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痴优伶情深义重
惜春瞧见湘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禁乐了,嘻嘻直笑。湘云看了她一眼道:“你别笑,难不成我说的没理么?”
只听帘外“啪啪”两声拍掌声,帘子一动,探春闪身进了来,后面还跟着迎春。探春一面拍掌,一面说道:“云妹妹说的好极,且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呢。”
黛玉笑道:“今儿来得齐,倒像是下了帖子请来的。”便让她们落了座,紫鹃早出去端了两杯茶来。
湘云遇到知己,更是滔滔不绝,便和探春一径讨论起来。湘云说道:“若说这小惠是让大家都便宜呢,倒也罢了,然而她这小惠却引来了这样多的麻烦,究竟也不知到底是好心办坏事,还是存心不做好事。”
黛玉道:“若说存心倒也未必,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立场不同,做法也相异。她终究和我们不相同,思路不在一条线上。”
探春道:“正是如此。这样南辕北辙的两派,协同管家怎么理得?拿这园子的承包来说,本依我之原意,应是各个地方找人承包,承包人根据自身情况自己上报每年上缴多少利润;而她却主张不用交利润,承包人只要在承包之同时选择支付园子里的某一项花销,且也不顾我和大嫂子是否同意,便径直将这主意向那些婆子们说明了,竟不留我们一点说话的余地。如今话已出口,那些婆子哪有不欢喜应承的,我们也断不好收回,只是看着如今这状况,不免心中有气。”
黛玉眉头微蹙,这宝钗太过独断专行了,似乎已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依湘云所说,她是事不关己不开口,巡例查查不会多事,倒像是“随分从时”,可在有些事情上,她却又有些不安分起来,本是让她协助管家,她却直接越过探春与李纨,将自己之小惠小利举措与大家公布,这意欲何为,终让人看不透。
黛玉正在蹙眉深思之时,湘云已接口道:“三姐姐的法子,应是让承包的婆子们和三姐姐等照着承包人之提议分配利润。而她的建议却是不用交钱,只要包揽另一个项目的花销。可是这样说的?”探春笑道:“你很明白。”湘云亦笑道:“我虽不管家,但常言道:‘旁观者清’,在这园子里住着,多多少少是明白一些的。”
探春笑道:“你这下一句话倒是骂我们了。”湘云说道:“我只是借一句古语,并未存有他意。你这样明白人,又何必和我讲究这个来。”
探春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我这当局者也清楚着呢。我给你们算算帐:若依照我的法子,虽说上缴多少利润是承包人自己提出的,然而因我们可知晓许多情况,其他的承包人也会互相嫉妒和监督,故到底各人承包的项目一年挣得多少利润,大家心中自然是有个底的。这样一来,承包人所得利润,是要和我们分的,且我的意思是让她们‘借此小补’,分的时候,到底是我们占大头。如此一算,承包人多产出十两银子,自己也就是多拿一二两。而如今按了她的意思,那些承包的婆子们皆不用交钱,只要包揽另一个项目的花销。照这样算,就是多产出十两银子的利,她们就会多了十两的进益。如今搞得那些婆子们是一朵花不许人摘,一个果子不给人碰。可不是气人得很?”
惜春听到此处,也插嘴道:“是了,方才我还说呢,我屋里的入画不过采了几支桃花,被一个婆子撞见,竟骂了好一通,一点情面不给的,说起这个婆子,我忽的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叫作何婆的,真真可恶。”
湘云听了便说:“原来是她,最是可恶的。我听翠缕说起这婆子视财如命,如今却让她包揽一项头油脂粉的花销,且看着罢,难免她为了省钱,弄些次一等的货色来。”
迎春说道:“云妹妹莫要这样讲,应是不会的。”
惜春说道:“二姐姐,你处世为人总是退让,就算受了委屈,也是息事宁人的。我却觉着,云姐姐说的很是有理。到时候不止是丫鬟们被欺负,就是我们,也要受委屈了。”
探春道:“如今无端引起许多矛盾,暂且不提。且说我们本要找个懂花草的婆子在衡芜苑管花草,莺儿的娘本就是薛家的人,又会打理花草,让她去了蘅芜院管理,岂不两便?那宝姐姐却偏要反对,说是这么多人没事做,却用她的人管这样的好事,怕人家说她藏私,又提议让茗烟的娘叶妈去管,却并未提及叶妈会不会打理花草,只是说,叶妈和莺儿的娘要好,让她去问就行,甚至都交给莺儿的娘,也是人家的私情,与自己无干了。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正是无义之举也。”
湘云忿然道:“没胆子顶住闲言碎语公正办事,却有胆子放任隐瞒各种陋习。以前在议事厅上说得那样义正词严,把二太太的托付说得有千斤重,怎的如今这园子一团乱之时,她就忘了她姨娘的托付了?真真是可笑又可气的。”
黛玉只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住,自己竟插不进半句,只是一句句听着,心中顿觉,这些原本不堪世事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了,许多道理,已看得分明。如今,若是再一味隐瞒,也是无益,故待湘云说罢,探春正欲接口之时,黛玉忙按了按探春的手,继而说道:“我知你们心中有气,在我这发一发就罢了,莫要张扬。三妹妹,你定是疑惑我怎的很少去和你们谈论这家事了,如今我也实不相瞒了,你听我一句,不必大费周章去办理这改革之事了。”见众人均疑惑,黛玉便接着将自己曾和凤姐之对话和盘托出。
探春、湘云、寡言少语的迎春,甚至天真烂漫的惜春,听了均是频频点头。探春叹道:“若论胆色才干,我们真不及二嫂子万一。”
黛玉道:“你们也很有才干,然而在这府里,实则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见探春不语,湘云亦是叹气,黛玉又说道:“不必这样。待你们都嫁了人,作了当家主母后,再大展拳脚一番也不迟呢。”众人一听,皆又羞又笑地和黛玉打闹起来。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贾府早已备下年例祭祀,贾琏带领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湘云去了秋爽斋玩耍,黛玉本欲歇息片刻,孰料躺下后却又睡不着,于是起身往院外走去。紫鹃瞧见黛玉独自要出门,见她穿的单薄,硬是拿来一件外衣给黛玉披上方罢。
黛玉步出院外,见园中众婆子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种树的,也有栽花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与几个小丫头坐在山石上一面看一面嬉戏。黛玉停步和香菱说了一回话,因许多话也不便说的,黛玉只待了一会子,便又往沁芳桥一带去了。
只见坡上有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绿树成荫子连枝,黛玉又忆起已故的父亲,如今清明时节,却不能去他坟前去上一炷香,想起来实在无奈悲凉。
忽想起纳兰词的一首《沁园春》,乃是追忆亡人所作,词曰: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纳兰倾其一生,写尽了情深与忧伤。篇篇含愁,卷卷成悲,一曲弦伤,弹到最后,仍是曲高和寡,纳兰的寂寞,终究无人懂得。凄怨温婉的词风象迷香一般,透过无边的时空,仍然温柔而凄楚地熏着人们的眉眼。如今想起此词,虽非追忆亡父之词,然其情深犹同,悲切同在,黛玉默默念了一遍,已是泪眼朦胧。人生如梦,这短短几十载,终是绝尘而去,黄土一抔,留下未亡人,掩不尽那天上人间的悲切。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前面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了几只。黛玉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火折子,守着些纸钱灰作悲。
黛玉顿时心中了然,正欲发问,那藕官见来了人,慌忙站了起来,又看清是黛玉,忙朝她行了一礼,虽不发一语,却掩不住眉眼间那点慌乱。
黛玉说道:“你不用怕,告诉我,你给谁烧纸钱?”
藕官仍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忽见那夏婆子从一边跑过来,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见黛玉在侧,夏婆子又道:“姑娘还是回去吧,莫让这阿物儿冲了眼。”又骂藕官道:“你弄得这火光冲天的,可不吓着了林姑娘,我这就去回太太去。”
那夏婆子见藕官终是不作一声,心中更来了气,便恶狠狠地拉住藕官,口内说道:“你这小蹄子,都被我抓住还这样张狂,你跟我过去回奶奶,看你有什么说辞。”
藕官挣扎着不肯去,夏婆子正欲骂,黛玉说道:“你快放了她。”
夏婆子心有不甘,不欲放手,又不敢忤逆了黛玉,只得赔笑道:“姑娘你也瞧见了,她竟敢在院子里烧纸钱儿,这府中有规矩——”
黛玉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打量我不知这府中规矩?还是觉着我不是这府中之人,不配管?”
夏婆子忙道:“姑娘误会了,打死我也不敢这样想的。”
黛玉又道:“她并没烧纸钱,是我叫她来烧我的那些烂字纸的。”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黛玉,也更添了畏惧,忽听黛玉反替自己掩饰,心内顿时转忧成喜,便满怀感激看了黛玉一眼,又增添了一些硬气与那婆子对视。
那夏婆子显然不信,因见黛玉如此说,心中又有些惧怕这位姑娘,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狠狠瞪了藕官一眼,说了一句“莫要再让我撞见”,便自去了。
藕官见那婆子走远,忙朝黛玉跪下,道:“多谢姑娘。”
黛玉拉了她起来,说道:“这府里的规矩是要遵守的,以后莫要再做此事了。”藕官连连点头,黛玉又问:“到底是为谁烧纸?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应是私自的情理罢。”
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又见黛玉诚心关怀且心思通透,便含泪说道:“回姑娘,我祭的是死了的菂官。”一行泪,一行说,将实情相告。
原来,从前两人在戏中,藕官作小生,菂官是小旦,因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然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而二人便当了真,不做戏时,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亦是你恩我爱。然而菂官薄命,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死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至清明节,便偷偷烧纸祭拜。
黛玉想道:这藕官也是情深义重之人,以戏为真,纯得可爱,却又痴得可怜。
待藕官流泪说完,黛玉对她说道:“你有此情意也是不错,只是再不可偷偷烧纸钱,若是被抓到,免不了是一宗大罪。你随我回去,我有个法子。”
藕官虽不知何意,依然答应着紧跟了黛玉回至潇湘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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