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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痴公子沁芳吐情


湘云急忙看向棋盘,见果真因一子之势全盘扭转,输与探春,不禁懊恼至极,嘟囔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又要再来一局。

  黛玉提议道:“我们不如以棋为意,对些对子,反轻松愉快。”探春本不欲在下,宝琴亦十分赞同,湘云见众意如此,也就应了。

  黛玉微笑道:“我出一联,你们来对:松下围棋,松子偶随棋子落。”

  湘云眼波一转,立刻接道:“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垂。”

  黛玉笑道:“这句着实不错。”湘云听言,脸上方有些喜色,方才输棋之恼亦褪去些许。

  黛玉道:“又有一句: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此时宝琴抢先联道:“我来对: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材,静若得志。”

  黛玉笑道:“这句对的也很好。”又出一联道:“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探春联道:“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

  黛玉微笑颌首,又紧接道:“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地当琵琶路当弦,哪个能弹?”

  黛玉又出联:“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秋业。”

  宝琴也不容情,忙道:“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几番下来,只看见湘云与宝琴对抢,联完又互相对着直笑,探春早叫来紫鹃铺纸磨墨,将这些对联写将下来,大家又围上去细细评论一番,皆笑道:“这琴棋书画,今日皆占全了。”

  待探春与宝琴一同走后,湘云窝在贵妃椅上,拿起一本棋谱专心在看,不发一言。黛玉见她聚精会神的样子,也不想打扰,独自去了后院秋千上坐了一阵,出了一回神,满脑子皆是这府内乱七八糟的琐事。

  坐了一回,想了一回,黛玉又起身出了院门,一路慢慢踱步到了沁芳闸。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来到沁芳桥畔,又见那碧绿的水池里锦鲤翻飞,斜阳映照下,煞是动人,黛玉沿堤看顽了一回,回头看见那坡上桃花盛开,红雨翩然,不由想起一首词,自言自语道:

  桃花昨夜,与子同行,偷偷替了绛蜡。粉蕊含羞开半,包藏情话。绯红渐渐老去,不忍闻,水边啼鹧。觅旧盟,燕归来、说得柳丝难舍。

  往事都随风谢,似堕楼,红颜不堪狼籍。问那桃花,欲罢为何不罢?杯中满斟孤独,让情怀、瀑布铺泻。却忘了,槛外正疏影落下。

  想那古今多少咏桃花之句,却皆无此首这样独有韵味。黛玉吟了一遍,低低叹了一声,又转身往那桥上亭中走去。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林妹妹。”回头一看,见宝玉已朝自己走了过来。

  黛玉朝他笑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宝玉道:“心里发闷,出来透透气。”

  黛玉发觉宝玉的神态不如往常,面色不佳,竟有些蔫蔫之态,忙问道:“你可是病了?怎不去请太医来瞧瞧?”

  宝玉摇摇头,闷声道:“不必了,太医也治不好。”

  黛玉很是诧异,又有担心,便问道:“你竟是怎么了?为何说这话?”

  宝玉抬眼看向黛玉,却什么也不说,只看了黛玉许久,直到黛玉被他瞧得有些莫名又有些恼了,说道:“你若有什么话就讲出来,这样欲言又止是何故?”

  宝玉重重叹了一声,方开口道:“妹妹,你跟我说实话,那日,你所念的那首诗,是说的我么?”

  黛玉方知他的心病之源了,原来是因那首诗而起。黛玉不答反问道:“你既这样问我,定是明白那诗中之意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求证?”

  宝玉一怔,看着黛玉,却又说不出半字,只对着黛玉怔了半晌。

  黛玉见他又是如此,便推了他一下,孰料宝玉一时不防,竟被推了个踉跄。黛玉忙又扶住他,一面道:“不过一首诗,你就成这样?平日旁人说的那样多话,也没见你挂在心上半日。”心中又想道:难道这宝玉,已悟了么?

  宝玉不再发怔,而是叹了一口气,道:“我素日是如何待妹妹,我以为妹妹心里定是明白的,然而直至今日,我才知,我在妹妹心中,竟是那等不堪模样。”

  黛玉见他大有悲态,顿觉原来他也并非冥顽不灵之人,只是一首诗,竟让他憔悴如此,心中霎时划过一丝不忍,又觉得应该乘胜追击,于是对他说道:“你也莫要有执念,那诗不过是提个醒儿,并无贬低你之意,我也从未觉得你不堪。”

  宝玉听了,点了几下头,又摇摇头,道:“这‘草莽’、‘愚顽’、‘偏僻’,不是怒骂?‘乖张’、‘无能’、‘不肖’,不是痛斥么?”

  黛玉反问道:“那你觉着你该当何词形容?”

  宝玉正欲接话,刚说出个“我”字,却忽的哑然,看着黛玉,“我”了半天,终究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又懊恼道:“我知妹妹看不起我,既这样,我还是离了妹妹的眼,让妹妹眼不见为净。”说罢抬脚便走。

  黛玉也恼了,一把将他的衣袖扯住,厉声道:“你这样赌气,便是有出息了?”

  宝玉呆立住,看向黛玉,喃喃道:“妹妹和从前不一样了。”

  黛玉亦看着他,问道:“为何这样说?”

  宝玉道:“妹妹从前,从来不问世事,只和我们谈诗作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之仙子。可如今——”

  黛玉追问道:“如何?”

  宝玉叹声道:“可如今,妹妹竟也和那凡夫俗子一样,和我论起那些经济学问来。妹妹那诗,字字句句,皆似他们之言行。我真不知为何,妹妹竟变了。”

  黛玉说道:“我既说出那样的话,你便要同我生分了,是不是?”

  宝玉忙摆手道:“没有。”看着黛玉,心里发急,却又不知如何说,只脸涨得通红,许久才挤出一句:“妹妹还不知我的心么?”

  黛玉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一叹,语气也柔和许多,道:“我既知晓你的心,你如何不解我意?你可想过你自身,该有何出路?”

  宝玉不解道:“此时想这些作什么?”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难不成,你就打算在这府里头,一辈子安于享乐,浑浑噩噩?”

  宝玉睁大眼,欲说出什么话来辩驳,却一时无可分证,只得盯着黛玉不出声,脸上又有懊恼之色。

  黛玉也没理会他的懊恼,只继续往下说:“外祖母让我们姐妹几个管家,我虽是帮衬,也渐渐知道一些事。”又问宝玉:“你在这园子里住着,总该知道些,三妹妹改革之事吧?”

  宝玉点头说道:“怎会不知?她竟干了好几件事呢,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拿我作了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真真是有大才的。”

  黛玉不禁笑道:“你倒明白。”

  孰料宝玉却又问道:“只是为何要让人管着园子,如今住着,竟是别扭得很,好似不是自己家的一般。”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为了节省些。这府中花费太过,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再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冷笑一声,道:“说你明白,却又不明白了。你是不管家,不知这家中境况,你当这府里,还是当年那么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么?竟如那许多纨绔子弟一般,只知安逸享乐,不思当家立业,更未想过家中之荣华富贵是从何而来。你总说厌恶为官之人,岂不是连你父亲叔伯也一并骂了?你又说不喜这朱门大户的桎梏,然而扪心自问,你可离得开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从未历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又岂知这富贵终是无常?你总说大家姐妹要一直在一起,难道不知,这仅是你的一厢情愿的梦罢了。说来说去,你那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头。说到底,你就是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还带有浓厚的伤感主义和虚无主义。”黛玉说到最后,竟不觉间带入了许多现代词汇。

  宝玉起初听起这话,心内十分诧异,这番言论,何曾听说过?然继续听黛玉说下去,虽仍有些懵懂,却难免还是有一点震撼,虽不至醍醐灌顶,却终是敲了几声警钟,让宝玉不由打了一个激灵。而至最末,宝玉却又对黛玉之语彻底茫然起来,于是先撇开其他,只问黛玉道:“妹妹,什么是‘理想主义者’?”

  黛玉经他一问,不禁有些发笑,于是解释道:“就是如你一般,总想些莫须有的东西。”

  宝玉似有些明白,又似想起什么,又问黛玉道:“妹妹,你为何看得这样清楚?知道这样多?”顿了顿,又低声加了一句:“听妹妹所言,似是这府里,要发生什么大事么?”

  黛玉心内虽在叹息,却不想他因此心内惶惶然,于是说道:“我只是告知你,应防患于未然,并无什么,无须多想。”

  宝玉却一时不语,片刻后,忽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说道:“我竟远没有妹妹的才识,方才还与妹妹怄气,实在不该,妹妹莫怪。”

  黛玉笑笑,道:“我自是了解你的,怎会怪你。”

  宝玉便忙问:“妹妹真的知道我的心么?”

  黛玉点头,有些诧异他一问再问。孰料宝玉见黛玉点头,便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掩着,只等你的一句话,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好妹妹,你可知道,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黛玉被他忽的拉住手,心里头突然有一丝慌乱,又听得他如此的绵绵情话,更是心内激起波澜。黛玉忙看向宝玉,忽发觉,曾经的那个懵懂少年,已出落得十分英挺清俊;原先的那双如同碧波的双眸,如今已似一汪深潭,望不到底,只看得见,那一潭浓浓的爱意。

  黛玉与宝玉两两相望,忽发觉,自己对这个少年,已不仅仅是那淡然的关切,却是在时间的推移下,自己心中,早已萌出一丝浅浅的情意。只是此时,还不能说得明了。

  两人默然而立,沁芳闸下,碧水蜿蜒而去,水上有点点粉色桃花飘然而过。

  黛玉轻轻一叹。

  突然间,一面山石后惊飞出一两只雀儿,这几声有些异常的“窸窣”声,令黛玉惊觉:石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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