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湘云作东菊花茶

次日一早，众姊妹聚在潇湘馆，皆问湘云在何处起社作诗。湘云道：“已在藕香榭摆了桌，大家便随我过去吧。”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走至榭前，湘云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便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又抬头看匾，回头向众人道：“我小时听祖母说起家里的旧轩馆，好似也曾有过这么一个亭子，叫‘枕霞阁’的。”宝玉道：“这名字极妙，比藕香榭更有意趣呢。”

  众人又见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李纨笑道：“这茶想得周到，风景也好，东西也干净。”湘云笑道：“这是林姐姐帮着我预备的。”宝玉道：“我就说林妹妹是玲珑剔透的心肠，除了她，谁还会想得这样细致。”众人皆笑。一齐进入亭子，只见里面安了两张桌子，东边临窗一桌，西边靠门一桌。桌上皆摆了诸多瓜果点心。此时正是八月，桌上水果繁多：草莓、枇杷、樱桃、雪梨、葡萄、西瓜、水蜜桃，琳琅满目，色泽艳丽。其中大多是产自冰清山庄，只是众人皆不知罢了。另有几类糕点：梅花糕、定胜糕、桂花糕、薄荷糕、栗子糕、千层糕，皆是扬州小点，用翡翠小碟儿装了摆在桌上，真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又有几个小笼屉，蒸蒸冒着热气，揭开看时，原来是翡翠烧卖和豆腐卷儿，均是今日一大早紫鹃雪雁赶做的扬州早点，晶莹剔透，香气扑鼻。众人皆觉得新鲜，又被勾起了食欲，皆笑道：“今日是既作诗，又饱了口福了。”湘云笑道：“这也是林姐姐帮我预备的，你们可是有了口福了。”宝钗道：“林妹妹的点子真是雅得很，我们这些俗人可是想不到的。”宝玉接口道：“林妹妹自然是极风雅的人，如此才让这作诗更加有趣。”说着来到黛玉身边，和黛玉湘云说笑，又问这点心从何处买来，这样好看。宝钗脸色微变，将头扭向一边看那窗外风景去了。

  惜春年纪小，又不喜作诗，此刻看到这样多水果点心，便一样一样尝了个遍。迎春笑看她的吃相，又叫丫鬟泡了杯茶给她。李纨道：“今儿云妹妹做东，请东道主拿诗题来罢。”探春也催，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然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众人四散开了。黛玉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折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招呼众人吃茶吃酒吃点心。探春和李纨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坐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惜春坐在一旁，边吃点心边玩那穿好的茉莉花串。宝玉一会站在黛玉身旁看黛玉钓鱼，一会又跑到湘云身边说笑两句，湘云剥了一粒葡萄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到诗题下，蘸笔至墙上把第六个《咏菊》和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赘一个“潇”字。又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紫鹃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只管忙你的去，也去吃点东西，让我自斟便好。”说着便斟了半盏黄酒。宝玉过来道：“妹妹，那酒太浓，不宜多喝，喝我这杯罢。”说着将他手中的杯子递给黛玉，黛玉便接过喝了一口。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个杯子，自斟了，也饮了一口，便蘸笔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又把第七个《画菊》勾了，底下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宝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莞尔一笑：“我好容易有了两首，你就忙的这样。”宝玉也赶忙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来作。”又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听你说，你们家也曾有这样一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便叫作‘枕霞旧友’罢。”李纨便说有理，湘云一时思虑，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一顿饭的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写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道：“极是，极公道。”大家又互评互赞了一回。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笑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围在大圆桌子旁吃了一回，都赞这瓜果新鲜多汁，糕点甜糯可口，早点鲜香美味。又品了一回茶，竟是菊花茶，清雅甘甜，众人皆笑道：“这方不负这菊花社了。”

  黛玉道：“因这菊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大家要不要听？”众人兴致正浓，一听有故事，忙催她讲来。黛玉喝了一口茶，缓缓讲来：“很久以前，一条大河边住着一个叫阿牛的庄稼人。阿牛家里很穷，十岁时又没了父亲，每日只能靠母亲纺织度日。阿牛母亲因子幼丧夫，生活艰辛，故经常哭泣，最终把眼睛都哭坏了。阿牛长到十三岁时，一日对母亲说：‘母亲，你眼睛不好，今后不要再日夜纺纱织布了，我已长大，能养活你！’于是他就去一个姓张的财主家做小长工，母子俩苦度光阴。两年后，母亲的眼疾越来越严重，不久竟双目失明了。阿牛想：‘母亲的眼睛是为我而盲，无论如何也要医好她的眼睛。因此，他一边给财主做工，一边起早摸黑开荒种菜，靠卖菜换些钱来给母亲求医买药。也不知吃了多少药，他母亲的眼疾仍不见好转。一日夜里，阿牛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美貌女子来帮他种菜，并告诉他道：‘沿那河往西数十里，有个天花荡，荡中有一株白色菊花，能治眼疾。这花要九月初九重阳节才开放，到那时你用这花煎汤给你母亲吃，定能治好她的眼疾。’于是，重阳节那日，天还未亮，阿牛便带了干粮，去天花荡寻找白菊花。到了方知原来此处是一个长满野草的荒荡，人称天荒荡。他在那里找了许久，却只有**花，不见白菊花。一直找到午后，才在草荡中一个小土墩旁的草丛中找到一株白色的野菊花。这株白菊花长得极特别，一梗九分枝，眼前只开一朵花，其余八朵含苞待放。阿牛将这株白菊花连根带土挖了回来，移种在自家屋旁。经他浇水护理，不久另八枚花朵也陆续绽开，馨香沁脾。于是他每日采下一朵白菊煎汤给母亲服用。当吃完第七朵白菊之后，阿牛母亲的眼睛便复明了。白菊花能治眼疾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村上人纷纷前来观看这株不寻常的菊花。这一消息也传到了那张财主那里。张财主将阿牛叫去，命他立即将那株白菊移栽到张家花园里。阿牛自然不肯。张财主便派了几个家丁来到阿牛家强抢那株白菊，因双方争夺，结果菊花被折断，他们方扬长而去。阿牛见这株为母亲治好眼疾的白菊横遭蹂躏，十分伤心，坐在被折断的白菊旁哭到天黑仍不愿离开。深夜时分，阿牛朦胧的泪眼前猛然一亮，只见他上次梦见的那位美貌女子突然来到他的身边。那女子劝道：‘阿牛，你的孝心已有了好报，不要伤心，回去睡吧！’阿牛道：‘这株菊花救过我的亲人，如今它被折死，叫我怎能不心痛？’那女子说道：‘这菊花梗子虽然断了，但根还在，它没有死，你只要将根挖出来，移植到另一处，就会长出白菊来。’阿牛不禁问道：‘姑娘，你是何人，请告知，我要好好报答你才是。’那女子道：‘我是天上的菊花仙子，特来助你，无需报答。你只要按照一首《种菊谣》去做，白菊花定会种活。’接着菊花仙子念道：‘三分四平头，五月水淋头，六月甩料头，七八捂墩头，九月滚绣球。’念完便消失不见。阿牛回到屋里仔细推敲菊花仙子的《种菊谣》，终于悟出了其中道理：种白菊要在三月移植，四月掐头，五月多浇水，六月勤施肥，七月八月护好根，这样九月就能开出绣球状的菊花。阿牛照着菊花仙子的指点去做了，后来菊花老根上果然爆出了不少枝条。他又剪下这些枝条去扦插，再按《种菊谣》之说去栽培，果然，次年九月初九重阳节那日，便开出了一朵朵芬芳四溢，娇媚迷人的白菊花。”

  黛玉讲完，顿觉有些口渴，便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众人听完这故事，觉得很是新鲜好听，正在回味，又见这杯中竟也是白菊花瓣，皆笑道：“可不是菊花仙子来了。”宝玉道：“定是有那菊花仙子的，想来这世间有多少奇事。只无缘得见那菊花仙子，不知妹妹说的大河在何方？”宝钗看了他一眼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何曾有那么多仙子下凡来？”又微笑对黛玉道：“林妹妹总有那样多故事，不知从何处看来？我们竟不知晓呢。”黛玉亦微笑道：“不过是小时母亲讲过的一些故事罢了，何曾看过什么书。”惜春接口道：“宝姐姐不知，林姐姐并非不知，何故拿来一问。”宝钗笑道：“只随口一问罢了，四妹妹何须多想。”惜春却早已和湘云一起争夺那糕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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