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观园寒秋之变
又是一夜的秋雨。
虽是八月，却已有了寒意。后院早已落叶纷纷，独那一丛竹林一片翠色，秋风吹过，阵阵悉簌之声，听到黛玉耳中，犹是萧瑟。
果然，事情脉脉相连，竟是一件也没避过，件件接踵而来。金凤之事一出，五彩绣香囊之事也随之出了。眼见今日王夫人面色如铁，黛玉便已明了，抄捡大观园，在所难免。其后如何？司棋被撵，迎春出嫁，晴雯病逝……这一件件一桩桩，若都按事态发展，要自己有何用？明知有祸，却无力阻止，何其悲凉。
那袭人，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当日宝玉在沁芳桥边对自己说的呆话，便是被她听了去。想来她定是将那话告诉了王夫人，她们那样爱宝玉，怎容忍自己这般“荼毒”他！如今又被她撞见傻大姐儿在山石背后拾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告到王夫人处，岂会不令王夫人心惊的。正好借故大肆整顿一番，将园子里的“妖精”趁早赶了出去方是正经。
紫鹃走来，给立于窗前的黛玉披了一件衫子，道：“秋凉风大，坐下吧。”
黛玉依言回身坐了，说道：“紫鹃，你去收拾收拾，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宝玉的东西，都拣出来给他送回去罢。”
紫鹃不解问道：“这却是为何？”
黛玉蹙眉：“一两日间，大观园必有异动。”
紫鹃惊道：“什么异动？严重么？”见黛玉点头不语，遂不再多问，一脸凝重出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藕官掀帘进来，神色很不像平常模样，一进来便对黛玉说道：“姑娘，怡红院出事了。”
黛玉闻言坐直身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藕官忿然道：“今儿我去找芳官玩耍，听她说起晴雯姐姐病了，想着昨儿也好好的，正待问问，正巧蕊官也在，悄悄对我们说昨日她跟着宝姑娘在二太太屋里，见到袭人去找二太太，宝姑娘便让她先出去。蕊官留了个心眼儿，便躲在外面墙角偷听。只听她们说了半天的话，因隔得远了，没大听清，只听到二太太说了一句‘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又听到一句‘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不承想，晴雯接着就被叫去二太太跟前，好一会才出来，已变得面色煞白，想是被狠骂了一通，只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着去了。回去便病了，至今未起。”
黛玉心内霎时一阵沧然。这贾府，怕是待不得了。
紫鹃进来，对黛玉道：“也无甚东西，就是两副宝二爷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再无其它了。”
黛玉点头道：“那便送回去吧。”
紫鹃笑道：“已叫雪雁去了，她也机灵，知道寻了个由头，免得宝二爷心里不自在。”
黛玉笑笑，又对藕官道：“你和芳官几人，且记着这几日凡事小心，别引人注目。”藕官连忙答应着，紫鹃正欲说话，却见王夫人屋里的彩云面带急容进来，见了黛玉，匆匆说道：“林姑娘，我是来和姑娘说一声儿，太太命王善保家的今儿晚上进园子里来抄检呢。说是一切碍眼的东西，一律抄没，窝藏的人也要打出去。我偷偷来和你们说一声儿，好有个防备。”
黛玉因已有预料，故不大讶异；紫鹃虽有所感，却未料这般严重；藕官自不必说，更是惊诧不已。紫鹃失声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好好的竟起了内乱不成！”
藕官忿声道：“什么碍眼的东西，窝藏的人，分明是看人不顺眼，借机拔去肉中刺眼中钉罢了！早知——”却被紫鹃的眼色将话堵了回去。
彩云神色紧张，匆忙道：“我话已带到，要走了，走得久了太太会起疑心。姑娘小心些。”
黛玉点头道：“好丫头，难为你有心告诉我这个，多谢。你回去也多加小心。”心里也感慨，正是积得善因得善果，自己救了她的姐姐，虽是借探春的手，然聪慧如斯，定是知晓的。如今她亦知恩图报，冒险前来告知消息，也着实令黛玉心内感动。
彩云点点头，正待要走，紫鹃忙拉住问道：“这个园子里各房都查不成？”
彩云道：“太太嘱咐了，说亲戚家里不能查，所以薛姑娘那里不去，除了那里，都要抄捡的。”
紫鹃不由冷笑：“太太这话好没道理。薛姑娘是亲戚，我们姑娘难道不是亲戚？既来查我们，倒不去查薛姑娘，难道我们必定是贼，一意要来查我们不成？”
藕官亦气得跺脚，对黛玉道：“姑娘，欺负人也不待如此，此事老太太必不知情，我们告诉老太太去。”
黛玉说道：“此事未起，空口无凭，如何能告诉老太太？何况我们清清白白，又何必怕她们抄检？该如何便如何罢了。”便让彩云赶紧回去，彩云答应着自去了。
紫鹃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黛玉说道：“你且先别忙生气，赶紧去二姑娘和四姑娘那里去一趟，把此事告知她们，让她们也收拾收拾，小心防范。一旦抄检开了，咱们这里首当其冲，她们那里必也逃不过，唯有三姑娘那里不必去，谅她们也不敢抄到那里去。”紫鹃神色一紧，点头答应，又见黛玉说道：“司棋和入画，你提醒些儿，保不得她们是经得起搜的。”紫鹃微微一怔，见黛玉再无甚说的，便点头出去了。
这里藕官十分发急，问道：“姑娘可想好什么对策没有？”
黛玉淡淡说道：“你别慌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藕官见黛玉面色未有波澜，知道她心中已有成算，也不再多言。
潇湘馆如常熏香铺被，各自歇下，只是皆辗转难眠。黛玉斜倚在床上，拿起那本湘云常看的《孙子兵法》，随意翻看，正看到其中三十六计之第二十六计，名曰“关门捉贼”，遂随书上念道：“小敌困之。剥，不利有攸往。”便听到院门处有捶门之声。又听得紫鹃说道：“可算是来了。”便叫藕官去开门。黛玉不由好笑起来，看这情形，不像是抄检的，倒像是等待故人重逢一般了。
紫鹃服侍黛玉穿衣，听见外间乱糟糟的，料想来了许多人，不满道：“倒像是官兵来抄家了！”言毕顿觉不吉利，于是噤声不语。
尚未穿戴齐整，便见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并一干婆子等涌了进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一个个神色不善。雪雁藕官跟在后头跑进来，正要拦着她们，却被一个婆子一脸不耐推搡开了。墨霜墨雪闪身进来，冷冷看着众人，等黛玉示下。黛玉看这阵势，心下着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问道：“周姐姐，今儿来此有何事？”
周瑞家的陪笑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黛玉又问：“不知丢了什么东西，这般兴师动众？”
周瑞家的面上一窘，未料黛玉当真问起来，只得含糊应道：“听太太说是宫里娘娘赏的一件宝物。”
黛玉点头说道：“既是娘娘的东西丢了，自然不能马虎。”便叫紫鹃雪雁等把箱柜一齐打开。
王善保家的早有不耐，便欲上前去搜验，却听黛玉道：“慢着。”又只得站住，心里早就厌烦不已。
黛玉说道：“你们既来了这里，也是奉命行事，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这里我是主子，要查也是先查我的。”便命紫鹃将自己的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也一齐打开了。周瑞家的只得陪笑道：“我们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林姑娘何必生气。”因命婆子们快快关上。
黛玉道：“既是疑心我的丫头们偷了，我也不能脱罪。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要有赃物，也必定在我这里，如何反不搜我的？”
周瑞家的一时反不好言语的，却听王善保家笑道：“真想不到姑娘这般明事理的，怪道老太太这般疼爱呢。”
黛玉看她一眼，道：“紫鹃，给各位姐姐们看座上茶，咱们坐着慢慢等吧。”
周瑞家的讪笑道：“不必搜了，我们这便走了，姑娘好生安寝罢。”
黛玉道：“还是细细搜明白了好，不然明日太太问起来，倒觉得我托大了，或还让人觉得我这里真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周瑞家的无言以对，而那王善保家的果率着众婆子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挨次都一一搜过，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王保善家的隐有不甘神色，又实在未翻出任何不该有的东西，只得讪讪站在那里。
黛玉问道：“这里的都翻明白了？”
周瑞家的忙陪笑说：“都翻明白了。”
黛玉又道：“紫鹃雪雁，带姐姐们去东边屋里，把我那几个箱柜也一并翻翻。”
周瑞家的忙摆手道：“哪里还要搜的，我们这就走了。”说着便朝王善保家的使眼色。
黛玉道：“这才搜到一半，哪里能走，就是太太那里也不好交代。索性搜完，大家干净。”
众人皆是一愣，紫鹃雪雁回过味来，连同藕官几个小丫头推搡拉扯着众婆子们到那屋里去搜，一时哄闹不已。周瑞家的脸上发僵，强笑道：“夜深了，哪敢再扰姑娘的觉，就算了罢。太太那里也好说的。”
黛玉冷笑道：“我是客居于此，并非贾府中人，不知你贾府规矩，是连亲戚也要查的。你们今日来，要查要搜，我也不想理论。只一点，你们既来了，便要搜个彻底，将我这里一一查个干净，还我清白方可。”
周瑞家的见黛玉动了气，无奈又小心陪笑道：“今日是我们的不是，给姑娘赔礼了。望姑娘消消气罢。我们已搜了这许久，已是对不住姑娘，再不必搜了。姑娘本就是清白的，何需我们还呢。”
黛玉道：“你倒会说话。”周瑞家的见黛玉不再计较，忙又道：“姑娘请歇息吧，我们这就到别处去了。”说着又朝王善保家的使眼色。那王善保家的本也无趣，便朝众婆子挥挥手，领着一路出去了。
周瑞家的正待要走，只听黛玉问道：“周姐姐已搜了几处？”
周瑞家的只得答道：“刚从宝二爷处出来，顺路到了姑娘这里。”
黛玉又问：“可查出什么没有？”
周瑞家的道：“并没有什么。”
黛玉又问道：“那宝姐姐那里可要去？不过宝姐姐稳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的。”周瑞家的只觉尴尬，一时默然。黛玉本已明了，不过故意问问罢了。见她如此，也不多言，便放她去了。
送瘟神一般送走了众婆子，紫鹃回来恨声道：“这些个老不死的东西，一天到晚只知寻事。”
黛玉看几个丫头义愤填膺的模样，笑笑道：“事已过去，何必生气，睡罢。”
众人折腾这一回，也觉疲惫不堪，便也都忍下不忿，各自回去睡下。唯黛玉一时难眠，仍拿起未看完的《孙子兵法》继续往下读，看至最末第三十六计，名曰“走为上”，心内一叹，苦笑道：“真可谓走为上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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