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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字成灰(1)


陈叔临已经很久没到过大理寺监牢了,这便意味着朝中定是有大事了,而这个大事,却关系着父亲生死存亡...

  大理寺监牢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她甚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不是好过些了?

  谢玿度日如年般的等,可...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她已经不耐烦再去算窗外的日子。

  直到这晚,浅浅入眠的人被锁链抖动的声音一惊,猛然睁开眼,迅速坐起,眼看陌生的狱卒打开牢门,吆喝道,“快出来,快出来,宫里来人了。”

  “宫里?宫里的什么人?”

  那狱卒不耐烦的皱眉,打量谢玿,道,“我怎知道。你从前好歹也是王公贵戚,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就是在大内监牢过一辈子也不是没可能。那四皇子曾经嚣张的很,现在不也要在那儿安生度日。”

  赵元珞也入狱了?她霎时有种不祥之感,压住气息问道,“那...那恭诚伯...皇上将他如何处置了?”

  那狱卒一愣,沉吟着回想了一阵,忽然不在意的嗤笑,“恭诚伯?哪还有什么恭诚伯,五日前就处决了,如今只怕连尸首都被野狗啃光了。”

  这般骤然知晓,谢玿一时似乎觉得犹在梦中,她原先期盼急切的面容淡了下去,木然的如同承天门前被雨水打湿的石像,眼睛直直的看住那狱卒,不见开口,只闻暗哑的声音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怎么...”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莫非...他出事了?!

  “二皇子呢?赵元冲怎么了?!”

  那狱卒被她突如其来的异常模样惊了一跳,下意识讷讷结巴,“皇...皇上登基了,没...没有...”

  “陈干,做什么呢?还不快些。”

  耳边这个声音令那狱卒如蒙大赦,赶忙回头求助,“头儿,这...这...”

  那牢头本也知道赵元冲对此人颇有计较,又见陈干久去不回,怕是怠慢了那人,于是想来想去放心不下,亲自进来看看。结果一入死牢,便看到这样一幕。

  他见陈干为难,便吩咐他先出去,分外恭敬地对谢玿道,“小爵爷莫要惊慌,先皇驾崩,前几日国丧刚过,诸事繁忙,故而未...”

  谢玿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打断他道,“赵怡晟死了?那是谁...”

  她停住话语,暗自忖度。赵怡晟死了,赵元珞入狱,如今登基的该是...那诛杀父亲的莫非...

  想到此处,她心中悚然,五脏如抓绞一般,只能强咬住舌尖,听那牢头叙叙说来。

  半月前,正是永定二年腊月二十,先皇赵怡晟驾崩,二皇子赵元冲继承大统,改元竞宁,示以社稷益盛,国安民宁。

  七日国丧刚过,新皇登基,礼部便下令处斩叛国谋逆的一干罪臣,遵先皇旨意,谢玿、景雄、越春来当众斩首,以安民心。谢怡训、越景、景泰判以凌迟,千刀万剐,死后挫骨扬灰。

  另还有一件令人吃惊之事便是:

  吴越雍华郡主杨致秀竟仍存活于世,且与新皇情投意合,如今昭告天下,曰:当初潭王之死乃是受安惠王构陷,杨磊才是真正弑君篡位的逆徒。并将当日杨行松传潭王进宫的诏令公之于众,其上确有皇帝玺印,可证当日潭王并非入宫行刺,而是被人诱骗入瓮。

  吴越麟德帝闻言,直叱杨致秀叛国叛逃之罪,并称其伪造先皇诏令,图谋不轨。

  两人各执一词,麟德帝自然不必说,吴越朝中必不敢有所异议。

  而潭王与雍华郡主素日威望犹存,此事一起,吴越仍有不少臣肱百姓对麟德帝开始生疑,心向潭王。

  同时,竞宁帝与雍华郡主既然情意相投又有救命之恩,怜其身世爱其品性,登基后顺理成章将其封为四妃之一,是为杨妃。雍华郡主之名以往素有耳闻,除少数几个先帝元老对此事有些陈词滥调的争议之外,旁人倒也不曾有任何诟病,反而被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成周后宫向来沿袭先祖之制,除皇后两贵妃外,另有四妃九嫔及以下。新皇登基之前,未曾有王妃,因此此番册封并未立后,除位份最高的杨妃外,另有两位庄嫔、雁嫔,与吕宝林。

  这吕宝林,名为吕誉雯,年少貌美,正是兵部尚书吕需的孙女。其父吕文英身为武将,不但平恭城伯之乱有功,“那一夜”更是忠勇当先挺身护驾,如今在军中,吕文英分量虽不及贺家兄弟,也是新朝之中难得的将才。因此吕誉雯之前途无量自不必说。

  还有那庄嫔,天下学门泰斗鸿傅的独女,不但位列九嫔,竞宁帝更赐号“庄”,端庄贤淑,以为典范。如此一来,天下鸿门学子对这位竞宁帝更多了些敬仰亲切之意,往后朝廷招贤纳士,有才之士自然趋之若鹜。

  倒是那雁嫔,不过是个无贵重身世的平民女子,却也位于九嫔之中,足可见新皇对其重视。

  而至于重整六部等等大事琐事,自是一阵天翻地覆,不必细说。

  那牢头话毕,一时周围沉寂无声。

  谢玿眼前恍惚一阵,只觉天旋地转,所有过往仿佛都随着她倒下的动作被翻转过来。她目光茫然了片刻,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往事又似乎太多,让她不及细细回忆。

  仓促间,原本死寂之人骤然笑了,纵性狂妄道,“如此...如此甚喜,恭贺陛下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那回音于地牢中久久不散,震耳欲聋。

  那看似痛快至极的模样,却转而变成痛到极处的呻吟,又仿佛是绝然无望的悲怆,然而...却总让人觉得一阵阵的撕心裂肺。

  原以为那点情真意切温存相守至少能是真的,然而...不过是笑话,都是些笑话。

  什么自保之策,什么身不由己,全是笑话。

  就在这一刹那,允州花水间那些别扭暧昧海誓山盟,短亭山那些交付相融温情似水,清屏遇难时那些生死不弃拼命相护,全扭曲成了极丑陋的模样。

  他在允州许诺盟誓的究竟是谁!万不可能是她!而是鸿柔、沈雁杳...去短亭山是因为援救杨致秀之故...而清屏,自然也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暗度陈仓取云谷关...

  如今看来,自己...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纵然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一个却是从无真心满腹算计。

  那些比海更深的旧恨,如今这满门抄斩的新仇,还有轰然乍现的真相,就是千万把利刀暗箭,不啻凌迟剥皮,足可叫人痛不欲生。然而,她此时也没有多恨,只是想着有些荒唐可笑,只是盼着自己快些死了。

  忽然眼前一黑,心中真真切切如炸开一般闷闷响了一声,几缕掩也掩不住的血迹从口中汩汩汹涌而出。

  那牢头大惊失色,忙去查看谢玿,却是半点反应也无,如同死了一般。他这一惊吓更是惶恐,不禁仓皇奔出,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一枕黑甜,梦里恰似真实,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用想,恍惚是这一生当真已经安宁的走到了头。

  可是,渐渐的,迷迷糊糊中似有了许多的声音总在耳边说着什么。

  “阿玿,我一定能看到你凤冠霞帔嫁衣莲鞋,你要毫无保留的相信我...”

  “阿玿,从今屈指佳期近,秋月春风堪得知啊,你懂不懂...”

  “阿玿,你若跳下去,天涯海角,幽冥地府,你别想离得我远了...”

  “傻阿玿,我是要娶你啊...”

  “阿玿,阿玿,阿玿...”

  谢玿急切地挣扎,想要逃开这声音,好似心头千刀万剐,又有一股凄凉苦涩之意盘桓不去,痛的人几乎窒息。

  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原来你当真一直将我弄于鼓掌之间,原来你一直三心二意,原来你想要的东西那么多,原来你喜欢的人也那么多...胸中猛然刺痛拧绞一阵,她混乱摇头,忽地脖颈一动,一口腥甜之物落在枕畔。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耳边十分的攘乱噪杂,她分辨不得那是什么,但口舌的直觉却是恢复了一些,于是耐不住痛楚,迷蒙着叫道,“你不要再骗我了,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好痛,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

  “阿玿,你醒醒。”

  又是这个声音...

  她用尽气力睁开眼睛,目色茫然的辨认了一阵,忽然嘴角一动,眼角划过几滴泪来。那委屈可怜的模样让赵元冲一怔,似乎还是那年延义阁的月桂香息,冬雪吹寒,梅蕊粉颊,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来得及改变。

  他愣愣的看着那人哽咽着、带着抽泣小声唤了一句,“元冲哥哥...你当真是骗我么?”

  陡然心中一痛,不知怎生回答。

  然而,还未及他答得出口,谢玿霎时怔住一般,闭目想了许久,再次睁开眼,所有的委屈苦痛全都淡了下去,冷冷道,“殿...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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