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针 轻取
凰浦绣庄和朝鲜济州绣坊的比赛仍然在乾一号上进行,这一次周围观看的人数,竟比昨日多了数倍——原来第二天的斗绣,能脱颖参加的只剩下十六庄八组,因此每一对斗绣都能独占一艘巨舰的甲板,斗绣现场马上就变得宽敞了许多,此其一;经过昨日一战,凰浦绣庄声名鹊起,尤其还有“邪术”的传说更是惹来了许多绣庄、渔民的好奇——因此比赛还没开始,乾一号的甲板上已经挤了上百号人。
若是换了昨日,黎嫂见到这阵仗非心虚畏缩不可,但昨天连福瑞德都打败了,现在要对阵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属国朝鲜的绣坊、首关献绣排名二十九者,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因此便是黎嫂也昂首挺胸,走上甲板。
林添财猜到陈子丘可能就躲在乾一号,所以也没去别的地方流窜打探,与林叔夜一起上船,在休息的遮阳棚内对林叔夜道:“昨天黄字组那边,朝鲜另外一个绣坊全罗绣坊败了。”
棚内众人哦了一声,也没人惊讶,既然连福瑞德这等实力都意外出局,那个什么全罗绣坊败了也不出奇了。
林添财继续道:“然后他们两个庄子连夜接触,听说全罗绣坊的两个高手转投到济州绣坊这边来,所以今日我们遇到的师傅里头,会有两个是全罗绣坊的。”
黎嫂叫道:“怎么还能这样!”
林叔夜想了想,说:“既然云娘可以脱离潮大发来为我们凰浦效力,那全罗绣坊的人脱离了到济州绣坊效力,当然也就可以。”
黎嫂道:“这……这不一样啊!”
“哎,无所谓啦!”林小云道:“反正区区朝鲜绣工,能有几斤本事?咱们强对强、硬碰硬,直接干趴他们就是了!”
林叔夜听得皱眉,心想这云娘挺漂亮一个人,怎么说话这么粗俗?但他舅舅的观感却与他相反。
“对,对!”林添财如今对自家绣庄的实力也是信心十足,“竹竿娘子,你虽然是个女的,说出来这话却很对我胃口啊。”云娘长得高挑,所以就被林添财叫作竹竿娘子。
这个遮阳棚搭的地方是被设计好的,一板之隔就藏着脸还没消肿的陈子丘主仆,靠着两个挖好的窟窿能看到外头的场景。
歪嘴伴当道:“这个娘子人长得漂亮,怎么说话这么粗。”
“他才不是什么姑娘!”陈子丘恨恨道:“是个人妖!人妖!”
“嘘,二少小声些,可别被外头听见了。”
一个评审来到甲板中间,宣布道:“昨日初战,决出一十六庄晋级。眼下为现场斗绣第二轮,此乾一号赛场由甲乙双方对决,甲方为大明广东布政司广州府凰浦绣庄,乙方为大明朝鲜国全罗道济州绣坊。双方应比者请出列。”
因朝鲜乃大明属国,所以其地位与广东布政司相对应,那济州绣坊位于济州岛,本身刺绣水平十分落后,却因位于海路要冲,因此有许多走私商人在岛上出入,知道有这场海上斗绣的存在,便有商人集资悬赏,在国中征集刺绣高手组成济州绣坊到此应战。
朝鲜国刺绣起源也算早,最早的刺绣约莫在东汉年间,但此后颇有断续,延至嘉靖年间,其刺绣渊源主要继承自元朝中原刺绣的东传,李氏朝鲜立国之后逐渐分为宫绣、民绣两派:宫绣主要用于国王、百官的服装与生活用品,式样与色彩等级森严;民绣则在身份等级区分上较为宽松,色彩也相对丰富,而水平相对较低。就地区水平而言,则以京畿道水平最高,然基本被宫绣所统治,其次则是按照受大明影响之深浅,北胜于南——因北边与大明接触较多所以刺绣水平也相对较高,越往南水平等而下降。直到近年因海上贸易往来的接触,才让朝鲜南部的全罗道一带刺绣水平有所飞跃,尤其是民绣的水准有明显的提高。
这时双方应比者出列,评审介绍道:“乙方出列者:李银珠、朴恩惠、李绣奴。”
三个朝鲜妇女听到名字走了出来,神态都颇为拘谨,前面两个大概三十多年纪、后面的李绣奴看来却只有二十上下。
跟着评审介绍:“甲方出列者:黎周氏、陈云娘、高眉娘。”
斗绣尚未开始,朝鲜的两个个绣娘先说了几句话,众人都听不懂,幸而那个济州绣坊的坊主自己当起了翻译来:“我方绣娘说,大明是天朝上国,待会斗绣,你们可万万不能用邪术!”
这话说出来,在场观众就窃窃私语起来——这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想来看“邪术”的。凰浦绣庄这边则觉得好气又觉好笑,对方倒也不是故意刁难污辱自己,而是真的怕他们用邪术。
林叔夜正色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邪术,这种谣言不许再提。”
济州坊主道:“那贵庄是不用了?”
林叔夜道:“本来就没有邪术,如何用来?”
济州坊主道:“那就好,那就好,总之待会如果用了邪术,那就是你们输了。”
林叔夜一拂袖不再理会他。
评审道:“此轮对决乃现场斗绣,按新规,比绣鱼鳞!”
便有人拿了七块手帕上来,其中一块已经有了鱼鳞样式,另外六块是空白手帕:“双方各持一块手帕,同绣鱼鳞,以样式为准,鱼鳞多者胜。”
黎嫂想了想,对林叔夜道:“庄主,我先上。”
林叔夜见黎嫂难得有这勇气,就答应了。
黎嫂上前,坐在了绣架前,绑好手帕。对方那边也商量了一下,派出了朴恩惠。
朝鲜刺绣的样式与颜色都远不如大明本国丰富,一般多用白、紫、大红、草绿、青兰等,纹样主要分动物纹样、山水纹样和人物纹样,自不能与大明本国刺绣之包罗万有相比。动物纹样之中,多为有福寿康宁、富贵多子含义的动物,其中倒也包括鲤鱼。
这次斗绣,主办方照顾到朝鲜方面的情况,特地限定了纹样,用了鲤鱼鳞。
评审见双方准备完毕,便下令点香敲锣:“启针。”
黎嫂沉住了气,不急不躁地上架落针,高眉娘看她的信心与气度,明显都比昨日大为进步,微微点头,问喜妹道:“绣鱼鳞当用何针法?”
喜妹知道这是姑姑在考校自己,认真答道:“绣鱼鳞,当用捆咬针。”
高眉娘问:“何谓捆咬针?”
喜妹答道:“粤绣基础八门:直、辅、捆、插,绕、编、平、织——捆字为第三门,即捆咬针。”
高眉娘又问:“捆咬针又分几门?”
喜妹答道:“捆字门下,分捆针、咬针两小门。绣鱼鳞当用咬字门。”
高眉娘再问:“咬字门有几法?”
喜妹答道:“有顺咬、反咬二法。”
高眉娘又问了几个问题,喜妹皆能对答,她拿了一块手帕,让喜妹照着鱼鳞样式绣几针,喜妹取针在手,用一个圆形绣架框住,按照高眉娘的提问下针,结果她嘴上能答上来技法,下针的时候十有三四错。
林小云看不过,接过针说:“不是这样的,反咬要这样,这样,这样。”喜妹绣不过去的地方,针到了林小云手里很轻松地就顺过去了。
喜妹欢喜道:“原来是这样的,我听了口诀,却不知道该这样。云姐姐,你这反咬针是跟谁学的?”
“我都不知道是反咬针。”林小云说:“我只知道是捆咬,不知道下面还分什么顺咬反咬。”
喜妹惊奇:“那你怎么会的?”
林小云道:“我看过人这样刺,看了一次就会了。”
喜妹又惊又佩,高眉娘道:“她的天赋的确是高,这个你比不上的。不过你好好学,三五年后,做个大师傅没问题。”
喜妹不敢置信:“三五年就做大师傅,我可不敢想啊。”
这一次点了三炷快香,眼看已将燃尽,林小云数了一下,叫道:“哎哟,不好,好像落后了!”
高眉娘却对黎嫂道:“别理旁人说话,绣自己的,胜败无需挂怀。”
黎嫂听了,更是沉下心来,稳针绣鱼鳞,终于香尽锣响,评审一数,黎嫂落后了一片。
她正有些惭愧,就听高眉娘说:“不错不错,针法稳当妥帖,比昨日大有进境!如果心态能稳定下来,参加斗绣的确能让人进步神速。”
黎嫂转愧为喜,又听林添财说:“不错了,这个朴恩惠是全罗绣坊过来的两个大师傅,听说是在朝鲜京畿道学的针法。”
原来这朴恩惠、李银珠两人都有宫绣背景,拜过朝鲜宫廷绣师为师,在全罗道已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不料到了此处,却只领先黎嫂一鳞。
林添财说:“那个李银珠技艺好像比这个什么惠更高。”
林小云问:“高多少?”
林添财道:“高一些吧。”
林小云哈哈大笑,也不跟谁招呼,直接就走了上去,以假声说道:“凰浦绣坊云娘应战。”
那边商量了一下,便出动了李银珠,双方坐定,林小云笑道:“远来是客,我让你一炷香。”
李银珠听了坊主的翻译,喜出望外,更不推让便落针,但见她针进针出,速度委实甚快。
黎嫂哎哟了一声说:“好快,好快,若刚才是这位出手,我说什么也赶不上的,多半要输好多。”
喜妹看林小云真坐在那里干等着,也有些忧心:“那可怎么办啊,云娘她,云娘她……”
高眉娘看了两眼,已经断出对方的刺绣水平,轻轻道:“不怕,云娘能赢。”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看林小云,只见他坐在绣架之旁,故意扭扭捏捏,摆出戏台上花旦照镜补妆的姿态来,补面粉、涂唇朱。
林添财骂道:“这个婆娘这么托大,万一输了怎么办!”
林叔夜道:“他故意的。”
林添财问:“你怎么知道?你对这个婆娘很熟?”
林叔夜愕了一下,心想对啊,我怎么知道……
这时第一柱快香燃尽,林小云笑道:“朝鲜来的大婶,看奴家的了!”便见他右手将绣花针捻起,左手放到绣地之下,才见针入、而手又起,绣花针出入之间那针头光点连成一线,一片鱼鳞绣完几乎是毫无停顿的一气呵成!而且越绣越快,到后来手几乎要变成残影。
林添财和林叔夜一起咦了一声,这针法、这手势,竟是似曾相识!两人同时看向高眉娘。
高眉娘也微微诧异,低声道:“云娘昨日看了那么一会,就学会了。”
昨日高眉娘绣龙鳞用的是绕绣法,但林小云看了之后不但学到了,还能自行变化,将新学的针法手势用到咬绣法上来,这等领悟能力,即便高眉娘也不禁赞叹。
第二炷香才燃尽,林小云便已经赶了上来,没过一会他便反超了,黎嫂和喜妹一直数着鱼鳞,一看超过便和齐声欢呼,对面李银珠听到欢呼声望了过来,看到对手如此针技、如何速度,气一下就馁,对方一炷香功夫就绣完了自己两炷香的工,情知再绣下去必输无疑,哀叹一声,便弃针认输了。
围观观众见识到如此针法,无不赞叹,连评审也忍不住赞道:“好针法,好针法!”
林小云也便结了针,阳光之下只见他顾盼自若,脸上满是自信力。
连陈子丘在舱房里头也看得直愣神,忍不住叫道:“带劲!带劲!这个婆娘真是带劲!真想搞她!”
歪嘴打了个寒颤:“二少,你不说她是人妖吗?”
“人妖我也要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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