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晋江
就在燕时洵因为脑海里都是邺澧而愣神的时候, 他脚下站立的土地,却忽然间凹凸起伏, 有了变化。
被倾盆大雨浇灌得泥泞湿润的村道之下,黄黑色的泥巴翻涌,一只只腐烂的手臂破土而出,腐败的残缺处还挂着泥浆,狰狞骇人。
血肉粘连的手掌死死抓住泥地,用力将深埋于泥地之下的身躯拽了起来。
燕时洵在走神几秒后立即回神,就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一具具腐尸从泥地下起身,大雨冲刷掉它们身上的泥浆,露出残破衣服下面青白不全的皮肉, 甚至能够看到其中隐约露出来的惨白骨架。
整条村路……不,是整个村子的土地下面,竟然到处都埋葬着尸骸。
从它们身上残余衣服上隐约可见的花纹款式中,燕时洵意识到,这些死尸在生前, 恐怕都是南村的村民。
这个判断让燕时洵微微睁大了眼眸。
如此来说,那南天,可能就是南村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而现在,这些尸骸摇摇晃晃的向燕时洵走来,一只只伸过来的手臂穿透雨幕,似乎是想要抓住燕时洵。
与此同时, 燕时洵忽然觉得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
他垂眸看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 青白僵硬的手臂从自己脚下的泥土中伸了出来, 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腿。
旁边的师公神态自若, 他笑着看向燕时洵, 温声问道:“客人从山外来,锦衣玉食,却可曾见过人间苦难?”
“我见过,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可怜人,所有被当做祭品的无辜生命,他们也见过。”
师公的神情悲天悯人,他垂下眉眼时,像是高高摆在神台上,泥塑的神佛。
“你看,客人,他们都满怀着痛苦死去,诘问老天为何对他们如此不公。”
师公轻声道:“为何有人能够锦衣华服,衣食不愁,有人却要艰难苟活,受尽了苦楚。”
他抬手,动作轻柔的为抱在怀中的死尸拢去面容上的碎发。
虽然对师公忌惮万分,但燕时洵在没有摸清他真正的意图之前,并不准备惊扰他,也因此没有打断师公的话,只是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年轻的孕妇因难产而死,脸上还残留着狰狞痛苦,已经渐渐青白的皮肤斑驳,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虽然年轻却空耗得厉害的身躯让她虚弱不堪,四肢细细的,只有肚子巨大,看上去极为不协调,见之骇然。
腥臭的血液从死去妇人的身上流淌下来,染红了师公银白色的长袍。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温柔的为她仔细的整理着面容上被汗液浸透粘住的碎发,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拂过她的双眼。
为她闭上了双眼。
而年轻妇人的面容,也在那一刻安详了下来。
嘴角勾起了微笑。
师公叹息般怜悯道:“她的婆婆想要一个男孩,每一个女婴,都会被她的婆婆当做祭品,想要乞求下一个是男孩。但是,她自己却另有愿望。所以……”
他抬起头,静静的与燕时洵对视,然后轻声道:“所以,我做出了决定。”
“这人间太苦,总要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如果天道无为,那……我愿一试。”
燕时洵看着师公平静的面容,忽然间,像是福至心灵般,师公的话语是最后的碎片,让他想通了师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南村有自己的传承和习俗,他们有更加贴近自然的古老崇拜。
比如,祭祀神明。
为了完成村人自己的心愿,他们会将死去的亲属尸骸祭祀给他们的“神”,以此来乞求钱财,平安。
或是生下男孩。
不过,南村的人不知道,正神不会受人祭,无论是大道崩塌前后。
而大道将倾之时,所有的神就已经以身补道,世间再无神明。
南村的祭祀,就更是无法交到神明面前。
其中,却有人趁虚而入,拿走了南村人想要祭祀给“神”的祭品。
那人因此而力量增强,也因此做了南溟山的“神”。
——那个人,或者说“神”,就是师公。
正因为如此,所以燕时洵之前才会看到被送往三岔路口的尸体,会被师公接住。
而师公现在对燕时洵说的话,却让燕时洵意识到,师公恐怕是在接受了祭祀的力量之后,反倒用这份力量,对南村做了什么。
燕时洵看向师公的眼神凉得令人心惊。
而此时,一直在心中默念从未停止的符咒,终于勉强在师公对他的束缚下起了作用,顶开了一条缝隙,让他得以在有限的范围内重新恢复对身躯的掌控。
燕时洵咬着牙,开口向师公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话一出口,师公惊讶的停下了动作,没想到燕时洵竟然会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一时间,师公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上了赞赏,不再像之前那样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像在看同类之人。
而燕时洵这时也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他清楚,这是因为他心中那个猜想……过于残酷,令他即便稍微想象都觉得难过。
长寿村在南溟山下游,却连上游的村子都叫长寿村,并且进入的方式如此独特,村民的状态又如此诡异。
燕时洵仔细查看过了,下游长寿村的那些老人,身上只有充沛的生机,就连面相上也一片大好,没有任何会遭遇危机的趋势。
再加上在村里时,若不是因为那瓣被他从老婆婆的花园里顺走的菊花,他的记忆就会一直出问题,遗忘所有会令他担忧戒备之事,只会一直单纯的放松快乐。
如此异常的状态,再加上师公说想要让生命里没有苦痛的话,只会让燕时洵得出一个猜测。
——出问题的记忆,就是师公所为。
但是,最严重的却要属上游的长寿村。
徒步队队长拼命挣扎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还有所有小木楼里能得到的记录,都在指明同一个事实。
那些号称会定居于长寿村之人,都会在下游死亡,然后通过死亡的途径出现在长寿村,获得他们的“新生”。
但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真正新生。
很多人都在被柳名叫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可像柳名这样与那些人经历相似的人,却依旧正常的活在长寿村里。
和柳名状态相同的,还有一部分村民。
虽然燕时洵没能找到机会去那部分村民家中查看,但是却能从偶遇的一些人的面相中,看出与柳名一样的情况。
他们的命盘里,没有死亡和危机。
就好像他们的人生,就是那些祝福语、吉祥话所说的状态。
充满勃勃生机,甚至,过分有生机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加显得异常。
什么植物会永远没有枯枝虫害呢?
假花。
永远翠绿盎然,永远美丽,时间和状态都被定格在了同一时间。
这就是柳名他们,假花一样的美好。
在回到村长家的路上,燕时洵也看过了那些提着白灯笼的村民。
那时,燕时洵虽然疑惑,但却因为得到的信息不全而无法做出判断,只能将疑问暂时放在心中。
但现在,所有的碎片都被联系起来,思维的碎片逐渐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燕时洵意识到,所有他觉得诡异的那些村民,都是因为盎然的生命力。
不过,村民和村民之间的状态,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带给燕时洵的感受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要说的话,就是像柳名那样的,是完成品,而提灯村民中的一部分,还只是半成品。
他们的幸福和安稳还只是流于表面,皮骨之下依旧隐藏着来自魂魄的哀嚎和求助。
魂魄本能的觉得不对,所以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丝力量,仍旧拼了命的在向外界发出求助的信号,乞求路过的鬼神救救他们,乞求任何人将他们的魂魄带走。
在那部分村民木讷僵硬的外表之下,魂魄几乎流出血泪。
燕时洵的心脏在颤抖,这个猜想得到的最终结果过于惨烈,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生命都已经惨遭杀害,就连魂魄都已经消亡。
但是,他的俊容上却没有显露出真实的情绪,看向师公的眉眼依旧锋利坚定,静静等待着师公给他回应。
师公没能看透燕时洵心中所想。
但即便如此,光是燕时洵此时展露出来的对他的反抗成功,也已经让他心下赞叹。
师公笑吟吟的向燕时洵询问道:“从客人在看透了河水有问题之后,却仍旧有勇气主动踏进河水之后,我就知道,你和往日里前来长寿村乞求长寿幸福的人,都有所不同。”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想到……”
师公的目光仔细的将燕时洵从头看到脚,这种眼神让燕时洵感觉自己好像是待价而沽的物品,让他不快的皱起了眉。
但同时,燕时洵心中也在暗暗疑惑。
为何邺澧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就没有这样反胃的感觉?是因为邺澧的鬼神身份吗?
要不是燕时洵暂时无法移动,而他的理智也在让他不要随便出手,免得打草惊蛇。
否则,他心中无法压制的暴怒,都让他想要直冲过去将师公的眼珠抠出来。
但下一秒,师公的声音拉回了燕时洵的注意力。
“天道或许也认同了我的做法,竟然将气运倾向我。”
师公的语气中带着惊喜,甚至破了音,将之前悲悯的假象撕开,露出了下面隐藏着的虚假和贪婪。
这让将他从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神台,拉进了世俗的尘埃里。
师公喜道:“我没想到,竟然会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
他的面容上不掩喜色,感慨般道:“我花费了几十年,耗尽了上千祭品,于阴阳之间反复上千次,才在阴阳交界的混乱之地,勉强抓住了天道。”
“却没想到,天道如此眷顾于我,在我将要大成之时,将恶鬼入骨相送到了我面前——这是我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对于天生的恶鬼入骨相,师公只听过传说,却从未见过真实的存在。
这让他一度以为,天生的恶鬼入骨相只是前人遗憾的臆想,昙花一现的奇迹,却并非人间之物。
以恶鬼入人身,阴阳在一具身躯中交融,阴阳循环共存,直抵大道本源,从出生起就与大道共存……
即便听起来再令人震撼,可却存在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人身,如果承载得住阴寒鬼气?
就算恶鬼入骨相成功降生于世,可周围的鬼气源源不断的向恶鬼入骨相的身躯入侵,光是脆弱的婴孩时期,就难以熬过,又如何能活下来直到成人?
所以,即便师公对哪怕是一截枯骨、一具尸身的恶鬼入骨相都怀有莫大的兴趣,知道只要有恶鬼入骨相的尸骸在手,对于他计划的完成是事半功倍的喜事,但他依旧不得不遗憾的放弃这个念头。
怎么可能会有呢?更不要期待能见到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也正因此,所以在最开始看到燕时洵的时候,师公并未认出来燕时洵的骨相,只当他是山外有些道行的驱鬼者。
直到燕时洵身处于被他完全操纵的天地间,却还能从劣势中挣脱出一线生机,师公才在愕然之下,重新仔细的查看过燕时洵,然后发现……
大道之下,竟然真的有奇迹!
师公笑着向燕时洵道:“虽然我们传承和修行的方式都不尽相同,但是殊途同归,我们的目的,始终都是一致的。”
“你难道不想让那些人再也不用经受苦痛,永远的幸福快乐吗?人们都乞求长生长寿,而现在,我做到了,我让长寿村的村人成功与天地大道共寿,他们的生命中不会再有苦痛。”
“而现在,只要你和我一起。”
师公的眼睛中闪耀着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目标的实现:“我占据南溟山的天地,你与大道同在,我们各自所拥有的力量合在一起……整个天地,都会是我们的。”
“到那时,不仅是南溟山的村人,还有更广阔土地上的所有,所有人!”
师公的声线带着颤抖,难掩激动:“所有的生命都不会再经受苦难,所有人都会不必再承受生离死别和病痛,他们会在幸福中永远,永远……”
然而,与师公激动神色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燕时洵冷漠甚至带着厌恶的神情。
燕时洵看着师公,就像在看着一只手舞足蹈的滑稽跳蚤。
师公所说的那些话,不仅没有打动燕时洵半分,反而让燕时洵在片刻的错愕之后,更加觉得荒谬和可笑。
说着要让所有生命获得幸福,可师公的做法却是将那些人做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非生非死,就连残留的魂魄也被困在已经死去的尸体中,不得离开。
甚至,师公力量最初的来源,就是南村那些被逼死的人的尸体。
建立在死亡上的所谓幸福,简直就是染着血的假慈悲。
燕时洵眉头紧皱,看着师公的眼神带着鄙夷的蔑然。
“如果我说不呢。”
燕时洵冷笑:“在我看来,你所谓的目标,简直可笑至极,是连狗路过都要嫌弃的东西。想要让我加入?”
他勾了勾唇,蔑然一笑:“呵。”
燕时洵的话让师公的激动戛然而止。
师公冷下了脸,之前一直显得慈悲的面目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具,而此时,他才露出了他本来的神情。
不过很快,师公重新笑了起来。
“那也没关系。”
师公轻声道:“只要是恶鬼入骨相,哪怕是尸体,也是一样的用途。”
“我可是从几十年前,最开始有了决定开始,就没想过能看到活着的恶鬼入骨相。”
师公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的尸体,会愿意的。”
话音未落,那些从泥地里伸出来死死拽着燕时洵的手臂,突然间发难,更加迅猛的向上攀爬而去,像是藤蔓缠绕着大树,想要夺取走大树的养分和阳光,将大树生生勒死在藤蔓之间。
而在枯树之上,藤蔓才得以开花。
就像……一直以来师公做的那样。
一双双带着泥土的手臂死死拽住燕时洵的小腿,并且逐渐向上抓住他的大腿,腰部……
在被雨淋湿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个残缺不全的手掌印,混合着黑红血迹和泥土,显得诡异又狼狈。
一具具腐尸破土而出,几乎将燕时洵团团包围其中,而村道上的腐尸也离燕时洵咫尺之近,燕时洵甚至能够感受到从它们身上传来阴冷寒气。
那是死人特有的阴冷,让生人光是触碰,都能体会到来自魂魄的恐惧。
但是燕时洵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些形象可怖的腐尸,反而早有准备的直接将大衣脱下,在手中迅速旋转将那些冲向他而来的腐尸兜头笼罩其中。
羊绒大衣吸饱了雨水,变得极为沉重。
落进燕时洵手里,就变成了最有力的武器,让那些腐尸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罩了个正着,并且沉重的大衣让行动僵硬的腐尸难以摆脱,一时间,竟反倒让燕时洵周围形成了一圈真空地带,腐尸不足为惧。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燕时洵默念着的符咒生效,之前被撕开的那条缝隙越来越大,终于让他完全挣脱了来自师公的压制,行动恢复了自由。
他的长腿狠狠踹下,马丁靴毫不留情的踩中腐尸的头颅,将腐尸原本就肿胀的面目像是被踩爆了的气球一样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血肉喷溅了一地,将他脚下的其他腐尸兜头淋了一身血肉。
而燕时洵则借力而上,如离弦之箭,速度极快的直冲向师公,甚至将身周的雨幕都甩飞出去,发出破空的爆鸣声。
燕时洵的眼眸雪亮如刀锋寒芒,湿透了的发丝间露出一段锋利眉眼,锐利不可抵挡。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住身前的师公,手掌并拢如刀,直指向师公的咽喉。
“……与我神方,收摄不祥。”
最后几句符咒低声散落在空气中。
燕时洵的手掌上缠绕起金光,在阴沉雨幕中显得如此正气逼人,连周围没有意识的腐尸都求生本能的四散奔逃。
师公缓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燕时洵。
他没想到,恶鬼入骨相,竟然,竟然如此强势有力!
但在惊骇之下,师公的脸上却反而浮起激动的颤粟,他兴奋的看向燕时洵,带着志在必得之意,也同时伸出了手。
“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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