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八章 鸟儿欲飞
“这是制作八丈宣的最新配比,虽然还没彻底成,但已经很接近了,除却烘干后纸边稍显毛躁,竖边纹路不好看...按这个配比制纸,狗爷可以带着七七七和小曹村的伙计们做起来了,也叫南小瓜好好把成本底子摸清楚,别咱们辛辛苦苦做贡品,结果做成赔本赚吆喝。”
显金将信笺口封好火漆,郑重地递给锁儿,“务必,务必,务必,亲手完整地交给狗爷。”
锁儿郑重地将信笺藏进胸膛,“我以周二狗完好的右腿起誓。”
显金:“...”
有你,狗爷三生有幸。
“需要请郑大哥陪你去吗?”显金仍旧不放心,小曹村距离宣城府五天四夜的来回,显金害怕中途不顺利。
锁儿惊恐,“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
显金怒道,“那你去照顾周二狗时,难道还有缕无辜冤魂在旁观吗!”
锁儿撇撇嘴。
显金才反应过来:噢,要是郑大哥去,周二狗晚上铁定要陪着喝酒,两天喝七顿,喝得鬼迷日眼的,自然无暇顾忌这只黑胖丫头。
这该死的,诡计多端的爱情鸟。
最后还是派了张妈妈一起去,又派了个骡车,把不喝酒光吃肉的郑二也拖去保驾护航。
锁儿揣着密信跑了,钟大娘揣着密信进来了。钟大娘面色端凝地递给显金,见四下无人,但仍选择凑拢耳朵悄声细说,“陈三郎托同罩房的伙计去栈前送信,说送给三太太孙氏,我私自扣下来了。”
显金眉梢动了动,接过钟大娘手里的信笺。
好家伙,这三郎君是有多少黑状要告!
这么厚一沓!
她自己写人生自传,都不一定能写到这个厚度!
显金将信放在桌上,右手随意地搭在信封上,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封口处——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是默默承受猜来猜去开盲盒的心跳,还是管他妈的抛弃掉后世现代人的道德感,搞清楚这三婆孙到底要干个啥坏事...
显金陷入纠结。
钟大娘看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掌柜的,我已拆开看过。”
显金长舒一口气:这个总助,你不当,天理难容。
“说什么了?”显金把信笺翻倍扣首,随意丢到桌角,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发问。
钟大娘神容严谨,常带笑面,已隐有董管事的喜怒不形于色之风,“前五页皆是埋怨绩溪作坊看人下菜碟,他在此处吃苦受难,睡不好、吃不好,过得十分艰难。”
凑字数水文呢!
才来十来天,就能吐槽这么多页老板?
这水文功力得送到陈敷处,叫萧敷艾荣大大好好学一学,免得被人diss写的文又短又小,还不持久。
显金颔首,请钟大娘继续向下说。
“中间三页,多是埋怨您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事糊涂邋遢,日日不见人影,浑水摸鱼,名不副实。”钟大娘如实来报,笑了笑,尽显总助风范,“如此种种,虚假的有失偏颇的描述。”
显金勾唇笑一笑。
显金笑了,钟大娘的笑却收了起来,神色变得严肃,“最后一页,陈三郎在信中言辞委屈、涕泗横流地请求三太太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老夫人面前吹吹风,请老夫人改变主意,叫您不要嫁到他房中当贵妾。”
显金敲击桌面的手停滞在半空。
张妈妈正蹲在小炉跟前,烘老南瓜下下来的南瓜子。
带着老南瓜成熟红瓤肉的瓜子仁,在炭火的烘烤下,发出焦香的甜味。
显金脑仁像被棒槌恶狠狠地连续重击了三四五六七八下,有种八级地震后废墟重建的抽痛。
她能理解瞿老夫人想帮陈家人从她手里夺权,她也能认同陈家人对她的排斥和不信任,她完全明白她的存在,挡了陈家下一代的道儿——这是人之常情,她从未乐观又盲目地寄希望于家族企业开放、接纳、宽容。
这个时代,既然她身处这个时代,她的处境很难跳槽啊。
后世,你干得不开心了,糊老板一脸血后,跳个槽还有希望涨薪,如今这个时代,她要想跳槽,陈家转头就扭送她去官府,随便告她个不善经营或渎职或欺瞒主家之罪,她翻过乔山长的法典书,等待她这朵深棕色娇花的,是无情的流放。
虽然她色(shai)儿不好看,但也不能否认她是一朵娇花。
流放这玩意儿,倒也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一直以来,她走的都是实权主管的路线,让老板忌惮,让老板依赖,让老板一边忌惮一边依赖,既惧怕你走了无人可用又怀疑自己下放的权力是否太多太集中...
随着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她一颗悬吊吊的心也逐渐放下:宣纸那么好,掺杂着功利心的她,似乎不配成为宣纸的运营与代言。
她感到自己在融入,融入白花花的纸浆池,融入千百年来华夏匠人在这一蝉纸、一绺笺中历经的心血汗水...
“砰——”
一声当头棒喝。
显金的手停在半空,隔了许久才缓缓放下,眼睛死死盯住那封厚厚的信纸,嘴唇抿得紧紧的,小拇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
原来,再多的筹码,在这群人的眼中,都可以跟随女人的身体,变成男人的附庸。
一个女人,一旦被男人所占有,不光是她的身体,甚至她的思维、她的聪慧、她的成绩、她的行事准则都成了这个男人的财富!
摧毁任何一个女人,好像都可以通过最简单的肉体-交-配来完成。
显金的心重重落在地上。
钟大娘面露不忍,“您可以自己亲眼看看这封信。”
眼见为实。
显金双手撑在桌上,头低低垂下,埋首于双肩之中,瘦削轻薄的肩胛骨轻轻颤动,钟大娘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一只欲飞的鸟。
“你看过,就相当于我看过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隔了良久,显金缓缓抬起头,神色平淡平和,交代道,“用火漆把信笺封好。”
如往常一般,一字一句地交办,“送出去,原封不动地送到三太太手里。”
“城外赁下的房子,找人打扫好;你亲自去找甄家,请甄三郎出面斡旋,将张妈妈和董管事一家的身契书尽早落到城外的院子里;你、狗爷、小曹村、南小瓜、漆七齐的合约契书旧的全都作废,尽早签订新的,以我的名义签约。”
钟大娘迅速反应过来,“那李三顺师傅呢?李三顺师傅的契书要改吗?”
显金轻轻摇头,她拿不准那个犟驴老头。
这老头儿与陈家的情分,比和她的情分长得多。
钟大娘眼眸有怜惜。
显金摇摇头,“咱们先把情绪放一放罢。”
钟大娘迅速转换目光,专业且认真。
显金转过头,语声很稳,继续盘道,“三间铺子,三年来的所有盈利现钱全都兑出来,我的私房、我娘留下来的银票和黄金全都兑现,找一家官银开号,全都放到乔徽名下。”
“乔家大公子?”钟大娘皱眉。
显金轻轻颔首,“乔徽,乔宝元。”
正如乔家遭难,乔宝元将所有身家都托付给她;
如今她背水一战,也只能想到将全副身家,尽数交予乔徽。
显金探身帮张妈妈给南瓜子翻了个身。
内瓤南瓜果肉的香气已经逐渐散去,坚果独有的油脂香气萦绕鼻尖。
炉子窜起的火苗,映在显金的眼眸中,熊熊燃烧。
“我要看看三太太如何抉择。”
“我要,瞿老夫人哭着求我。”
“我要,带着我的人、我的钱风风光光地离开陈家。”
“我要,宣纸贡品之路畅通无阻,高洁纯白的纸,不应被卷入人与人之间、肮脏的、自私的斗争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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