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针 园中计议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凰浦绣庄蒸蒸日上之际,广茂源这边却愁云满布。
陈子峰自那日之后便整个人颓丧了下来,什么也不管,终日饮酒,烂成一坨泥一般,任凭祖母胞妹怎么劝都无济于事,说多了两句他就要发疯,最后陈老夫人也不敢劝了,只能由得他,背后却不知流了多少泪水。
但天下事不会因为陈家的悲喜而停止转动,眼看秋季越来越近,广潮斗绣已迫在眉睫,幸好有关广潮斗绣的安排陈子峰在半年前就搭好门路了,广绣行只要依章办理即可。
因为明年确定会有御前大比,因此这一次斗绣又比往年不同,在赛制上采用的是“过三关”末位淘汰制,而请来的五位主评更都是大有身份!
在绣评大家里,不但有苏绣绣评大家徐博古留粤与会,连归隐多年的粤绣绣评大家梁太元也出山了。
因为刺绣的特殊性,历年都会有本省名媛参与,今年有幸请到了即将出阁的霍佳兰,而她出阁的所用的绣品,也被作为“过三关”中其中一关的题目。
而更令人惊喜的,莫过于潮州状元林大钦恰好要来省城,适逢其会地答应了做这次粤绣主评——在历年主评中虽不乏士林名宿,但状元与会,这可是伦文叙之后的第一次!
至于内监的代表,今年因为尚衣监左少监秦德威来粤办事,也就由他来代表,他的品级可比往年主持广潮斗绣的内监高多了。
更别说,近来西关到处都在疯传说凰浦绣庄的那个蒙面绣娘,就是十二年前技压全粤的高秀秀,这个消息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反正啊,今年这场斗绣,有得热闹看咯!”
偏偏在这个时候,执掌粤绣牛耳的广茂源却掉了链子——袁莞师叛离,陈子峰“患病”,杨燕君又不理事,逼得陈老夫人不得不临老挂帅,重新掌管起广潮斗绣之事来。也幸而她虎老威望存,有她压场,总算安定了广茂源的人心。
而为了对付广潮斗绣之事,茂源四宗师也终于在茂园碰头。
八盆早开的菊花围了一团,中间摆放了五张太师椅,陈老夫人坐在上首,陈子艳坐在她左手侧向而坐,她的对面坐着梁惠师,陈子艳下手,坐着一个矮小的中年妇人,乃是河源人氏,因刺绣功夫精妙绝伦,因而人称李源师,李源师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女子,乃是陈老夫人的亲传弟子,肇庆人氏,也是茂源最后一位晋级宗师境的孙庆师。
丫鬟斟好茶后就退下了,梁惠师环顾了一圈,幽幽叹道:“因尚衣长居京师,往日常常慨叹我们茂源五宗师没机会共聚一堂,如今好容易尚衣回来了,莞师却又走了,真真是令人感慨啊。”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艳眉头一竖,几乎就要发作!
陈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先把话接了过去:“海上斗绣一事,是我陈家对不住莞师在先,莞师出走情有可原——此事过在老身,不在袁氏!”
孙庆师赞叹道:“老夫人胸襟令人赞叹。”
李源师看了斜对面梁惠师一眼,随即目光下垂,并没有去跟陈老夫人接触,心里只是想着:“莞师出走,真的只是为了海上斗绣那一时意气么?”
虽然对当年被茂源设计一事,袁莞师并未大肆公开,但她要说服门人转头凰浦总得有个说法,因此没有阻止区潘两个大弟子向门人转述,事经六耳就再没有什么秘密了,李源师自然也就知道了,她想自己能知道,孙庆师能不知道?陈老夫人这个当事人能不清楚?这时却把袁莞师出走的原因归结于海上斗绣一事,一来避重就轻,二来这种说法也能彰显陈氏之胸襟宽广、袁氏之小鸡肚肠,想到此处,李源师微微一笑道:“是啊,为了这点小事就出走,莞师也太计较了些。”
梁惠师轻轻一哂:“莞师心胸宽广也罢、狭隘也罢,现在说这些都甚无谓。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广潮斗绣要怎么办?”
陈子艳冷冷道:“还能怎么办?照往年办即可!”
“照往年办?”梁惠师笑道:“往年只有一个潮康祥,就算他家三宗师全都来了,嘿嘿,也不需要各位帮忙,我带着两个大师傅,也就够应付了。可今年却多了一个凰浦……”
陈子艳冷笑:“凰浦又怎样!左右不过是茂源分出去的一个分坊!能成什么气候!”
“区区一个分坊,的确成不了什么气候,”梁惠师那气死人的语气,总是让陈子艳暗火长憋:“就是这个分坊,如今有一个高秀秀呢。”
此言一出,陈老夫人祖孙脸上都不自然,李源师和孙庆师更是脸色一变。
李源师道:“惠师,那个传言是真的?那个……那个高眉娘,她真是高秀秀?”
梁惠师冷笑道:“我亲自去了澳门,亲眼见到的人,你觉得我会不会认错?”
“这……”
李源师和孙庆师面面相觑,一时都感心虚。
当年“高秀秀”压制全粤的时候,李源师才晋级宗师不久,孙庆师更还是个大师傅,顶在她们前面的多少高手纷纷在那个天才少女针下一一陨落,那是一个人压制一个省的时代,所有经历过的人,无不活在她威压笼罩的阴影之中——甚至就是现在粤绣风头最劲的两大顶尖高手,当年在“高秀秀”面前,也是一个当徒弟,一个做跟班!
“这个,这个……”李源师踌躇道:“这可就难办了!”
“难办!有什么难办!”陈子艳脸腮边现晕红之色,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恼怒:“当年她是厉害,但十二年过去,我们也早不是当年可比了!十二年前的高秀秀出尽风头,十二年后的广东绣坛,轮不到她了!”
她毕竟是当今大内首席、广茂源的头牌,这样的话说出来,李、孙就都不好接口,但两人心里都忍不住想:高秀秀既然敢杀回来,还能在荔枝绣上赢了袁莞师,显然针功并未荒废。
就听梁惠师嘻嘻笑道:“尚衣这么说,莫非是准备直接迎战了?”
“不然呢?”陈子艳:“难道要像某些人一样,听到高秀秀三个字就吓破了胆?”
陈老夫人喝道:“子艳!不可如此!”
自陈子艳成为大内首席之后,老夫人人前人后都极捧着这个出色的孙女,但眼下园中这三位乃是茂源的三根庭柱,袁氏一柱已去,实在不宜再因口舌之争开罪她们。
梁惠师淡淡一笑:“我也不觉得姓高的现在能赢我,不过若为茂源计……”
她停了下来,陈老夫人接口问:“当如何?”
梁惠师冷冷道:“为茂源计,自然是要不择手段了!”
她亲口说出了李、孙都不好开口的话来,二人暗中都松了一口气,唯有陈子艳怒上眉梢——梁惠师这个说法,分明还是说怕了高眉娘!否则的话为何不敢正面应敌?
陈老夫人却再一次抢在了孙女面前:“惠师有何妙计?”
“祖母!”陈子艳整个人站了起来!
她陈子艳是尚衣!是大内首席!是官方认定的天下刺绣之首!
十二年来,在宫里她不得不逢迎奉承,但到了宫外绣行,谁都得认她天下第一人的地位!
她怎么可以容忍别人认为有人比她强!
姓沈的不行!姓高的更加不行!
陈老夫人如何不清楚孙女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抚道:“子艳,莫急莫急。惠师这般提议并不是说咱们不如她,但你是尚衣,是要站在全天下绣行顶点的人,而广潮斗绣再怎么也只是广东一省之事。你若下场,不论输赢,都已经亏了。”
陈子艳咬了咬嘴唇,缓缓坐下,算是勉强接受了祖母的这个说法。
陈老夫人转头再一次问梁惠师:“惠师有何妙计?”
梁惠师轻笑:“既是妙计,法不传六耳,不然就不灵了。回头我单独与老太太细说吧,今天只问一事,这广潮斗绣,我们茂源是否势在必得?”
“这还用说!”陈老夫人冷冷道:“十二年前我们付出多少代价才拿到的东西,今天自然也要不计代价地守住!”
走出茂源,李源师看看左右没人,忽然拉了孙庆师一把,低声说:“这场广潮斗绣,你看如何?”
孙庆师也前后看了两眼,才说:“还能如何?广茂源十二年的霸业,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李源师冷笑:“对面可是高秀秀!”
高秀秀……高秀秀!
这三个字在广绣行就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能叫人一听就生出不敢与敌的丧气畏怯来。
孙庆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十二年沧海桑田,当年她厉害,现在未必还有当年的功力。”
李源师再次冷笑:“如果她十二年前是四五十岁,或许会退步,但你也不想想她才几岁。除非是她断了几根手指头。只可惜没有啊,海上斗绣用荔枝绣赢莞师,那必得是实打实的功夫!”
孙庆师沉默了。
“尚衣的大内首席是怎么来的,你我心里清楚,惠师这些年在省内的确也所向无敌,但对面是高秀秀的话……”
李源师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因为不用再说,也知对方该听懂的了。
“要你说,会怎样?”孙庆师低声说。
“我怎知道?”李源师道:“不过高秀秀或许无敌,但凰浦那边,却有破绽可寻。”
“嗯?你是说……”
“根基浅博、独木难支!”李源师说:“若是从这两点下手,或许还有可乘之机了。”
“你是觉得……她们会那样做?”
“哼哼。”
“但那样,岂非要我们几个一拥而上?那样吃相未免有些难看了吧?咱们几个,毕竟也是宗师身份!”
孙庆师虽然在茂源四宗师中资历最浅,但跻身宗师境界也有近十年了,刺绣宗师该有的尊荣与自重这些年也早养出来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次要对付的,是高秀秀!”
“凰浦最大的弱点,便是根基浅薄、独木难支四个字。”茂源只剩下三个人时,梁惠师也没再顾忌,言语之中,透露着杀气:“高秀秀不好斗,但针对这两点下手,就有机会置凰浦于死地!”
陈子艳虽然不愿意开口,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齿冷:“你这话,是准备让茂源的宗师们一拥而上么?”
梁惠师笑了:“一拥而上?你觉得光是一拥而上就能赢么?”
“嗯?”陈子艳挑眉。
“凰浦现在有的牌面,其实已经不少了。”梁惠师伸出了大拇指:“姓高的,自然不必说!”跟着她伸出了食指:“然后是袁莞师!莞师的年纪虽比我们大些,但以刺绣而论,却正是巅峰之年。放眼整个广东,能胜过她的有几个?便是在茂源,除我之外,谁能稳赢?”
陈子艳听到最后一句话眉毛几乎要倒竖了,幸好梁惠师已经笑吟吟道:“当然了,还有尚衣。”她这才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别忘了还有黄娘。”
“黄娘?”陈子艳皱眉:“一个废人,提她作甚!”
“虽然断了右手,可这十二年来,她又将左手练了起来。”
“左手?”陈子艳冷笑:“就算有过一番苦练,但残废就是残废,能顶什么!”
“如果是她独自出战,的确不算什么,就算是李、孙二位都能稳赢她。但你忘了高秀秀所创的配合之术了么?”梁惠师接下来的话终于叫陈子艳脸色为之一变:“两只手的黄娘,能将一个高秀秀变成两个,一只手的黄娘逊色了些,但一旦她与高秀秀配合,那相当于一个高秀秀再加一个袁莞师是没问题的。”
梁惠师终于伸出了第三个手指头:“这样算来,凰浦那边便有三个宗师的战力了——而其中一个还是高秀秀!这么一合计,老太太和尚衣还觉得我们四个一拥而上就一定能赢么?更何况广潮斗绣的规制,未必每一场都适合四个宗师一齐上。”
陈子艳沉默了,虽然很厌恶梁惠师说话的语气,但她提出来的,又的确是茂源不得不面对困境。
“确实难办!”陈老夫人开口了:“不知惠师可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正面难斗,则迂回断其手足就是了。”梁惠师咯咯笑道:“这些年为了防人报仇,我一直捏着黄娘的把柄,这时候也是时候拿出来用了。至于莞师那边,就不晓得老太太有没有办法了。”
她跟着轻轻讲出了一段话来,说得陈老夫人欢喜道:“若如此,则可断高氏一臂!”
“那莞师那边?”
陈老夫人淡淡道:“袁丽妹门人众多,这是她的强项,但同时也是她的缺点。放心,这一轮广潮斗绣她上不了!”
梁惠师听说,便将两根手指合了起来:“这样一来,高秀秀就成为真正的独木了,不过就算这样,也还不够。”
她抬起头,遥想十几年前的往事来:“当年有多少次斗绣,她也都是孤立无援,但照样给她硬闯了过来,所以要想万无一失,就还需要在‘根基浅薄’上再做文章!”
陈子艳只觉得自己都不愿意听了,几乎想掩自己的耳朵!
陈老夫人却问了出来:“计将安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绣娘的‘米’,就是针线!”梁惠师道:“姓高的为什么要保胡家兄弟?因为她要保住她的针。那线呢?绣娘没有了线,便如厨娘没有了米——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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