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针 宫斗论衣
这一句话便引得三人动念,梁惠师听到后说:“罢,反正今天工夫已经做完,就再走一趟吧。”
约的地方照样离广东会馆不远,三人借着夜色潜行,进了一条小胡同,眼看此地不善,黄谋等便想要退,一个光头已经从胡同里走了出来,低声笑道:“某家若真要对你们下手,你们就是躲在广东会馆里,某也下得了手!来吧,秦少监在呢。”
黄谋怕梁惠师出事还在犹豫,梁惠师已经当头走了过去。
强爷一竖拇指:“不愧是一庄绣首,好气魄!”
等进了门,里头却哪里有秦德威,反而有两个有些面熟的男子。
黄谋吃了一惊,却就听梁惠师对着那人冷笑:“果然是你们!”黄谋和林添财仔细辨认,发现这两人一个是那个“贼人”,另一个就是那个秀士。
林添财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谋却已经猜到了几分。
强爷道:“坐吧。”
梁惠师冷冷道:“中午是你们做的好戏吧。”
强爷嘻嘻笑道:“绣首放心,我这位兄弟那是用刀的高手,那一刀下去,半天就收皮,绣首你的手现在可金贵得很哪,我们算什么东西,可万万不敢真伤了您!”
黄谋听了又惊又怒,林添财也回过味来,心中又惊又怕,梁惠师却笑了:“做了这么多的事,还是为了外盘?”
强爷毫不否认:“正是。”
“那若是妾身不配合呢?”
强爷笑了:“这事是大伙儿把十年富贵都要押在绣首身上,绣首若是不识趣……”
梁惠师鹰钩鼻抽了抽,双眉一竖:“你是威胁我!”
强爷又笑了,这么狠辣强悍的汉子,竟是随时能低头卑微:“可不敢。只不过这事对绣首又有什么坏处呢?中午我们搞的那一出虽然冒犯,但也就是为了把赔率给抬上来。我们都是押你赢也要保你赢啊。你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保证赢就行了,不是么?”
“我何需向谁保证!”梁惠师傲然道:“本来就是必赢的!”
“正是,正是。”强爷哈腰笑道:“不瞒三位,这次不止是替东厂的诸公来向两位收点辛苦费,兄弟们背后还准备了七八千两银子,也都要跟着进场的。”他对黄谋道:“这件事情,对贵庄也是有大好处的。”
黄谋便沉吟了下来,他肯定是要买梁惠师赢的,对方使了个手段将赔率打下来,自己再买自然好处多多,这也就算了——只要这些人都下了场,那回头自然要想方设法地为梁惠师护航,这样一来相当于是给康祥的前程再买一张保票了!此事算来算去,的确都是合则两利,若为一时意气那反而两败俱伤。听到这里,沉吟问道:“现在外头的赔率到多少了?”
“十赔十五了。”强爷笑道:“接下来两天,只要梁绣首在斗绣之前不露面,一赔二肯定没问题,一赔三都有可能!”
黄谋听得心头大动!若真是一赔三,那是一千两下去三千两回,三四千两银子下去,那就真能赚个一万两了,真能收回这么多现银,自己回广东后直接再建一个康祥都没问题了。林添财也是心痒难搔,只感觉自己手指跳得厉害。
又听强爷说:“梁绣首的本事我们早看明白了,又拿到了龙袍绣的签,宫中的关节我们又全打通了,这一次总胜那是十拿九稳!区别只在于赔率多少而已。现在要做的只是两天不出门——这不难吧?”
梁惠师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要走,强爷叫道:“梁绣首!给个准话!”
梁惠师冷冷道:“你们等着收钱吧。”
强爷大喜:“那好!那某就当你答应了!给!”
他便摸出一张纸张来。
“什么?”梁惠师微微皱眉,接过一看却是一份量身记录,她心头一动,便猜到了几分。
强爷笑道:“不管是给谁做衣服,总要做得合身才行。普通妃子们得皇后特许还给量体,贵妃是宫里量体好了拿尺寸出来,皇后就不给了,更别说皇爷!这张尺寸,可是我们费了好大周折才拿到的!”
黄谋这时也看了,心中又喜又疑,嘉靖皇帝威权猜忌都极重,这种斗绣的事就算已禀明了皇后娘娘,但给尚衣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请皇爷为此量体,更不敢随便泄露机密,宫中倒给抄录了一份资料,但都是正德年间和嘉靖四年的档案记录,另外有一件正德帝的旧龙袍作参考,只拿着这些材料潮康祥老老实实地做,就无法保证绣出来的龙袍能合身——幸好却有个验证的渠道——当下道:“好!如果尺寸是真的,来日必有报答!”
“尺寸肯定是真的,报答也不用。”强爷笑道:“只要梁绣首好好绣,那就行了。大伙儿一场富贵都指着您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次大伙儿是下了大本钱的,梁绣首这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黄谋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到现在为止,都是我们单方面在做事,你们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就能坐赢,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儿!江湖上的规矩,给了好处同时也得有个威慑,是不是?”
梁惠师睨了过来,黄谋喝道:“你们可别乱来!”
“只要梁绣首这一趟能赢,一切都好说,但万一输了……”强爷哼了一声:“我们要的也不多,只要梁绣首一根手指头。”
林添财吓了一跳,黄谋也是大惊。
梁惠师却冷然道:“还是那句话——只要尺寸是真的,你们就等着收钱吧!”
“好嘞!”强爷大喜,拱手弯腰拜服:“这气派,果然天下第一!”
回到广东会馆,林添财回想起来只觉得惊魂未定,梁惠师却自去睡觉了,黄谋瞟了林添财一眼,忽道:“林大掌柜,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黄谋房中,黄谋道:“待会你准备怎么回复三弟?”
林添财一时不语。
黄谋道:“论理,这事你应该跟三弟直说,但他那性子听了这消息,我怕他坏我的事!因此我想求林大掌柜一件事情,将这事压一压,等这一轮斗绣结束再提可否?”
林添财大为犹豫,他与林叔夜亲如父子,遇到这等大事不通声气实在有违本心,就要拒绝时,黄谋道:“这件事情,其实并不会损害凰浦的利益,我听说高师傅对‘总胜’并不太在意,你我两家又不是同组对决,此事对康祥有利,对凰浦无损,林大掌柜你何乐而不为呢?”
“总胜”是尚衣监私设的彩头,高眉娘对此并不强求,这从琉璃厂一战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林添财还是犹豫,这时便见黄谋竖起了一个手掌:“五百两银子!现付!”
说服了林添财后,黄谋却拿了那张量体尺寸,暗中来求见国舅爷,国舅爷过两天就要南归,恰好这晚还未睡下,忽然听同乡夤夜来访,这些天多得康祥孝敬,便传他进房,黄谋行礼毕,国舅爷道:“怎么?又为那事?我说了不行。你们能在京师替家乡绣技扬名,这是好事,但那个东西,若是宫中给了便给了,若是没给,龙体之事泄露于外,此事失礼!”
“此事昨日国舅爷既然已经说了,小的哪敢再来烦扰!”黄谋却摸出那张纸来,道:“只是近日恰好得了张物事,还请国舅爷看在同乡份上,过目一二。”
国舅爷接过来一看,先是一愕,见是一张量体尺寸,这个时代做衣衫都是量体定制的,没有制式衣服之说,像国舅爷这种身份一般都是师傅级人物亲自接待以示尊敬,一边量体一边报给旁边的徒弟记录,所以国舅爷对量体尺寸是有概念的,这时看过之后心里一转一估,惊讶道:“你们怎么拿到的?”
他就近见过皇帝,大体知道嘉靖的身材,见了尺寸后一估便猜到了——黄谋求过他这事,现在连夜拿来这张东西,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了。
黄谋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心中大喜,一拜到地,也不说话,陈国舅也便懂了,挥手:“去吧去吧。这事我就当不知。”
黄谋回去后,等不及来到梁惠师屋外,她小徒弟道:“姑姑睡了。”黄谋道:“你去床头,就说一声:已确认过,尺寸是真的。”
第二日第三日,梁惠师果然闭门不出,外头自不免流言纷纷。
高、梁之间虽然落了心病,毕竟牵挂对方,便派喜妹再次来看望,梁惠师正隔着屏风指导康祥的绣师们加工龙袍绣片,也不与喜妹打照面,只是隔着屏风说一声:“多谢,高师傅有心了。”
喜妹又说:“能不能私下里与梁师傅说句话?是姑姑吩咐的。”她来之前高眉娘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情况地说话的,此时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尴不尬,几个康祥的绣师都抬起了头。
梁惠师道:“这里没有外人,何况事无不可对人言,高师傅要传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了。”
喜妹见识短浅又不具应变之才,这时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姑姑让我带话说:宫廷斗绣禁忌良多,动辄凶险,一切以合礼为第一义,则能保无伤。”
“高师傅这是在‘指点’我么?!”梁惠师在屏风后听得哈哈大笑:“你去回复高师傅,我多谢她的美意了,但师生之谊已断了十二三年,彼此早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挑这个时候来惺惺。”
喜妹听得脸都殷红了,跑回去跟高眉娘回报,黄娘大怒:“她做什么!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对不起她似的!”
高眉娘却叹道:“她是对不起你,却又觉得我对不起她。人心的秤各秤各的,她秤出来的斤两不是我们的斤两——这不奇怪。”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八庄绣首各点兵将进宫,皇后娘娘又另下了旨意,将斗绣安排在尚衣监那边进行,特地隔了八个房间出来,给八大绣庄入内做绣。
林叔夜、黄谋等在宫门外候着,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黄昏,终于看到宫门开启,一群绣娘绣工走了出来。
众人急急分别迎上,林叔夜便问:“怎么样了。”
高眉娘微微颔首:“很顺利。”
旁边黄谋问的也是同一句话,见梁惠师嘴角含笑便大喜着接了她上马车。
这时沈女红走了过来,高眉娘与她虽然关系极密,人前还是彼此见礼,沈女红道:“可惜了,凰浦竟没抽到签,终究是没能见你亲手绣出来的龙袍。”
这龙袍不能私绣,因此能不能绣龙袍成品要看机缘。
“都是机缘,随缘罢。”高眉娘道:“我这边是没抽到签倒也罢了,你当时怎么却奔凤袍去了?”
沈女红赧然:“我也说不清楚,当时看见清单,还有那氛围,忽然间心头一动,便觉得退一步的好。”
换成别人定要疑她不肯说实话,高眉娘却是信的,因为她当时也有同样的“心头一动”,这是属于顶级绣娘的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高眉娘没有选择临阵易念。
沈女红道:“不管前面这些关卡如何,最要紧的还是最后那一场,我就等着那一场跟你相遇呢。”
按照尚衣监的排列,凰浦和吴门要想遇上非得等到御前对决不可,高眉娘微笑道:“你平时温温吞吞的,到了绣场上便还是这般自信。”
“我既自信,也信你!”
两人说完了该说的话后也不厮缠,彼此告辞了。
回到广东会馆后,徒弟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宫里的事,林小云深恨不能入宫见识,就差想要自爆是个男的去做帮工算了,高眉娘告诫道:“宫里的禁忌多,你们只说刺绣,别论其余的。”黄娘等答应了,这才跟辜三妹等说起入宫的细节,听了她们的比划,林小云道:“我还以为皇宫里屋顶比天高、房子比海大,怎么你们一说,那一间间的房间这么狭窄。”
“可不是!”黎嫂说:“就那么点地方,我们也诧异呢。”
高眉娘眼睛瞄了过来,黎嫂赶紧:“得!只说刺绣,只说刺绣。”
便说起刺绣的事,这却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被引进尚衣监准备好的一间小隔间后干起刺绣的活,从早到晚,中间吃了一顿半冷的饭,过程要多枯燥有多枯燥——这其实才是刺绣工作的常态——而且许多功夫在入宫前就都做好了,那两套衣服制成之后什么样子林小云也早知道了的,问高眉娘有没有临场发挥做什么神奇的改编,黎嫂却摇头说没有,林小云就没兴趣听了。
这之后便没什么好做的了,只能等着宫里的消息。一些绣庄心里头紧张着结果,高眉娘却给徒弟们放了假,让她们好好休息。李绣奴便又请了假外出,林叔夜才她是要去见朝鲜老乡,也未阻拦。
接下来的两天,便是进京之后难得的放松时间,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很快就要面临何等惨烈的剧变。
尚衣监这边拿到了八庄绣品,秦德威收拾好了,第二日等方皇后有空才上前禀报,方皇后便令赐予诸妃试衣并给点评。诸妃收到衣服后各自穿试不提。
这算是后宫的一桩雅事,又算是皇后娘娘给各妃的福利,因此第二天众妃不约而同便都来皇后宫中拜谢。
诸妃恭谨,都是让宫娥捧着衣服过来的,唯有方皇后将沈女红新制的燕居大衫穿了出来,那是件黄色大衫,配着深青色霞帔,再配上鸾凤云纹鞠衣,宫中又给匹配了六龙三凤冠,将皇后显得既端庄大气、又雅美无伦。
诸妃无不称赞,都道:“这针线,这做工,真真是顶尖的。”又道:“是那个沈女红绣的吧?无一处不合制,又无一处不合体,果然不愧是苏绣第一人。”
众妃都知皇后今天肯穿这身新衣服出来,除了对衣服合心之外,应该也微有抬举同乡绣首之意,因此没口子地称赞。
就在这时外头报康妃到了,昭妃笑道:“康妹妹怎么现在才来?”
方皇后宽容地说:“康妹妹住得远,并非怠慢。”
昭妃笑道:“还是皇后娘娘大度。”
她刚才这两句话是明知故问,谁都晓得康妃前几日忽然被陛下赶回大内去了,只有她特意提起,众人哪会不知道其中意味?
如今太子未立,皇长子又薨了,昭妃是皇次子之母,康妃是皇三子之母,再加上皇四子之母靖妃,这里头的利益冲突便显现了出来,其中犹以昭妃与康妃心病最重。
阎贵妃在一旁看了大为感伤,她为嘉靖帝生下了皇长子,不料两月即夭,此事大伤其身心,这次抱着病体来向皇后拜谢,结果没一会就看到了这一幕好戏,别人宫斗本来不关她事,却牵动了她的心念:“我便要斗,如今也没资格了。”一时间咳嗽不已。
方皇后知她虽失子却仍是皇爷心头挂念之人,赶忙安抚了几句,便听脚步声响,众人一起望向门外,同时觉得眼前一亮。
昭妃看得一时咬牙:“这贱人哪来这身好衣裳!敢穿得这般花枝招展的来西苑给谁看!”那边康妃近前向皇后行礼,她这边却就要挑毛病来,却见康妃这套衣裳虽然只是常服,无论料子还是制式无有一处越礼,所有地方都是恰到好处,但是在某些不属于礼制限定的细节上忽作发挥,可就是那点发挥让整套衣服一时明亮了起来。
方皇后等康妃站起身来后也是打量了一番,赞道:“好衣裳,好衣裳!”
康妃含笑道:“都是娘娘的恩典,也是参绣的绣娘用了心。”
诸妃见她如此一时都心中一凛,均想:“她被贬回大内,怎么这会还笑得出来!”别的妃子谨慎,都只是带着衣服前来谢恩。康妃竟然直接穿了过来,这里头是在表露什么意思?虽然嘉靖帝将康妃遣出了西苑,但并未明旨贬斥,所以众人便拿捏不准康妃究竟是真失宠了,还是仅仅一时闹别扭,这时见她胆敢如此又笑得出来,不禁想莫非她心中有把握随时能回西苑来?
方皇后一时也拿不定圣心,点头赞道:“这套衣裳清而见丽、艳而不俗,可有什么名目?”
诸妃一听这话,都想:“皇后都这般说,莫非皇爷与杜氏真的只是一时别扭?”
便听康妃答道:“凰浦那个绣娘给妾身绣了两身衣裳,一身叫‘天女逐月’,一身叫‘飞仙伴日’,今天来见皇后娘娘,因此穿了这身‘天女逐月’来。”
方皇后没忍住走下来,拉了康妃的衣服看:“天女逐月,倒也是好名字。”
帝为日、后为月,康妃穿了“逐月”衣来拜见自己,这里头在表露某些心思外对自己也还算恭谨,所以方皇后便未为难她。
昭妃却想:“飞仙伴日……飞仙……另外那套衣服多半与道家仙女传说有关了,陛下最近渐爱神仙之说,可万万不能叫这贱人穿了那套衣服去陛下面前招展!”
就听康妃笑道:“这套衣服虽是不错,但只胜在几分精致,论大气却是比不得皇后身上这套大衫了。却不知诸位姐妹收到的衣裳如何,怎么不穿将起来,也好论论这次斗绣的高下。”
皇后笑道:“她们那几套刚才我都看了,也都是顶好的针工,只是略不如你身上的这套。”
康妃笑道:“若是这样,那这一轮斗绣,当以吴门为第一了。”这话捧了皇后的大衫之余,却并未为身上这套“天女逐月”谦逊,那就是默认说她身上穿的衣服在皇后之下却在诸妃之上了。
诸妃听了这话,心中再次一凛:“她前几日才被赶出西苑,现在竟然还敢来干涉这场斗绣的胜负?”
康妃忽然被贬回去,宫中无论是妃子们、太监们还是宫女们就都不免有了想法,但一来拿捏不准嘉靖帝的心意,二来康妃膝下是有皇子可以翻盘的——嘉靖帝目前只生了五个儿子,皇长子出生两个月就夭折了,皇五子去年出世一天也夭了,仅存的三个年纪都还小,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在后宫有儿子就有未来,这时见了康妃如此表现,诸妃心中一时之间反而都收起了小觑之心。
方皇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却还要看皇爷的那两套衣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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