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所谓家人
茶终于煮好,杨砚书有条不紊地舀出两盏,依次奉给两侧对坐的杨潇和谢忠。
两人都是长眉细目的长相,只是谢忠的眉骨略高,脸更窄,看起来多了几分孤高,杨潇的眼却更明亮,更显精明。
谢忠早年间便有千仞无枝、通古博今的美名,许多仕子都慕名拜在他的门下,杜之寻与陈芳生便是其中之二,这些年他又因不参党争而得了一身清正的美名,很受皇帝青睐。
只是如今,他这满身的高风亮节正被乍现的天光照出扭曲的原形。
谢忠接过青瓷茶盏,撇去杯面的浮沫道:“此番听闻,羽林军都尉齐如海也在抚州,景王还借他之力抓了一批倒卖私币的商人,国公大人这番安排,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潇轻扯唇角:“我派齐如海是为了盯顾彦椿,哪知景王那么快就去凑了这热闹,其实这事也好办,商人既在齐如海手中,能不能审问出结果,审问出什么样的结果,不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谢忠参悟了一番他话里的意思,将杯盏往案上一搁,警惕道:“仅仅一个齐如海,一届蛮横的武夫,恐怕不是景王和禁卫军的对手吧?国公大人难道忘了,杜之寻栽跟头的时候,景王可是连你家公子都算计进去了。他这个人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杜之寻落得那么一个下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小瞧了他,没有提早下狠手,等他把案子都查清了再去灭口,焉有不晚的道理?”
杨潇却轻抿了一口茶,茶香在唇舌间四溢,他满意地看了杨砚书一眼:“书儿,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应对?”
杨砚书在沉默中抬起头来。
他是聪明人,面前二人都是一振臂便能搅动朝堂风云的狠人,却在为抚州担忧,恐怕那地方藏着巨大的阴谋。
他并不想助纣为虐,淡淡道:“儿愚钝,想不出应对之法。”
杨潇也了解自己这儿子古板的性子,听完之后并未说什么,反倒是谢忠拧紧了眉眼。
谢忠斟酌片刻,看着杨砚书道:“我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小杨大人在陵州时与那程家女来往密切,甚至回京途中对她照顾有加。也是,一个孤女,生得又有几分姿色,自然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再加上野蛮的做派、出尘的武艺,想来小杨大人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女子,被吸引也属正常,只是那程家女被刑部追捕以来,小杨大人却变得沉默寡言了不少,莫非小杨大人还是忘不了她?可是我怎么听说,她更中意景王?”
杨砚书闻声身躯一紧,不善地瞅了谢忠一眼。
谢忠却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当着杨潇的面,毫不避讳接着道:“上回小杨大人去陵州治水,正好景王也在,我还听闻你们二人配合十分默契,想来小杨大人对景王是有几分了解的,如今他威胁到了国公府的谋划,又捷足先夺了你心之所爱,小杨大人就一点不为所动?”
杨砚书被他激得攥紧了五指,腾地站起身,问:“谢大人究竟是何意?”
谢忠看着眼前终于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欣慰地笑了笑,再度端起茶盏,面向杨潇道:“国公大人,齐如海恐是应付不来景王,但是小杨大人思维敏捷,洞察入微,他若能担起肩上的责任,去一趟抚州,或能多一分胜算。”
杨潇没有即刻应下他这盏茶,而是撩起眼皮问道:“齐如海是我的人,现在你又想把我儿也支去抚州,谢忠,你呢?你付出了什么?”
谢忠淡淡笑了下:“国公大人之所以与我合作,无非是看中了我在兵部的根基,以及陛下对我的信任,这些年为了与国公大人结盟,我的学生陈芳生也做了不少,哪怕我们各有所图,但改变不了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人的事实。这行船不比行车,车翻了尚能爬起,船翻了,水性不好的话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国公大人想看到这条船翻吗?”
杨潇听了这话,眼里闪现一抹幽光,握在茶盏上的手也泛起冷白。
谢忠见杨潇有些迟疑,继续道:“国公大人今日带小杨大人过来,不就是想让他认清现实?他不入抚州,我如何看到国公府的诚意?”
杨潇:“那谢大人的诚意又何在?”
谢忠道:“国公府只需要混淆视听即可,那些血腥的事,我自有安排。”
谢忠道完,凛然起身,踏着夜色便出了院子。
僻巷中光亮熹微,只有一轮苍白的月吊在树梢上,他的步子迈得极快,身形似暗夜里的鬼魅。
直至那暗黑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杨砚书才恍然明白过来——杨潇之所以对轻影下杀手,还有谢忠在里面推波助澜,是谢忠担心程家余孽牵扯出陈年旧事,杨潇才会那么急切地去铲除轻影。
程家女的生死,关乎着两位权臣的狼子野心。
满腔的怒意催得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他颤抖着望向杨潇,咬牙道:“儿竟是不知,谢大人中立多年,竟与父亲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
夜风从敞开的门里刮来,分明是春日,寒凉得如淬了雪,怎么也吹不散他眼里的仓皇。
杨潇的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瞧了一眼青瓷盏上的茶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大人今天这番话也是想让你迷途知返,无论姓程的还是姓楚的,都跟我们国公府不是一路人。”
杨砚书一甩衣袖,看着隐在昏色中的杨潇,万分不解:“父亲的权势,粱国公府的门第已是王朝中数一数二,父亲究竟还在汲汲营营追逐些什么啊?
杨潇不温不火道:“你只需按计划去抚州,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什么是份内之事?”杨砚书从未用如此音量同杨潇说过话,此刻几乎是失礼地在逼问:“是去抚州销毁罪证吗?父亲!抚州的私铸币是你的手笔?国公府又不缺钱银,铸那些钱币是为了何啊?”
“为了何?”杨潇听了这席话,不由冷笑:“书儿,你也入朝为官四五载了,怎的还是如此的天真?”
杨砚书:“为官清正,不结党勾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应是为官之本?”
杨潇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正气的儿子,竟有些后悔,后悔从小到大将他护得太好,以至于他太过纯粹,太过讲究是非对错,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对与绝对的错?
杨潇:“那你可懂,清亦是臣,浊亦是臣?前些年朝堂上风平浪静,我杨氏一族盛宠优渥,你在赞誉中长大,心性纯良一些也无伤大雅。可如今陛下的身子愈发不景气,贞王北上后数月未归,万一出点什么状况,这天下可就全然落入了太子之手了,你可别忘了,太子对我们杨氏一族恨之入骨,我们不提前做些打算,莫非要等着任人宰割?”
杨砚书:“天下归入谁手,那是陛下该决断之事,并且太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我们若是强行干预,与谋逆又有何异?”
“杨砚书!”杨潇拍案而起:“你以为你那满腹的经纶就能当饭吃?若非顶着国公府嫡子的名头,你的同僚,你的老师又如何会多看你一眼,跟你同年的状元郎尚在翰林院编书修史,你凭什么就能得到工部的肥差?世上能人万千,为何你能出类拔萃,你想过没有?谁人能像你一般跟皇子们学在一起,住在一处,享受着王朝最优越的资源。锦衣华服、芝兰玉树都是国公府赠予你的,也是滔天的权势成就出来的,你既然受了国公府的庇护,那你必然也要受此出身的钳制,担负起自己肩上的重担。”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错了……”
杨砚书听了杨潇这话,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好想反驳回去,可是他想了好久,竟不知道父亲说错在了哪里。
他这一身骨血,都是国公府的馈赠!
他只觉得他一路走来坚守的信念在崩塌,砸得支离破碎,让他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杨潇看着崩溃的杨砚书,朝他走近两步,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轻拍道:“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那程家女拼死拼活为了何,无非为了她程家的荣光!你呢?你还记得自己姓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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