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止向从前悔薄情—无那尘缘容易绝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层层叠叠的暗青色的云岚似乎在这一瞬有了活泼生机,万顷碧波顺着其间缝隙斑斑驳驳跃了华彩,宛若得了大自由。
仍旧是这样寂寞的一袭滚金嵌银的龙袍,四爷只身一人立在一派汉白玉阑杆前,手握着十三爷生前常用的那个琉璃七彩鼻烟壶。他的额头微扬着,轻眯眼睛望着那一大片光鲜广袤的高伟天幕,仿佛凝结了世上人间所有的哀伤、所有的寂寞。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他的语气漠漠的,这时,忽有浩荡天风夹着凉意灌进领口袖角,胤禛一声冗长叹息是落在心里的,“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十三弟,想我们年幼时趋侍宫闱、随扈塞外,早晚都形影不离。那般挚乐的天伦,现在想起,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啊!
往后我登基为帝,大事小情皆是依赖着你的辅佐,你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四哥的性命啊……丧葬以及后事,四哥办得逾规不少,你知道后定又要着恼。可若不将你的政绩、德行发扬广大流传千古,四哥的心又怎能安定?但这些都还不够,支言片语又怎能将你数十年间的心迹言尽写尽?比起你为四哥所做的一切,四哥给你的回报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我无数次的思量,忽又觉得你先四哥而去也好。若四哥先你而去,往后没有了四哥,子孙后代未必能将贤弟的事迹尽数记全、未必能将贤弟的后事办得如此尊崇。如今你的后事四哥都帮你办得妥妥帖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四哥却不能有你这般的福分啊!
不过修短之不齐者,数也;生死之难忘者,情也!我们兄弟两人不得同生共死乃是命数……你放心吧!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四哥都记着呢。当时虽不能一一实现,但四哥也必然会全力以赴,不会辜负弟弟的。
只是如今你不在了,节届香蒲陈似旧、贡来细葛赐谁先?赐予谁先……
经年前浩浩汤汤的九龙夺嫡,到头来又都分别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皇长子与废太子被终生圈禁;八爷九爷革籍离世;十爷十四爷亦被幽禁;当初三爷眼见争斗之凶、半路退出,亦逃不得个削爵拘禁的结局;只有十三爷被胤禛晋为怡亲王,只有十三一直都还陪在胤禛身边。
只是时今,连十三都去了,只剩下登临九霄云端、坐拥万里江山与无上权力、却饱尝无边寂寞的孤家寡人般的四爷胤禛……
龙纹织锦贴着阑杆小面“哗啦”一下蹭出了声响,一并牵扯出身后轻轻然的一阵戚蹴足音。心念皱起,胤禛霍地一喜:“十三弟!”他猛的转身,大喜心绪瞬息又重归平淡。
来人当然不是怡王,怡王再也不会回来了……胤禛骤时明亮起来的眸色渐次黯然,周身上下全都是颓颓然的,提不起半分该有的情绪变换来。即便眼前的来人,竟是云婵。
细微的风声顺着指间流淌而去,云婵抿了一下唇角,垂眸曲身,对着胤禛行了一个宫妃礼仪。
她一身缟素,寸把旗头一丝丝梳的整齐且清丽。荏苒的光阴在她周身打下一排尘埃剪影,但眉宇间那层淡雅出尘却没有大变。故此,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顺眼且悦心的。
又是一阵风起,胤禛借着迂回风势缕了一把凌乱袖口。他显然没有想到云婵会出现在这里。自打上次唤退她后,这几年来他都没有见过她一次面。不过他面色没怎么大变,四爷沉着调子微笑起:“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敢在宫里私穿白衣的,怕只有你一个。”
心知他的心里并无怨怪,云婵亦扬眉浅笑:“皇上定不会怪罪奴婢的。因为今天……是怡贤亲王三周年忌日。”她顿了一下。
周围气氛似在这个瞬间重新哀伤起来。胤禛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默默的站了好半天,云婵亦陪着他无声无息的站了好半天。
半晌过后,胤禛摆手:“陪朕坐坐吧!”他抬了一下眼睛,语气沉淀,“朕知道,只有你的心情跟朕是一样的。”略有停滞,又补充,“除朕以外,只有你是真心难过。”
四爷这席话,言的诚然不错。
云婵微笑点头,没有回绝:“其实云婵所想,与皇上所想无二。不然奴婢也不会突然来找皇上。”
高处不胜寒,有些时候,当真知心一个也难求啊……
他们颇为默契的相视一笑,双双落了座。
丹阳溶金、落木萧条,此时这里没有皇帝、没有宫妃、没有等级、没有贵贱……没有十丈软红一切一切许多束缚。有的只是两个平等的生命,只是时隔经年后、复又重新聚在一起的熟稔朋友,除却皓月清风以外的至交。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渐渐的,两人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十三被圈,雍贝勒府门前的那次偶遇。
那时,迎着铺天盖地的皑皑北风,漫天飞雪里,他们两人一起走遍北京城的每一条街角、每一道小巷,喝那些辛辣不堪的浊酒、吃遍每一处老字号的小食……那时的她,是那么认真的爱着十三爷;而那时的他却是那么无奈、寂寞、苍凉、以及惆怅。她曾以为,她会读得懂他;她曾以为,他们之间会保留着那样一份默契,保留一辈子。
回忆最是真实,忆至深时、情至浓时,胤禛猝然一叹:“当时的我们,跟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啊!”他挥挥袖,拂去小几面上沾染着的一层微尘。
“是啊。”云婵垂眸浅莞,“那时各位爷都是一身飒爽劲头,吞天噬地的大志气氲在胸腔,最是韶华大好……时今,只剩下我们了。”俄顷亦轻叹,“我们都老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但自然造化、朝代更迭从来都是免不得的。胤禛没有接话。
云婵黯黯感慨着,半晌后想到些什么,复又扬眸一问:“怡王当初,怎么就去了?”语气有几分嗫嚅,也有几分无奈。
“呵。”胤禛却陡然一叹,漠漠眉宇浮起一层颇为浓烈的情绪波动,“十三弟为了不教朕伤心难过,每日必遣人入宫言着身体渐好。起先朕并未曾放在心上,但久而久之朕又怎能不起疑心?可到了朕后知后觉时,他竟有胆子避开朕遣去的人,只道换着地方养病,其实是经天连日的躲着他四哥!甚至于,便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朕……”起伏的语气含着至浓的情、至真的意,到了尾梢又渐次低迷下来。再看胤禛,不觉竟已哽咽。
是有多久没有这般于着人前的真性情过?太久,太久了……自从十三弟仙去之后,便不曾有过了吧!
涣散的香屑迎面拂来,带起一层薄薄的清新感官。云婵静默倾听,终而叹叹:“只有十三弟,是皇上的命门。”她的语气轻柔徐徐,波澜不起的淡漠,听在耳里才最伤人。
就着满目的天光静好,胤禛闭目,深深叹了口气。又是许久,他忽而侧目迎着云婵问得直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这么些年过来了,为何一直如是的,彼此之间便这般的淡漠呢?”
云婵亦侧眸迎他:“为何呢?”她反问的倒是真切,根本没有任何停下来略想的样子。究竟是想过太多次,心知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还是已经无关痛痒到连去想一下,都是不耐的?
四爷没有执着什么,她既然反问,他便不会兜转:“其实也很简单。”胤禛移开了落在云婵面上的那道目光,偏首对天,且思且言着,“第一,你是老八府里的人,当初十三弟被圈,你选择性的忽视了老八他们的不好。在我们和老八之间,你选择了老八。你就那样站在老八身边,那么多年。”于此略停,又接言继续,“第二,你和十三弟之间的那层默契,朕不会看不出来。”他将目光从悠远天边收回,对着云婵重新直直的落了过去,微微苦笑起,“记得当初太子一废前,为了你,十三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第一次那般执拗的顶撞了我……故而朕对你总有芥蒂。”言及此,口吻不觉陡然一转,压的极低仄、且有了些许沉淀,“朕不想亏欠十三弟、可也不想亏欠你……这么多年了,这个心结,朕一直一直都解不开。即便朕努力过。”
尘封经年的过往云烟终于被铺展开,只是一段段、一桩桩的都已泛黄,成了尘埃。云婵颔首,只是兀自笑起,不语。
胤禛则将眼睑沉沉垂下,有些自顾自的继续道着:“其实那两点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朕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眉头忽皱,“朕一直都想听听你的想法,可你从来都不给朕这个机会。雍王府里是这样,在宫里还是这样!纵然朕一次次的主动,想要往前去靠近那一步,可每每对上你那张比冰霜还要冷的脸,便阻隔了朕一切前行的路。”
云婵兀然扬睫,善睐的软眸里夹着一些风尘气息、也夹杂着一些惊诧。
这么些年里,她似乎没有一天是顺心随意、快快活活的过下来的。她曾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折磨的熬神熬心,也曾被他当成承载愤怒的工具、发泄心情的玩物……可她对此却从没有怀疑过,似乎她一早认定的那个道理便是顺理成章、根本不需质疑的。可眼下她忽而起了恍惚,他真的是在用她泄愤么?还是如他所想表达的那样,他想要接近她,却总找不到机会,即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也因为她的冷漠和自傲、及他的不善表达而每每变了性质?以至于入宫后的每一次的相见、每一次言谈便都成了那般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怨忿样子?
她正这般想着,胤禛却突然开口将她一怀剪不断、理还乱的蓬勃思绪打断。他将目光定格在她双眸间,凝起眉弯问的极其严肃认真,他道:“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消除那些隔阂?”
这一句话问的突兀、也问的直接。他的性子还是这般,时而欲盖弥彰、时而却直接见底,喜怒无常也不为过啊。
云婵笑的浅浅,道不可能。
她淡淡的:“烙下的伤和耻辱会随着肌体的不腐而隽永一世。无关爱或者恨,只因曾经一个不情不愿、一个却强取豪夺的伤害。”素净芙颊微向旁边侧了一侧,她继续,“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便烙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鸿沟注定会是我们一生的隔阂阻碍。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正视不了,因为我无法忽略、无法遗忘那一夜的伤害……”最后她凝起眉弯压低语气,一字一句,亦是恳挚认真的,“皇上,对不起。”
她如是的回答应该没有出乎胤禛的意料。也是,他方才是执着了,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事情,缘何这般继续执着下去呢?再多祈愿与痴嗔,也都是无益的。胤禛神色未变,笑着长长迂叹。
这时,云婵忽有一念浮出水面。这潜在心底最深处的一念,其实自一开始便是有的,已经在那个地方执着了这么些年:“皇上既然一早便看出了,奴婢跟十三爷之间的那层默契。”她抿唇侧眸,“就算不为别的,看在十三爷的份儿上,当年也不该……那般对奴婢吧?”
闻言入耳,胤禛转目。他停顿了须臾,似乎是在拿捏该用怎般的句子来回答她心底的那个疑问:“……有件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言语于此,他持着极认真的口吻沉沉喟她,“当年先皇还在,你初次跟随木兰行围的队伍去往木兰围场。那时你与十三弟在松林子里遇到老虎,因事发突兀、猛虎反扑,你当即晕厥过去。就在那时,你于昏昏沉沉间喊了一句话。”
胤禛且言且忆,云婵一字一句听得极其认真。她娥眉浅颦:“什么?”
“是一个人。”胤禛微顿,“可那个人……不是十三弟。”
萧萧凉风铺天盖地的席卷而至。胤禛起身,抖了一下灿然龙袍,便这般稳稳然离开。一如往昔许多次的转身一样,绝尘清冷不变纹丝。
风冷云清,余下云婵一人独自凭栏。
金色的秋阳将汉白玉阑杆染成金色,高伟紫禁城愈发像一座微型的天堂。她沉声默息、黛眉微蹙,细微惊诧伴着弥深思量一晌浮展,脉脉涓涓、若了涌泉。
辗转思量,终是有了那么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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