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赠卿一把碎金子
就在云婵这么强撑硬持着暗叹无奈,眼见便再也僵持不住,几欲爆发开来时,有平地而起的紧密小风霍地掠过她杂着几许凌乱发丝的娇小耳畔。妙眸一凝,未及意识,聘婷足髁早如涉了水般莲转不迭起来。
循着一股由不得她反抗半分的厚重力道,惯性拿捏,身子只得向前俯侧。原是十四猛地一把拉了她的袖子,不语一字,只顾带她夺门一路狂奔。
交叠的树影依稀了流光斑驳,一点一滴皆被错错落落抛撇到了身后去,猝不及防的一如那些不可闻的恍然昨日。分明初秋,不算太冷却也不至于热到窘息,可云婵只觉得自己胸腔其里像是着了一团火,噼噼啪啪、蔓延盘亘,怎么都浇不灭,随时都会嘭地一下迎着喉咙爆窜出来。
她实在不想继续跑路,偏生擒着她一双因了布袖包裹之故、丝毫不显纤细的皓腕的那位爷,一时间又怎么都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半是因着十四的身份,半是速度过快、让她早已气喘吁吁接不得口,故而除了随着他这一通疯跑以外,云婵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就在跨了几处曲巷回廊、又转过几道绿苔丛生的细碎暗角后,在一块儿宽阔明敞的平整地方,十四阿哥终于停住。
方跑时不觉,眼下一停才知这两条腿早便没了力气,绵软软的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去一样。全然下意识拿捏,云婵一瘸一拐的拖着双腿往边侧台阶就地坐了;却也不去看十四,就那么半曲了身子自顾自的揉捶起来。
一缕渐退余温的秋阳透过娇美云墙,疏疏落落,恰好打在她一张满是汗渍泥泞的小脸之上。碎波一荡,光影亦跟着荡,起起伏伏的波浪暗影便显隐在其间,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样光鲜。
“哈哈——我当如何,就这么点儿气力!”十四爷是天生练武的身子骨,加之男儿体质本就比弱质女流强过太多,这一通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广袖一拂、双手负后,那双掐着灿灿金丝的青靴又往前点了几步,凑过云婵跟前笑着同她打趣起来,“早知道便不救你,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能带着掌柜兜几个大圈子!”
只一句话,语气听来极其和煦,那是分明的平易近人之中、透着丝缕皇室贵胄与生俱来的骄傲风骨。只是对于此时此刻的云婵来讲,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掳一把散了大半的及肩青丝,桃花眼隐隐往起抬了抬,云婵只给十四递了个没好气的眼神,平复半天才勉强缓和了因着疾跑而带起来的一通面色潮红:“不救才好!”不算高的声调,但这语气无需置疑是不客气的,“原不过只挨一顿打,这么一来回去又得白白多遭一通罪受!”眼波一转,才抬起的额头复次压低下去,懒洋洋的一句抱怨氤氲在粉唇白牙间。
这一句话显然把十四激住了,负在背后的双手抽了一只出来:“呵,我们救你脱离虎口,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反倒还怨起我们来了?”俊朗的眉头微微皱起,嘴角依旧上扬着,一眼就能知道他这怒气分明是佯装出来的。
这些皇子亲王们一个个出身娇贵得很,当然不会理解小老百姓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隐忧心思。云婵眨了一下眸子,脖颈稍侧,也带了几分一张一弛、拿捏有度的凛厉颜色:“反正你是爷,爷若愿意怎么做,凭爷怎样奴才都说不得一个不字!”
“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怎么行事就如此不可理喻?”这一回,十四阿哥彻底连佯做怒气都懒得,干脆笑骂。
云婵仰天抬起下颚,不理会他。
秋阳并了树冠的那些剪影金波在她一张俏脸上面荡荡漾漾,带着一些假小子的讨巧可爱,偏又匝着些许故意做出样子来的淡淡倔强。
十四抿嘴憋着丝笑,抬手对着云婵指了指、又摇了摇,终还是一笑而过:“行行,我不跟你计较。”正说着,目光刚好瞧见云婵左手掌心处粘连着的斑斑点点暗红血痕。联想起方才客栈里的那场追逐,心里有了数,“给。”没再多话,探指从剑袖里掏出一方淡黄绸汗巾递给她,眉尖一动,示意她擦拭。
云婵时今也不过是个刚到及笄的小姑娘,梳着双短辫,套了件跑堂伙计寻常易见的浅棕粗布宽袍,冗长的袍子将还没有完全显形的少女身段里里外外包裹了个滴水不漏,怎么看都实在跟绝色沾不上半点边际。不过,略偏瓜子的一张面庞其间,上挑的春山黛眉、丹凤纤狭眼眸里时不时蹁跹出的桃花碧水,总在有意无意间为她日后的出落成型,做着些什么顺理成章的明暗昭著。
彼时的十四阿哥不过只比她长了一岁,正处在孩童心性不及彻底退去的韶华年景里。这样年景的少年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杨柳般的清风、杏花似的淡雨。
见她木木的接了汗巾,十四皱眉,许是想起了方才云婵那一番不救才好的可笑理论,半晌后,目光里忽的有了沉淀。他伸手从绣着四爪金蟒的缎囊内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她:“你若不想回客栈,就自己拿主意吧!”
如此珍馐馈赠,偏被他行的轻描淡写、倒是洒脱。云婵敛了几分眸色,没有动。
十四哪里有那么好的耐心往一个小姑娘身上耗?见她不动,干脆迎着过去硬塞在她手里:“你逞什么硬气!”
他的行事似乎总也这般强势非常,由不得旁人半分拒绝。云婵根本来不及想,只是凭着下意识的将手握成了拳,紧紧把那些金瓜子攥在手心。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可都看着呢!”见她收下金瓜子,十四吁了口气,重新恢复了方才那个双手负后、略微挺胸的如玉姿态,“从你诱使小和尚破戒开始我就在看。只是没动,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于此一顿,但时间并不太长,“若你不愿意呆在那客栈,你大可以离开;若身不由己,不得不委身篱下,你又是何苦!”语落之时,或多或少拢了一些宣泄的意味在里面。
到底是旁人的事情,又能管得多彻底?到此也就罢了。十四阿哥没再多说什么,依稀扫了眼云婵,也没怎么看得真切。阔步离开。
习习微风较之先前更添了少许凉意,不知不觉,就快到暮晚时分。
云婵垂首,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十四阿哥渐远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恍惚了一下。
娥眉淡展,将紧紧握拳的掌心舒展,收回目光,又低头看了看那把金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汗巾。淡淡黄色绸缎,不同寻常的,就在于边边角角那些用红线勾勒着的祥云图腾。须臾,后知后觉般猛地站起身来,大声朝着胤祯那边喊:“十四爷,你的帕子——”
骤起的天风呼啸席卷,将她本就不够大的嗓音吞噬掉一半。影影绰绰,听得不知是否真切。
渐行渐远,十四没有回头,也没停下,就那么抬起右手背对着她摆了摆。
月破黄昏、暮云深处,云婵不好再多语。凉凉软软的清冷萧风将她柔弱的身影包裹其中,就那么立着身子没有动弹,目送着胤祯消失离开……
待云婵回到蘅苑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是极晚,她整个人也早已极其的疲惫。掌柜的没再为难她,但看向她的目光里愈发没的好颜色。
反正云婵也不在乎。拖着步子回了她的房间,就手将木桌上燃了半截的烛台合着月光的透亮重新点燃。清冷的月华氤氲着橘黄色的黯淡光影交错连绵,把方寸境地照耀的说不出的诡异且懒散。
低眉垂眸,云婵往墙根处踱了几步,蹲下身子对着那泥土稀松的地方一扒拉,抽出半块儿砖头,探手从凹处取了里边藏着的一个不大的包裹。
就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展开,尽是些细碎首饰、还有些碎银子,可并不多。然后将那一把金瓜子在包裹里一并放好,复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紧实,然后重新放回墙壁里,将那半块儿砖头塞回原处,再将稀疏的尘泥填补好。一切便又是先前的平整样子,不猫着腰凝着神的仔细去看,根本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做好这一切后,云婵长长吁了一口气,揉着僵硬的腰肢坐了会子。简单洗漱了一下,也就熄灯睡了。
。
旷古的风与雾似乎每到夜晚便愈发让这大地显得空旷寂寥,天幕也似乎变得极其高远。一轮未满的月儿就那样孑孑然垂悬在孤零零的永夜无边里,冷冷清清的质感跟着应运而生出来。
府苑长亭,胤禛举盏而立,泠泠月华泛了几缕波纹,抖落一昆仑斑驳,就那么映在他一袭流霞挂云般的宝蓝长袍之上,恍惚间镀了一层比月色还要浓不可测的冷冷清清。
长笛和风,酒香若云,缭绕四散在这曲折兜转的白玉长亭,胤祥长立若玉,微垂眼睑、手端长笛,一曲《高山流水》便这样被他心之所至的应心而生。酣畅、恒远的清音被以长笛的形式演绎出来,反倒别有着一番独运的风味。
待得一曲终了,十三阔步往着四哥身旁行回,胤禛素来面沉秋水的神情之间便有一丝微微笑意流动浮现:“十三弟,你这笛声越发优美了!”
“还不是兴趣所致。吹的久了,熟能还可生个巧呢!”满酒在盏,十三随口一句笑着打趣,“倒是要恭喜四哥。皇父将钮祜禄家的秀女指给了四哥,到时候,兄弟们难免会来给四哥道个喜庆,四哥怕是有的忙了。”端身落座,十三阿哥转了话题,但依旧是些家常。
这一方,四爷对月举盏饮尽了酒水:“皇父降旨让修了《佩文韵府》,待日后成集,刚好成了你的乐子。”
“诗集典故可不只是我的兴趣!”十三抿了一口酒,英挺面目扬着略微不羁,却是洒脱的紧,“待得日后成集,不失为酷喜文墨之士的福气!论到这个,还亏得我跟皇父提了几句,皇父方定了决心。”语尽低首,将那长笛之上悬着的缅甸玉蝴蝶穗子缠在笛身,以免有个磕碰损了玉质。
一来二去,胤禛亦回身落座于了胤祥对面,落袖于桌,潭水般幽深的睛目里面沉了几分静然自若:“十三弟,你这些年的风头已经不小,往后诸如此类,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四爷与十三爷自小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总在一处;加之十三那一手好字、以及算学亦是四哥亲自传授。故此,胤禛对于这个弟弟的关心和提点,也素来不会掺着假意虚情。
远方水榭藻池之处忽起了穿堂风,缪缪荡荡,拂来一脉清凉。
十三抬眼:“横竖我们跟着太子爷走,在皇父那里不会失了心的。”
面目情态不见纹丝变化,胤禛定神,轻摇了两下头:“万事翻云覆雨,其间曲折变幻不是凡人可以预料的。小心总没有错。”虽是提点,但语气上下未有什么明显起伏。
冷面皇子从来都是这样,自小到大处在一起,胤祥早已习惯。
“四哥放心,我明白分寸!”平整了一下袖口几许凌乱的褶皱,十三正了神色颔首应下。
心下明白这个弟弟素来懂得行事之道,自是不消太费心。胤禛亦点了点头。
氤氲水榭、恣意长亭,兄弟二人对月举杯,知心之交言谈来去总是合着意趣。
梦转阑干,清风皓月,最是静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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