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作茧自缚
几乎是每天晚上，松尾良平都能看见这双眼睛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如同明月一般悬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在他的想象里，这双眼应该充斥着怨恨、愤怒与恐惧。
但他看见的，却只是如那天一般的透明，一眼望得到底。
在松尾良平将一切坦白后，好像是卸下了某样重担，肩膀倏地塌了下去。
周围的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长谷川辉悄悄打量着一旁的吉田悠太，像是没想到他生前竟然是这样的人，而后者更是什么都没听懂的模样。
夕见师们也是沉默，松尾良平的目光下意识在几人之间逡巡，却没在其中捕捉到半点动容，心下不安。
“按照你的说法，吉田悠太的死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雪村雅司总结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也还是个孩子的你无法拯救他，只好先一步逃出了校舍。”
“紧接着，你便立刻向大人们求救，只是让他们找到吉田悠太时，男孩已经失去了呼吸。”
松尾良平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找当年参与过救援的人，他们能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是真心想救悠太的……”
他的眼睑微微垂下，刚要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却被雪村雅司猛地打断。
“除此之外呢？”
“什、什么？”
松尾良平像是没听清楚他的话，愣愣地重复。
雪村雅司按了按高挺的鼻梁，极有耐心地解释：“在做……驱魔之前，我详细调查过吉田悠太的一切，包括当年的所有报道。”
松尾良平的脸色骤然惨白。
“不论是哪一份报道，都没提过他救你的事。”
“死人不会说话，因此……只能是你，从未把这件事告知过他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你第一次将全部经过详细地说出来吧。”
“但这些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像是没看见男人的脸色，纪伊奏笑眯眯地补充道。
“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他接过雪村雅司的话头，“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还是担心当时说出来的谎言站不住脚？”
“说到底，若是你的内心真的如此坦荡，就不会在听说幽灵的传闻后，夜夜都来到校舍，反复确认‘吉田悠太’的记忆。”
“更不会……为此犯下残忍的罪行。”
他手中折扇指向长谷川辉，合扇的清脆响声像是法槌的宣告。
最可笑的是，眼前的幽灵根本不是真正的吉田悠太，他无法向警察诉说真相，也不会为当年的事而报复松尾良平。
但长谷川辉受到的伤害却是切实发生的。
作茧自缚的松尾良平，再愚蠢不过了。
“你心里清楚，吉田悠太是为你而死。”
“别说了……别说了！”
松尾良平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实际上却像是惊雷一般轰地炸开，甚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疼痛萦绕在心头，但心脏仍然在有力地跳动。
砰、砰、砰。
“你们根本不了解……”他呼吸急促地开口，“你们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有钱人，根本不了解我的处境！”
“暮隐村是个封闭又落后的地方，只要有一点新鲜的事情，就能叫所有人乐此不疲地谈论，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往每个角落。”
“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父母离婚，我被判给了生活困苦的妈妈，而不是跟着爸爸去大城市生活，被迫留在了这个村子里长大。”
长谷川辉讶异地发现，在男人的眼底，有着浓烈的怨恨之色。
“后来，我小学的时候，妈妈就抛下我离开，只在每个月寄钱回来。”
“你们知道他们都在说我家什么吗？”
“他们说我爸爸之所以离开这个家，是因为他在城市里有了新的家庭，所以不要我和妈妈了。”
“而我妈妈现在也去了大城市，虽然她现在还在寄钱回来，但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是个拖累，抛弃我得到更好的生活。”
“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大人们都叫他们的孩子别和我玩，因为我没有父母教导，我人品低劣，我德行下贱，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只有悠太……只有他不畏惧那些流言，一直陪着我。”
“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但就像你之前揣测的那样。”他指向纪伊奏，“如果我把事情的真相告知所有人，他们会怎么看我？”
“他们会说，是我害死了悠太！”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自利的小人，毫无救赎可言。”
“所以……所以……”
他的呼吸急促，嘴里尝到了咸味的苦涩液体，那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所以我告诉他们，我没见到悠太。”
“他来找我……但我们错过了。”
“悠太已经死了，那么……死人为了活人而做出牺牲，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松尾良平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坐了起来，接着冲着幽灵的方向弯下膝盖跪下。
“你现在失去了所有记忆，就说明你也根本不在意生前那些事吧。”
“悠太、悠太……”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们是好朋友啊！”
吉田悠太不知所措地后退两步，慌张地飘到了维利身边，满脸茫然。
维利侧身避开他的触碰，颇觉无聊地叹了口气，懒散开口：
“你现在应该乞求的不是吉田悠太的原谅，而是长谷川辉的吧？”
“为了圆上一个谎言，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
“与其说你是个恶人，倒不如说你是个蠢人。”
顺着他的话，松尾良平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望向了长谷川辉。
后者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闪避。
在此刻，这双眼在松尾良平的记忆中，逐渐与吉田悠太重合。
长谷川辉缓缓开口：
“你只在耳中听见了村里人对你的恶意，却没看见他们对你的好。”
“你妈妈寄来的钱，每月都由村长交给你，他没有从中贪墨，甚至还偷偷添了钱在里面。”
“不然你以为，你妈妈刚去到大城市落脚，哪来的那么多钱给你呢？”
“住在校舍里的老师们是要交住宿费与伙食费的，但校长自作主张为你免了，而所有教职员工都没有反对。他们还主动去替你收拾房间，选了阳光最好的那间。”
“即使流言纷纷，吉田悠太也毅然决然与你做朋友。在地震发生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危险来临时，他也下意识地推开了你。”
“可是这些你都没看见。”
“村里人说你是个坏孩子，于是你也就默认了他们的话，将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不会原谅你。”
梦中高悬的明月，在此刻，沉沉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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