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又新春、近来怕说当年事
云婵抬手,把闭起的轩窗微微敞开了一些,让几许凉风合着碎雪灌溉进来,些许憋闷感便消失了。
十四阿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不知何故,自打她这次重新回到八贝勒府后,他们之间便渐渐成了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虽有火热关切,却只能扼在喉咙、放在心里,言语不出关乎风月的一个字眼来。
“小婵。”终于在她一转身时,十四皱眉启口,“皇父当真来看过八哥?”这个问题确实是他一心念着的。
云婵闻言抬眸:“你问这个干什么?”她侧了侧首。
十四负手叹气,又抬目极随心道:“我是在意八哥的,自然要问清楚。”
须臾沉默,云婵善睐的软眸清清浅浅扫了他一眼,跟着错落了开去,唇际濡染起涓涓流蜜巧笑:“十四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抬睫一幽声。
云婵的回答显然出乎十四意料,他怔了一下,抿唇轻呵:“你也这么看我?”边凑近几步迎向她去。
“我该怎么看你呢?”云婵反问,俏目盈盈的笑起,没动身子。
“我……”
云婵忽地抬手抵在了十四唇间,把他一通话堵在喉咙里。他想解释,无奈她的举止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终是抿抿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逗乐了云婵:“瞧把你急的,这一脑门子的汗。”她莞尔一笑,抬指从蝶袖里取了帕子,拈在手中给他拭汗,“我逗你玩儿的。”柔柔软语跟着浅流慢露。
一阵风起,斜斜筛进的碎雪沫霎那间便有了肆虐的势头。就着离合清光,二人这般四目相对,朗朗瞳仁似乎无风雨也无晴,却又似埋藏着比天渊还要深厚几重的诸多心事。
须臾静止,十四猛地握住云婵为他拭汗的手,心绪陡转,目光却在无意间触及到她指间那条帕子,不由皱眉看她:“为什么不是我给你的那条汗巾?”
云婵收回了被十四擒住的皓腕,水眸顾向他,徐徐柔声:“在呢,我收着呢。”
不高的浅语似乎带着某种直抵灵魂、慰籍人心的魔力,一来一去间便抚慰了十四一颗狂燥不止的心,那般的轻而易举。
他颔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沉淀,那目光太深邃,似发问、似渴望、似忐忑……更多的还是感动。
云婵明白,他渴望她理解他,不要背弃他,不要与他一日似一日的疏远。分明曾许了一世一生的两个人,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时今这步田地里来了呢?相见尴尬,不见又觉莫名难以放下……她早已不再去想对他的感情是否与爱有关,但有一点她跑不了,她欠了他。至少她是这么觉得。
又要新年了,新年对于云婵来说是一个噩梦,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她在这个绵长无边的噩梦里,失落了她此生此世的全部灵魂……对于十四,亦是一道过不来的坎儿。因为她。
“收着…便好。”许久之后,他颔首,不知由头的兀自笑笑。
云婵抬手抚了抚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慢慢搭上他开阔的肩头,微微仰面,就这么持着这个有些暧昧的姿势静静看他,示意他安心。
她理解十四爷,无论十四爷是否有心去抢八爷的风头,她都是理解的。一如当初理解他们设局诟害十三爷一样。
因为政治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想不明白,累心。难得糊涂或者是真糊涂,难道就不好么?
十四凝目对着她一双清朗明澈的美眸,须臾,他读懂了她要对他言的全部话语,他知道她愿他心安。
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他最在乎的,是她可以理解他……就算所有人都不能够原谅他,至少还有她是真心明白他的,真好。
心念飘摇,十四忽地一下便觉一身轻松了,忽地一下释怀了全部郁结,展眉一笑:“那我走了。”
“十四爷。”云婵在十四尚未转身时突然唤住他,柳眉纠起,“不进去看看八爷么?”他来八贝勒府,为的不正是探看身体欠安的贝勒爷?
十四停了一下:“我一来便去了,可八嫂说八哥睡下了,不便打扰。”
“哎,眼下应该醒了吧?”云婵没多想,凭直觉这样估测,边抬步欲走,“我帮你去看看……”
“小婵!”这次换作十四将她喊住。
“嗯?”云婵侧目不解。
拂了满室的碎雪流光间,十四低头、又抬头,始终没再言语,面上表情亦跟着轮转变幻上了许多明灭……
恍然一下,云婵兀地明白过来。
八爷睡下是假,怕是借着随便一个理由,在搪塞十四爷吧!八爷…眼下兴许不太想见这个弟弟。
唉……
念及此,她也不再多话,垂了凤眸缓缓一叹。须臾,又抬手慢慢搭上十四的臂弯,凝眸婉约:“会好起来的……别急。八爷会理解你的。”
流光啊,已不再,我们又都辜负了什么、奈何了什么?
十四笑笑,颇负着苦涩意味。许久又抬目,淡写轻描的点了点头。
会不会理解,或许已经都不再重要了吧!因为心,已经再也不会是当初的那一颗了……不再了。
。
一盏清茶香,飘摇了微雨的红尘,望似慵懒的日子、恍若不变的流光。
九爷一如往常般来八爷府上做客,寒暄几句问好的话后,兄弟两个便开始有搭没搭的闲聊起来。
“九弟近来好生清闲。”八爷含笑抿了口茶,问的随心,“对了,那个钮祜禄家的小姐还缠着你么?”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实在有些没话找话,故才突然想起了这茬。
“不太缠着了。”九爷颔首笑笑,声音却不太明朗。
“不缠着难道不好么?”闻言入耳,八爷抬头看了他一眼,半凑趣道,“这该是你巴不得的事情吧!怎么我看你反倒不开心呢?”
九爷有几分顾左右而言他了:“开心,怎么不开心?”他亦笑起,忽地抬首又低首,“没理由不开心啊……没理由。”后面的音调渐渐往下沉淀,涩涩黯黯的。
对这几个跟在身边的弟弟,八爷多少是了解的。茶香袅袅间,他握拳有意无意的把玩儿着拇指上的扳指,顿了一下:“……你动心了。”
九爷“噗”地笑开,吁气一缓:“不曾动心…因为按住了。”不多迟疑,却又展眉,眸子染了在他身上不太常见的无可奈何,“是,我是对她动心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八爷并没觉得有多奇怪:“难得。”他好心绪的打趣,语气慢条斯理,“你这么个风流皇子,被你看上的人居然还能为你所放弃。”
眼下的八哥在老九看来有些奇怪,一时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总感觉……他分明温和如素的外表下,隐匿着些无所谓的讪讪调侃,似带着脾气一样。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一闪便过去。九爷没再多心,顺口接话:“她不同于其她女子。她是一等公的女儿,就算我愿意让她委屈,礼制也不合。”又想了想,“我已有嫡福晋,注定给不了她正妻的位子。既然明知道没有结局,再同她纠纠葛葛下去有什么意思?”于此展开双臂,对着天空做了个释怀的环抱状,“予其日后越陷越深,倒不如在还未沸腾时,就斩断不提!”
可巧云婵端了新温的热茶过来,正听九爷这么句话,心兀地痛了一下。九爷这话似是戳中了她的心房。
是啊,很多事情无论有没有爱的因素存在,只要继续发展,便都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按下那苗头……于感情亦或于利益来讲,九爷都是理智且决绝的。但在这干练的理智与决绝之间,也不乏时不时被温情拿捏着的瞻前顾后。若不然,他也不会不放心的来看八爷可好了些。
云婵没言语,放下茶盏退到一旁。
许是看到云婵过来,八爷心念一转,又问:“她还在记挂着她的‘十七爷’么?”该着重的字眼做了着重,这次是真心开起玩笑来。
“十七弟开府了,她早已知道此十七爷非彼十七爷。”九爷接口答话,后含着戏娱扫了眼云婵。
云婵心知他们是在话指她,抿唇低首。
八爷亦跟着看了眼云婵,笑笑,又收回目光对九爷道:“她没有追问你当初那位‘十七阿哥’的所在么?”
九爷点头:“一开始还问着,我心道她若得知真相,或许会比现在要难过。倒不如保留那个一厢情愿的美好。”说着执起茶盏抿茶润喉,“我便坚持不告诉她,只道着不知所踪。后来当我实在拗不过,就快说出真相时,她却笑笑,说算了,找到了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感觉了,真味已经缺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一句话在波澜不惊间带起许多真味,沧沧桑桑、浮浮沉沉、渺渺茫茫……八爷面上动容,皱眉抬首,凝望着头顶那片无语苍天:“是啊。”他深深一叹,“不是当年的感觉了,不一样了……”
灿阳溶金,映的景致如火殷红,心境在这一瞬息变得起伏蹿动不定。
九爷转目沉思,须臾后稳稳开口,回归到大主题上来:“皇父还是很记挂废太子的。”他正了声息,“昨个十四弟去看了圈禁中的太子,皇父很是动容,还赞扬十四弟心怀骨肉情义,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
八爷没有言语。
云婵抬眸时,分明看到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动了一下,指关节跟着隐隐泛白。
九爷没有注意八哥的不适,依旧自顾自继续道:“十四弟现在是我们兄弟中的第一人……对了八哥。”念头陡转,他铮然侧目看向八爷,“那只黑鹰究竟是谁弄死的?”语尽哼了一声,咬牙狠狠,“我看就是老四!”
八爷错开目光,口气很淡:“不知道。”
九爷兀地一愣:“八哥。”他终于意识到了沉淀在空气里的异样,不由心急,“你对我也如此介怀了?”
八爷依旧是一副极淡泊的样子,转目去看九弟,语气陌生而客套:“没有,怎么会?”完美的唇畔依旧浸着微微的笑,似乎飘散着淡淡的桂花和薄荷的浅香,却似在对一个没有过几面之交的外人。
分明心口不一,八爷没有掩饰的意思、九爷亦识得事态的缓急:“八哥,你别这样,你这样弟弟心里很难受!”他剑眉紧皱,发乎真心。
“真没有。”八爷轻呵一声,扫他一眼,“你想多了。”
如此,如此冷漠的八爷……
云婵本想上前为他们满一盏茶,以缓解眼下这尴尬。但脚下这步子就是挪不动。
说实话,她也不知究竟该怎样去安慰,因为她不知究竟是谁错了,错在哪里……归根结底,逃不过的其实只是一个“境况”尔尔!
沉默的氛围不知延续了多久,一阵风起,吹散天地间点点浮华。九爷晃神,不好再说什么,辗转经久后,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
远处带着几分朦胧雾霭的花丛景深处,有流云坦缓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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