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相见不相识
柳望津坐在车辕上,昂着头,任凭蒙蒙细雨洒在他的脸颊。这些日子他比从前更黑了许多,因为生的实在俊美,他不得不蓄起胡须,看着年纪大了几岁。
卫蔷透过车帘缝隙看了几眼柳望津,雨丝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沾在细细的绒毛和胡须上,整个人像是水晶做的。这样一个水晶心肝水晶人,便是原先深陷泥淖,也能重新站起来。想想自己倒是羞愧,曾经不可一世,原来离了王权富贵,不过是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无用之人。
“表少爷,去这家吧,听隔壁王嫂子说,这家来了位新大夫,脾气温和,医术高超。”杏梅看着前方一间名为杏林苑的医馆说道。
柳望津倒是无所谓,反正看病的也不是他。他带头下了马车,信步走进内室。
“大夫呢,出来看个诊。”柳望津进了内堂,找到一个椅子,大剌剌的坐下。他在军营待了这几个月,耳濡目染,姿态越发恣意。
“来了来了,是哪位要看诊?”后头跑来一位年逾四十的大夫,面带笑容,抄起一块布巾擦了擦手问道。
柳望津指了指门口,杏梅正扶着卫蔷进来。大夫忙引着二人坐到诊台前,覆了一方丝帕在卫蔷的手腕上,细细听脉。
室内安静无声,柳望津有些无聊的四处张望着,后头一张布帘被撩开,一个妇人半个身子探出来,见大夫正在听脉,忙放下帘子又回去了。
柳望津看了那一眼,身子突然僵住了,眼睛直直看着那布帘,有些不敢确认。他想起姐姐说过,娘亲二嫁给一位大夫,不由闭眼深呼吸了两下,原来他们也来了荆州吗?
“姑娘血实脉实,火热壅结,当是邪气入体,肝火旺盛的缘故,我给你开一剂防风通圣汤,一剂补中益气丸。汤药是带回去自己煎,还是咱们医馆煎好了您带回去?”
给卫蔷看诊的正是沈远志,他和郑氏从徐州往南走,一路到了荆州,正好遇上朋友,被举荐到了这间杏林苑。
卫蔷闻言还未答话,一旁的柳望津突然道:“在这煎好带走。”
杏梅有些不解:“表少爷,咱们带回去煎是一样的。”
柳望津却道:“还是医馆煎的更好,他们煎出来的火候正好,更能激发药性。”
他为的是在医馆多停留片刻,想着能再多看娘亲一眼。杏梅却误解了,冲卫蔷使了个眼色,又笑吟吟对沈远志道:“那就劳烦大夫帮我们抓药、煎药了,我们等会带了药汤走。”
说完她附在卫蔷耳边道:“姑娘,你看我说的对吧,表少爷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心里对您好着呢。”
卫蔷凝眉,轻轻掐了一把杏梅的胳膊,小声道:“别说话。”
沈远志起身去抓药,柳望津一直盯着他看。他个子看着和爹爹差不多高,长的倒也凑合,和爹爹相比那是差远了。诊台上的脉案应该是他所书,一笔字更是比不上爹爹……柳望津不自觉的将这人与爹爹相比,又觉得这人样样比不上爹爹。
沈远志抓着药,感觉如芒刺背,有道目光始终追着自己,不由停了手中动作,看着柳望津微笑道:“这位小哥缘何一直盯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柳望津移开目光,轻哼了一声:“谁看你了,你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糟老头子!”
后头的布帘突然被撩开,郑氏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正好听到了柳望津的话,她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黑瘦的男子,见他留着胡须,身上穿着兵服,不敢多说什么,放下托盘后,看着柳望津的目光有些冰冷。
“夫君,茶好了,你记得喝。”郑氏看着沈远志柔声说了一句。
沈远志面对郑氏从来都是笑容,冲她 摆摆手:“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郑氏转身离去,临走时又看了一眼柳望津,有些奇怪这男子明明刚才还口出恶言,怎么这会眼中水光闪闪,倒像是要哭了一样。她摇摇头,撩开帘子进了后院。
不多时,沈远志抓完药,有药童过来端了药材去熬药。沈远志坐到诊台前,喝了两口茶,拱手道:“几位稍座,等会药煎好了自有人送上来,我还有事,先去下后院。”
卫蔷见前厅只有自己三人,也没必要耽误大夫自家事,点点头,让杏梅奉上诊金。
沈远志撩开帘子进入后院,那一瞬,柳望津看到郑氏正在院子里挖坑,旁边放着一株不知什么树木。
“你怎么动手了,赶紧去洗洗手,让我来。”
柳望津听到这一句话,很快布帘子放下,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后面两人喁喁低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偶尔传来几声笑,像是极高兴。
杏梅不由叹道:“这大夫倒是疼爱妻子。”
柳望津呆呆坐着,眼神迷茫,一滴泪从眼尾流出来,滑落到耳畔,他赶紧抬手装作无意悄悄擦去。离家十余载,物是人非,从前丹徒那间院子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也好,至少娘还是欢喜的,还有人逗她笑。
回程的路上,卫蔷瞧出柳望津心绪低落,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柳望津恍若未闻,有些事,不能说与人知,更何况卫蔷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
“没什么,往后我应该不会再来了,你好自为之……”柳望津冷冷说道。
卫蔷闻言咬唇说不出话来,杏梅却大惊失色,抓着柳望津的衣袖道:“这是怎么了?表少爷,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若是那些地痞又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那是你们的事,你家姑娘自然有办法。”柳望津拉出衣袖,慢慢说道。
杏梅急的又去拉卫蔷:“姑娘,你说话啊,快求求表少爷。”
卫蔷一直没说话,她有些受不住柳望津的冷言冷语,可一想到那些人的无赖模样,又实在担心。。柳望津毕竟只是嘴上痛快,那些人可不会这么君子。
“柳爷,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卫蔷喃喃开口。
柳望津摇摇头:“卫蔷,你也别演戏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早不知把我骂了多少遍了吧?咱们俩互克,还是少见为妙!”
柳望津说完,跳下车辕,迎着细雨往前飞奔起来,很快绕到一个巷子,失了踪迹。
细雨霏霏,柳望津一直在奔跑。他来时坐的是卫蔷的马车,回程只能靠两条腿了。从荆州城到郊外大营十几里路,柳望津跑着竟也不觉得累。他胸口漫溢着委屈,趁着雨夜,肆意的宣泄。
一路无人,柳望津边跑边大声喊叫着,喊着喊着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眼泪混着雨水一直往下滚,滚到火热的胸膛。
被拐的十来年,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家人,心心念念将来脱了贱籍回去见见爹娘和姐姐。记忆中丹徒那间小院从来都是欢声笑语,爹爹疼爱娘亲,娘亲溺爱他们姐弟,姐弟二人孺慕父母……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爹爹死了,姐姐与人为妾,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娘亲二嫁,又有了自己的日子……
从前虽听姐姐说起过,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今日一见,压抑在心中的思念和委屈一股脑涌上来,少年呜咽着:“没有了……再也没有家了……”
柳望津回到营地时,早就过了集合的时辰。唐延沉着一张脸,正要喝骂两句,却见柳望津脸色不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你这是怎么了?”唐延话音刚落,柳望津眼睛一闭,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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