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针 各逞绣艺
博雅后园,听了林小云的转述,凰浦的绣师们无不叹息。
袁莞师师徒虽然叛出茂源,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连高眉娘也不禁长长一叹——能让她亦如此,那是极罕见的事。
“霍姑娘毁了那绣之后就走了,那老太太给两个宗师跪下了,却什么也没说,然后大伙儿就散了。”林小云道:“可能我们散了之后,她们才说什么吧。”
“这件事情,太蹊跷了。”袁莞师说:“也不知道广茂源那边还来不来得及再模绣一次。”
“应该是来不及。”黄娘说道:“就算还有点时间,可经过这么一件事,她们的心气都毁了,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重新提振起来的。”她跟梁惠师有仇,但听到这样的事心里仍不好受。
恰好这时林叔夜和林添财才走了进来,高眉娘抬头,问道:“是你办的?”
众人都听得一愕。
林叔夜虽才进来,但也猜到大伙儿在谈什么,他竟也未掩饰,点头:“算是。”
众人转愕为惊,林小云叫道:“表……庄主!这事是你干的?你……你可……”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夸表哥厉害,还是该说表哥狠辣。
袁莞师皱着眉,说道:“这是做什么!上了绣场,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斗!怎么可以用这种手段?”
林添财见林叔夜没有分辩,对众人摆了摆手:“那是因为他们做了初一,所以我们才做了十五!”
跟着便将高眉娘补绣需要特殊丝线、结果却被人用腌臜手段断了线源之事说了。众人一听,这股气一下子就平了。
林添财对区大娘道:“令郎的事,肯定也是入了别人的局,对方几次三番动用这种下流手段,如果我们不加反击,后面还不知道还会再来几回!阿夜这次的手段是毒了点,但给他们来个狠的,对方就不知道厉害!”
区大娘想起当日儿子的惨状,对梁惠师等的同情一下子就没了,恨恨点头。
袁莞师也道:“原来是有这个缘故。那就怨不得庄主了。”
“何止是怨不得!”潘大娘道:“其实有庄主这般手段,我们才能安心刺绣不是?”
园中几个绣娘纷纷点头,只有高眉娘脸色冷淡,没有说话。
林叔夜赶紧上前,对高眉娘说:“这事是我托霍姑娘帮个忙,让她压一压广茂源的气焰,不过我并不晓得她会这么做。”
高眉娘反问:“如果知道了,你会阻止么?”
林叔夜沉默了几个呼吸的功夫,终究道:“我不愿意这样,不过我不会阻止。”
“以后尽量还是……”高眉娘说着,忽然收了言语,摇头:“你是庄主,这是你本分之事。”
她说着就要起身回楼。
林添财见她似有责怪林叔夜之意,叫道:“高师傅!这件事情也许会让你不舒服,但阿夜也是为了大伙儿做的,再说我们总不能一直被人压着打,是广茂源先招惹我们,我们只是反击,你可不能因此心里怨他!”
高眉娘停了停身,对众人:“我没有怨庄主,这是他应该做的。他要保护我们,用些激烈的手段在所难免。我身为绣首,在公在私都应该支持他。只是我作为绣娘,听说绣作被权势所毁,心里自然会不舒服——想必你们也一样。但这只是身为绣娘自然会有的反应,我就算预先知道,也要支持他这么做的,我不会对庄主存有任何芥蒂,未免诸位误会,所以这番话我必须对诸位说明白。”
众人听了都道:“这是自然!我们都省得。”
就在这时林小云叫道:“等等!刚才舅老爷说我们的线源断了,那明天补绣我们怎么办?”
高眉娘道:“我没有合用的线,自然也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事你来想办法吧。”
“我来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林小云惨叫声中,高眉娘已经回小楼上去了。袁莞师虽然被禁了不得参加广潮斗绣,但出出主意总行,便来帮着林小云一起想办法。
高眉娘回上去后,也不理会园中的动静,推开另一面的窗子,呆坐着闷闷不乐。
黄娘紧跟了上来,见她如此,叹道:“姑姑,你……你真的变了。”
“嗯?”
“换了以前,若是陈子峰犯了你的禁忌,你定不会这么……这么好说话的。”
高眉娘怔了怔,陷入对往事的思索之中。黄娘见她出神,便没再打扰,静静下去了。
高眉娘这一出神不知出了多久,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以为是黄娘,没回头就问道:“我以前对他很糟糕么?”
“对他?对谁?”
高眉娘微微一惊,慌忙回头,却见到了林叔夜,赶紧收敛心神,叫了一句庄主。
“姑姑。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庄主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姑姑虽然在众人面前替我说了话,但我心里知道,姑姑心中自有持着。你在海上曾说过,刺绣最大的扰逼来自于权势,而现在我却干了扰逼刺绣的事情……”
高眉娘截口:“你是庄主,本来就应该做这个的。绣者才是做刺绣的,庄主是做营生的,于绣者而言,庄主本身就是权势的一方。”
“但我不想成为权势,自遇到你之后,我的本心,只是想守护刺绣的,至少,我是想守护你的这份纯粹。”林叔夜没让高眉娘再作分辩:“这是我的本心,我希望你相信我。”
他说完转头就走,临下楼停了停:“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林叔夜走了之后,高眉娘看着他空去的位置,喃喃道:“嗯,黄娘说的也没错,我对你的确跟对他不一样,因为你与他终究不同……不同的,对吗?”
这一次广潮斗绣,从一开始就与往届不同!
所有人都再没有想到会在茂源绣庄看到公然焚绣毁绣的场面——广东第一名庄,竟然被人踩门骑脸!之后又有风声传开,道是引发此事的竟是凰浦——原来那个绣庄背后竟有如此势力,怪不得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强势崛起,几次三番压逼茂源呢。
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徐博古定好的期限悄然到来,诸绣庄各取绣作登上望海楼,楼上挤满了丝绣业的人,不少本地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也列座旁观,徐博古坐正主位后,铜锣敲响,十二庄代表排列而前。
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左首的杨燕武黑着脸,而黄谋则笑吟吟的,这刺绣行的人都心里跟明镜似的:谁都晓得昨天下午广茂源出了变故,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赶出一幅绣来,若是赶不及今天便是交了白卷,就算勉强赶好了,效果也未必能好,广茂源吃了瘪,作为好对手的潮康祥自然乐见。
“三日之前,老朽在此立绣。”徐博古开口道:“却不知今日诸位能否给老朽一个答案?”
按照惯例,应该天字第一号参比者开口,但这时杨燕武憋不出话来,黄谋笑道:“徐老要的是‘答案’,这答案大伙儿都是绣出来的,落在绣地上的东西,也不怕谁先谁后,要不就大家也不拘前后,混着次序将卷子交上吧,免得有交白卷的人杵在那里,耽误了大伙儿的工夫。”
杨燕武怒目而视,广泰奇的莫庄主笑道:“黄二舍这话有理,要不就先由我广泰奇先来交卷吧。”他说着拍拍手掌,广泰奇的宗师莫高师走了出来,她身后捧着一幅绣,来到徐博古面前展开,果然是一幅上好的《西洲话旧图》,将这幅模绣在原作旁边一展,乍一眼看去竟觉得一般无二,只是原作破裂损毁,这幅模绣却仿佛无缺。
旁观的乡绅贤达纷纷出口赞誉,却有别家绣庄的大师傅出口质疑:“莫非只是模?没有破?”
徐博古洗了手擦干后,上前细细摸索了一番,赞道:“模得好!剪得好!补得也好!”
原来自莫庄主买到消息,吃透了“模、破、补”三步骤,第一个便进行模绣,他广泰奇本来就隐有广东第三庄之称,底蕴也十分深厚,这几日集全庄之力,把沈女红的这幅《西洲话旧图》进行模绣,其复现程度几不在李源师之下,而后又对照原来毁痕,请来一位号称“神剪”的外援,将损破的那条裂痕也几乎是完美复现,再之后又以极其细密的针工进行缝补,若不细摸,单是肉眼看去,已经看不出这绣破过了,所以刚才才招来了质疑。
而广泰奇这边听到徐博古一句“剪得好”之后也暗自佩服,莫庄主道:“徐老先生果然是上省老行尊,一摸就知道我庄这幅绣的破痕是剪出来的。”
徐博古道:“这幅模绣,其神韵虽还未臻原作之境界,但已属刺绣中之上品,而这条痕剪得好,这绣也补得好,这一剪一补甚见功夫,非但无损绣品本身,懂行的人见了当知这剪补功夫之深,刺绣价值不降反增,依老夫之见,可列为超品下矣!”
旁边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便交头接耳起来,对这幅绣已有了兴趣——他们来这里不只是旁观,如果看到好的绣品也是想买回去的。
广泰奇众人更是大喜,莫高师也志得意满,绣品之分级,上品已是针工之极,要想再往上则必须在立意上有所创新,模绣是拾人牙慧,比起自出机杼的原创作品终究会逊色一筹,模仿得再好也很难得到绣评人的超品评价的,徐博古这时将刺绣列为超品,那是承认了广泰奇这幅绣在修改中具有了自我创意。
广泰奇拔了头筹,潮丰饶也跟着出列,其模绣之精、破绣之巧、补绣之密,亦不在广泰奇之下。而后潮永安、广昌平等陆续登场,也各得了个上品评价。直到福瑞德的绣品出来,情况才随之一变。
这幅绣一展开,肉眼可见地就与原作不同,不说“破”与“补”了,只说
“模”也模不像。他福瑞德多年来在广州自成一派,与广绣纯本土派一直有各种牙齿印,因此绣才一展开,泰奇、昌平等绣庄就纷纷嘲笑,莫高师更是当众冷哼:“模、破、补三步,这模都模不像!你们福瑞德这一次算是栽了!”
福瑞德的宗师陈闽师挺身而出,反驳道:“谁说这一关一定要‘模’的?这模破补三步骤,是徐老先生亲口说的吗?是斗绣第一关规定的要求吗?”
众人一时愣了,这才想起徐博古从来没说过这句话!这两日自有消息泄露、各庄遵逐,不知不觉间竟将这“模破补”当成金科玉律一般,许多人甚至都忘了最开始的题目了。
陈闽师道:“绣既已毁,再要模、补,都已落了下乘,不过硬展技艺罢了,离绣道远矣。老身潜心思索:沈女红师傅之所以在即将完工之际自毁佳作,多半是对刺绣有所不满,因为达不到她心目中的水准,所以宁可毁了。既然沈师傅有所不满,老身便从此处入手去想,寻思着刺绣与画作本不相同,要想将画作复现,里头便有几个大难关要解决,问题可能便出在这里,老身虽然自不量力,却也想到了另外一种复现《西洲话旧图》的途径。此绣太过匆忙,怕是连上品都及不上,但徐老先生说了,他只想要一个答案,我福瑞德这幅绣,里头已有老身的想法与回答了。”
她说到这里才停下,请徐博古上前一观
徐博古再次洗了手,上前细观——他眼睛不好,所以要靠得极近才能看见,再加上以手触摸,且看且摩且思,良久道:“这是‘补画’法?”
陈闽师答道:“正是!”
粤绣有八门二变,最后两“变”字其实不是两种针法,而是将基础八法之外的各种新创手法都囊括进去,而这“补画”法是画与绣的结合,绣地上绝大部分地方都用针线刺成,只有小部分地方以笔画补充,这样一来就解决了一些刺绣难以完美展现的难点。
徐博古摸了许久,不停点头,对众人说:“陈宗师用心之深、变体之妙,令人衷心赞叹!此绣虽然仍不是徐某心中之答案,却是开创了另外一条路子,只是正如闽师所说,刺绣用时太过匆促,以至于此绣未臻化境。徐某不才,能否恳请闽师在广潮斗绣结束后,依此立意再细细绣一幅出来,我必亲自携回,想必沈苏州见了此绣,必然欢喜无限。”
他的这个评价,显然已超乎前面对泰奇、昌平诸庄了。
陈闽师欣然道:“徐老谬誉了!等斗绣结束,老身自当闭门再绣一幅《西洲话旧图》。”
刺绣到了超品,针工反而成了最基本的东西,能否决定其上限的一是立意,二是名人评价,三是绣品本身的传奇性,如果一幅绣品在诞生与流传期间有故事、有传奇、有争议,其声价必定十倍百倍往上。
这一瞬间福瑞德的庄主都已经想好了:回头等广潮斗绣结束,除了请陈闽师闭关再绣之外,还要再高金聘请书画名家进行画补,此绣在今天立意时已得,若等绣成之后再得到沈女红的认可,或就有机会让福瑞德出品的《西洲话旧图》进于极品之列!想到这一点,他都激动得手都有些颤了。
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再次交头接耳,纷纷对那幅还未面世的补画式《西洲话旧图》显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此后诸庄陆续献绣,却都已乏善可陈,有两家其出品甚至连上品都颇为勉强,徐博古为人厚道,倒也为之遮掩一二,但心中却已定下排名。他眼睛几盲却又“目光如炬”,所评高妙而公道,各庄无不钦服。
看看只剩下茂源、康祥、凰浦三家,黄谋心道:“广茂源要交白卷,凰浦那边也不知高眉娘会出什么奇招,我还是抢在三弟前面献绣吧。”
便出列拍了拍手掌,陈贵师领徒弟走了进来,展开一幅绣来,众人一看,再次呀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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