霄,我不需要医生。你把他赶走,杀了也好。别留着他。”
周重霄望着她的眸子微微一动,唇畔带了一丝微妙笑痕:“你在说谁?木利民木医生?”
梁娉凝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透出坚毅和孤注一掷:“是。”
“你似乎很不喜欢他。”
梁娉紧抿红唇。莹动的眼中蒙了一层水色,那碧海掩映之后是怎样的惊涛巨浪,在岸前只可见平静海岸的看客,窥伺不到一丝半点。
她浑身紧绷,人像被架在火上,只剩下最后一层遮掩,便要成了那毫无防御的砧板上焦熟的肉。任人宰割。
她颤抖得厉害,眼前是饱受折磨时一帧帧不肯再回头去看的画面,眼前是他如锋利手术刀般要剖开她的心,剖开她掩藏的竹帘,扯出一堆破棉烂絮的眸光。
他,是在怀疑她吗?
“周重霄......”
“督军,”门外的侍从敲了敲门,“木医生说替夫人调配的药已经准备好了。”
梁娉握住他的手猛然一松,像是受了莫大的失望和惊恐一般。
周重霄似要和她说什么,侍从又在外催:“督军,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周重霄往梁娉那惊慌失措的脸上一望,道:“有什么话,等回去之后再说。”
便把她丢下,踅身出去了。
梁娉望着那门关上,隔着一道缝隙,忽见到宋则鸣就在那对面走廊角落里,阴森冷冷的望着她,似洞穿了她的心思,得知她的言语举动。
他朝着她以口型说了两个字,梁娉一只脚从座椅上滑下去,上半身跌在桌面上。他说,相片。
梁娉正失神混乱,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方心雅在侍从官的带领下进来,很客气的和梁娉打了声招呼。
梁娉糊里糊涂点了点头。
侍从官便说督军让他来照看夫人和小姐。
三个人便一齐在车厢里坐着。
大约有半个终点的样子,列车忽然停了一下,梁娉从车窗里看到周重霄下车,和一个身材五短,胡子拉碴的人在站台上交谈。
侍从官拿出两件军用斗篷来,往梁娉和方心雅身上一披,护着两人从另外一侧下车。
转到早就备好的小汽车上,梁娉掀了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远远看到宋则鸣立在周重霄身后车厢半掩着身体。
“周夫人。”
忽听到方心雅唤了她,梁娉一惊,握着帘子的手一抖,慌张的回头朝方心雅望去。
方心雅眼里的沉静带着一丝不平和怨怪:“你这样做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你想让周督军的计划功亏一篑吗?”
梁娉遭突如其来的一句斥责,不禁蹙眉。
方心雅便上前,把她刚才掀开的帘子一角掖好,眼梢挑着往梁娉脸上扫了一眼。见梁娉确然一副听不明白的模样。方心雅坐正身体,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叔父虽已和周督军缔结盟约,两地交好,可从湘楚出来并不是直奔沪上。这路上瞧着我叔父攀上周督军眼红的人有之,忌惮周督军又结了一个交好盟约的人有之。譬如刚才那位,是贵州的巡阅使,他和我叔父一向不对盘,对周督军也很忌惮。半路截了周督军的专列,可以说专程送行,也可以从中暗做手脚。”
她这一番解释,把梁娉说得脑中一动,却想明白了。
贵州的巡阅使,这个人在明,大张旗鼓对周重霄动手......他手底下才几个兵?怕是不敢的。周重霄恐是防着旁人。
方省长.....帮人把湘楚保下来,自己却一点好处也不得的全军撤出湘楚。即便周重霄有这样的好意,对方只怕也不肯信。
把这位方小姐留在周重霄这里,譬如战国时楚国太子质于秦。但总比不上一劳永逸。这个方小姐也可看做是一个幌子。即便周重霄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方省长也能推得干净。
毕竟他的亲侄女也在列车上,他又怎么会连自己的亲侄女也一齐杀呢?
周重霄早猜到了罢......静默的朝着车帘子一望,梁娉轻声缓缓道:“你倒很懂他。”
方心雅粉嫩的脸庞飞上一片霞云,半侧身对着乌黑的窗帘,好一会才道:“我不过,我不过是替他着想罢了。”
梁娉微微的望着他笑:“你为我的丈夫着想,我该替他感谢你。”
方心雅脸上一僵,刚才那朵红云登时变了颜色。一层青一层白。
“他身旁愿替他着想的女子委实不少,我便偷了懒。又多你一个,我更好放心了。”
“周夫人......”
梁娉把视线收回来,两手轻轻搭在肚子上,半侧身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那方心雅一时又气又臊,眼珠子转了两圈,愤愤望了梁娉一眼,也把眼睛闭上。
他们的车子开出去不久,列车再度启动,半个钟点之后,在刚过一个山下隧道时,周重霄所在的专列被忽然塌陷的山体堵埋在了隧道中。
彼时,梁娉和方心雅将到南京。方心雅立刻催着侍从官要回去,梁娉却不同意。
方心雅忍不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骂她毫无良心,毫无人性。骂她是个十足的毒妇,是个疯魔了的病妇。
梁娉竟也不恼,只让侍从官带了心急如焚的方心雅原路回去,她在周重霄早令人安排好的府邸住了下来。
半夜里惊醒,窗外树摇影动。下起了细雨。她肚子坠坠的疼,忍了一阵,还是疼得厉害。她起身去找热水喝,抬腿提到桌脚,两厢疼痛下,叫她一眶子眼泪按耐不住,坐在椅子上,伏案哭了两声。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湿冷的风挟着仆仆风尘卷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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