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局楸枰圣心敲
天宝五年,多事之期。
年初伊始,北方传来捷报,经过连番苦战,安禄山打败契丹和奚,回京献酋,宫中为此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安禄山在大殿上跳着回旋舞,灵活的四肢托举着硕大的肚子,原本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糙汉,先天肩宽腿粗肚圆的外形,却在乐音响起时,舞步矫健轻盈且驾轻就熟,如雄鹰一般,壮美而彪悍。
与宫中舞伎柔美的舞蹈风格大相径庭,却是万般瞩目。
那一刻,刘一手觉得舞蹈与舞者的身体条件无关,甚至年龄、性别、美丑无关,只与阅历有关。
安禄山,一个人,演绎出了万马奔腾,他跳出了激昴的人生与热烈的灵魂。
所以,他能得圣宠,亦是必然。
暮年的天子,需要这份激昂。
环顾四下,天子和贵妃以及满朝文武都沉浸在欢庆的喜悦当中,这个时候有谁还记得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呢?
刘一手看向信诚公主和驸马独孤明的坐席,他二人面上无波、更是相对无言、只默默饮着杯中酒,神态平静的仿佛他们从未失去过一个女儿。
此刻,刘一手觉得人生真是虚妄,曾是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样明丽美好的女子,她真实的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但是却被现实抹去了。
隔几日,安禄山再邀刘一手下棋,两人面前摆着棋盘却没有布子。
安禄山一脸骄傲:“我现在已经不用下棋来讨好皇上了。”
“是,你有战功,又擅舞,既能以所长博取君心,自然不用示短了。”刘一手抚摸着棋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安禄山大笑,“你还没跟圣上下过棋吧,用不用我推荐你?”
“算了吧。”刘一手心里的别扭劲还没过来,现下倒没有从前那般迫切想要为天子侍棋的愿望了。
“奇怪。”安禄山盯着刘一手打量一番:“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上次我来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摆个臭脸、梗梗着脖子,那小样多带劲啊!现在这低眉顺目的,看着怪怪的!”
刘一手叹了口气:“人在宫中,诸多的规矩管着,总归是会变的。”
安禄山一脸不以为然:“我却不会变。”
刘一手瞪了回去:“上次来时急于学棋,这次功成便将棋舍弃,还说没变?你的变,在于所处形势,更在于自身实力,现下你实力大涨,便让天子只看你的长处,忽略你的短处,所以,人还是要自身强大才行。”
“对,就是这个意思。老子的意思不是说从学棋到跳舞没有变,而是说,我那颗想要向上的心不会变,老子眼中只盯着一样,那就是我要一天比一天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刘一手看向安禄山:“你已位及人臣,三镇节度使,统辖四地。还要怎样好?”
安禄山嘿嘿,一笑没说话。
转眼便是又一年的二月二,正是春晖微暖菜芽新的好时节。
此时的长安春意盎然,城中百姓纷纷出行踏青、挑菜,欢度挑菜节。
天子与贵妃及百官亦登上城头,与民同乐,共赏满城春色。
仲春二月,正是日夜平分的月份,称中和节,每逢此日,朝廷惯例,天子为百官赐尺。
“皇恩贞百度,宝尺赐群公”,是按官员品阶和在过去一年的功过实绩,将以象牙、金、银、玉石等材制雕刻着精致花样和御制诗的尺子赐给臣子,以此作为对臣下忠诚及才干的认可,也是对其未来任期内公正无私、廉洁奉公的期望和鞭策。
为上者的深意,是希望臣子们忠心办事,公正廉洁。
是“成器与良工”的匹配和勉励。
为臣子的,则以得到这一枚赐尺为荣耀,因为这并非人人皆可得的。
一番恩赐之后,又是接连的跪拜叩首和谢恩,山呼万岁。
而后,便是鼓乐阵阵,百姓朝圣,整座城喧闹异常。
然而太闹了,圣上便觉得无趣,连跟臣子们说句话都听不清晰。
高力士适时建议:“圣上,乐坊中新进了乐工,音色高亢,可命其献艺。”
圣上来了兴致。
不多时,城头上响起清亮的歌声。
从低吟浅唱到激昂高歌,每一句都如同精心雕琢的宝石,熠熠生辉。
曲音古韵悠长,脆而悠扬。音域之广,似山河辽阔,横跨天地之间,情感之深,如古卷中藏匿的千年秘语,深沉而厚重。
那词,是改自李白的诗,那曲子,亦是新鲜动听。
最重要的是,是那音色,太令人惊艳了。
婉转时,如清晨的鸟鸣,清脆悦耳;激昂时,又似流泉击石,直抵人心。
音域之广,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情感与色彩,又有着一种仙鹤冲天、声震九霄的豪迈。
这一曲,与前些时日安禄山的胡旋舞一样令人震撼,都有一种鬼斧神工,此曲只应天上有的错愕感。
现场数万人,立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令人无比震撼的天籁之音中。
曲毕,天子盛赞:“此女歌值千金。”
贵妃神色懒懒,不知是不悦、亦或是乏了,总之兴致阑珊。
圣上当即册封此女为永新娘子,尊为乐坊第一人。
风头上的永新娘子丝毫不见扭捏,当即侍立于君侧,受百官及万民瞻仰。
刘一手仔细看了,却觉得那人的眉眼很是熟悉,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直到晚间回到秋风渡自家的房中,在与娘亲和姐姐们一起以新采的野菜包娇耳的时候,豁然想起,是她!
三年前,来到长安的第一夜,在去州府驻京奏院前递交荐书的前夜,在东市客舍与自己比邻的那个女子。
原来她所谋的是这个,而她也从未停歇,三年的时间,一步步终究走到了这里。
而在当晚与她同房的那名男子,刘一手也恍然想起,今日接受圣上御赐的红牙银镂赐尺时上前谢恩的吉温。此番,他由万年县尉一跃晋升为河东节度副使和雁门太守,连升数级,令人瞠目,除了有安禄山的推荐,最重要的,他是李林甫的人。
所以,永新娘子纵使天生一副金嗓子,今日能够出头,关键也是靠了高力士的举荐。
而高力士与李林甫更是相交莫逆。
当下,便如此时的天气一样,虽已入春,晚间仍是寒意侵袭。
刘一手想到的便是,贵妃怕是有麻烦了。
然而,先有麻烦的,是她自己。
第二日,上值,一进棋院大门,便见先到的几人围在一起私语。刘一手不解,马天元悄悄走过来跟她透风,“才刚高翁遣内侍前来传诏,今儿圣上要招人弈棋了。”
高翁,是对高力士的尊称。
众人跃跃欲试,唯有张青玄并不以为然,颇为挑衅地朝刘一手开腔:“你很想为圣上侍棋吗?我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刘一手冷笑,掏出清早临出门时娘亲塞给她的枣泥双色豆糕吃了。
“怎么,你不信?”张青玄绷着脸。
刘一手:“我信,现在人人见了我,都只会说这句,天下没有白来的吃食,你们想要的,我给不起,所以,还是免开尊口吧。”
张青玄挑了挑眉:“你狂什么?以为有李泌护着,就可以在棋院横行了吗?不过看这两日里,怕是连他,都嫌了你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嫌我的?听好了,是我嫌弃他。空有一腹好皮囊,却是绣花枕头不中用!”
众人一片唏嘘……刘一手这是说李泌不行吗?哪里不行?看着不像啊。
等等,难道,她已经试过了?
众人神色复杂又好奇。
刘一手不以为然,这话只是她用来气张青玄的。
在吵架这件事上,自认从来就没认输过。小时候对着那些地痞无赖,她能空着肚子,一口水不喝、一粒米不进,扯着嗓子骂上一整日,回去睡上一晚,第二天再来,气势如虹,若不是后来要去赌棋相面讨生活,专门替人骂街或许也是出路。
果然,眼见自己捧在心坎上的人被贬损,又误会两人已有亲密之实,张青玄气的指尖微颤,却在这时看到了门外李泌的修长身影。
“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中意的人,如此粗鄙,如此不知廉耻。”张青玄眼巴巴望着李泌。
李泌盯了刘一手一眼,忍着气,声音无波:“圣上召你至大同殿侍棋,先净了手,熏一熏香,便即刻去吧。”
众人闻之讶然,李掌院真是好修养。
刘一手闻之微愣,心里慌的一批,但在李泌和张青玄面前却是不能倒了架子,于是镇定如常地将还剩下大半块的糕点不慌不忙塞入口中,又喝了半碗自带的糖水,而后整理了仪表,才起身离去。
错身之际,连一个眼波都没有给他。
李泌倒是淡定,张青玄却是快要气炸了。
大同殿内。
天子已在棋桌前就坐,刘一手恭身行礼后被赐座,便坐在了棋桌另一侧。
这是她第一次被玄宗招来下棋,好像为此准备了十余年,却又好像完全没有准备,进入大同殿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但是她棋感很好,当手指捏起第一枚棋子时,便像是利刃在手,招招狠决,每一子都想要对方立时见血,仿佛她根本不在乎她坐在对面的人是能够主宰天下人生死存亡的天子。
她只想在棋盘上将他斩落。
圣上脸色越来越难看,虽说他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也不是说每一局非得让臣子们故意让棋放水,但是面对对手这每一招都想要让他死的下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满满的恨意与绝杀的气势,让他十分不快。
此局堪称百手追杀,惨不忍睹的大杀局。
黑棋三连星开局,白棋挂角,黑棋反挂,白棋飞,黑棋靠完回拆,白棋点角,黑棋挡往,白棋长,并非好手……
此局,从布局伊始,便是四角穿心之势。
这时刘一手胜算六四,领先天子七目半左右。
而后白棋打入,黑棋一手镇,而后,白棋便是罕见的长考,突然意识到右方有些不稳,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之后,白棋在下方腾挪,黑棋毫不犹豫地扳了上去,白棋虎,黑棋打吃,双方在右侧爆发劫争……白棋无计可施,黑棋不依不饶。
白棋郁闷,中腹两个断点都不成立,黑棋越下越厚,挂角威力越来越大。
此时,刘一手胜算八二,领先三十目。
黑棋继续攻杀,白棋打吃反击,黑棋包围圈越来越紧,此时白棋在下方扳,黑棋提吃……
白棋利用上方叫吃,救回大龙,但是这条大龙已经被黑棋阉割殆尽,外边便宜了,里面又被分割,得到先手后,没有急于左下挂,而是一手立,非常的细腻。
白棋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下一手挡,黑棋先手左下挂,已立于不败之势。
此时,刘一手胜算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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