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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四方馆里的一众相关人等全都被关在了后院阁楼内,唯刘一手、马天元、乔典仪三个人因为都近距离的接触过萧不群,目睹了整个事发的经过,被当场扣在了“秋宵”。

  刘一手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一双打棍交叉架在她的脖子上,糕点是她送来的,此刻嫌疑最大。

  马天元和乔典仪的待遇稍好一些,并排站在一旁,左右亦都有专人持棍管押。

  刘一手暗暗看向棋桌方向,那里,大理寺派来的专职仵作正在勘验现场。事发后,由于马天元及时控场,现场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此刻还维持着萧不群刚死时的样子,甚至连萧不群的尸身都维持着趴在棋桌上的样子。

  仵作细细勘验了现场。又见窗棂紧闭,上方糊的窗纸和下方嵌的琉璃都完好无损,现场各物件,也没有能充当暗器的锐物,确定萧不群不是被暗杀。他又翻看了萧不群的眼睑、指甲缝隙等处,皆呈现出中毒后的青紫色,他又取了银针探查萧不群口鼻流出的黑血,将萧不群嘴里没吃下去的残渣也掏出验了一番,最终看向站在雅室门口的四方馆通事舍人和为此匆匆而来的大理寺正,还有四方馆的上级主管部门鸿胪寺的最高长官鸿胪寺卿。

  仵作言简意赅:“禀上,此人是中毒而亡!毒物应来自这盘糕点。”

  这个结论一出,四方馆麻烦大了!当然,也不仅是四方馆。

  契丹专使萧不群死在四方馆原本就属于重大外交事件,大理寺卿得了消息后,与少卿紧急商议后,便派了最富刑案经验的大理正前来,并特意叮嘱,只带一名仵作悄悄前来,在水落石出前务必低调,尽量把事件影响控制到最小范围内,现下经仵作证实萧不群是被毒死的,这事情怕是想压也压不住了。

  大理寺正心下焦虑异常,眼看还有一年原本可以平安休致的他怕是摊上了事了,此案非同小可,万不要惹火上身才行,当下便痛心疾色地看向身旁的鸿胪寺卿:“此事干系重大,怕是要直接呈报禁中了。”

  是啊,出了这等事,不仅是大理寺要报刑部,鸿胪寺亦要上报礼部,两部首脑也要直呈圣上,这个节骨眼上,必是要掀起一番惊天骇浪来。

  鸿胪寺卿当即便将责难的目光扫向四方馆的通事舍人,通事舍人瑟瑟发抖,还未敢说些什么,马天元身旁的乔典仪便率先跪下了。

  而马天元,他并没有跪,而是满眼疑虑与忧色地看向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刘一手,暗道:会是她下的毒吗?难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娘子还另有身份?此举背后之人又是谁?可不管其人背后的谋划到底如何,这娘子必是要遭大罪了,当真可惜了。然而,事情,也有可能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或许,凶手,另有其人。

  不管怎样,作为现下的第一嫌疑人,刘一手接下来的境遇怕是让人揪心。

  在他的眼前,一度出现了身在大理寺狱的恐怖景象。那时他还小,还姓张,因武皇的被逼退位,朝中内外硬生生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政变。萧杀的长安街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金吾卫胯下的马蹄铮铮和卫士的砸门怒号声响彻里坊长街。小小的他跟着家人进了大理寺狱,满眼只见各式各样摄人心魄的刑具,满耳只闻男男女女悲号惨叫的声音……

  他不由朝刘一手微近了一步,压低声音,刚想说将幕后指使说出来,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话,却不料,刘一手突然脱口而出。

  “不是糕点!毒不在糕点里!”她言之凿凿,且一脸正色。

  在场的所有人立时惊愣住了。

  马天元心下一慌:“这是……要招供吗?”如此也好,省了吃苦头。

  岂料,刘一手开口却是:“是棋,毒在棋子上!他没有洗手就吃了糕点,手上沾的毒染到了糕点上,又被吃了下去!”

  马天元又是一惊,不是招供,倒似是破局?

  从仵作勘验现场时,刘一手就判断出萧不群是死于中毒,他那死状太过明显了,只不过仵作为着《唐律疏议》规定的验尸流程,不得不一步步验。她从那时起就在推演萧不群是怎么中毒的?毒从何处来?又是怎么被萧不群服下的?直到她看到了棋桌旁小几上她之前留下的水盏、手巾。水盏里原本该用来净手的水干干净净,原本该在净手后擦干手的手巾也整整齐齐的叠放着,那就说明萧不群放下棋子没洗手就直接吃了糕点。

  现场的三位大官互视了一眼,脸上皆是半信半疑。

  乔典仪抓住了救命稻草,跪着看向通事舍人:“舍人,还请让仵作验一验,这几样糕点都不是另做的,都是从馆里的食堂直接取来的。”

  仵作的银针在一块块精美的糕点里插进拔出,银针没有变色。

  仵作摇着头:“确实不是糕点有毒。”

  大理寺正面色一凛:“验棋!”

  马天元追了一句:“先验黑子。”

  一粒粒润泽漆黑的墨玉棋子被投入水中,每放一粒,仵作都用银针探一下泡了棋子的水,接连十来粒验过了,银针毫无反应。众人皆敛声屏息的看着。又二十几粒棋子被验过无毒后,有些人脸上神色便有了松动,分明是不信。

  马天元凝视着仵作的一举一动,他希望能尽快验出毒物又不希望被验到是棋子有毒,他内心很矛盾,验出毒物至少会有个追凶的方向,可若验出是棋子有毒,他因为是和萧不群对弈,也会接触棋子,没分先前无人知晓他们谁执黑执白,能洗刷嫌疑,但负责清洗棋子的刘一手……他低头看向刘一手。

  刘一手跪在地上,有些吃力地昂着头牢牢盯着仵作的一举一动。她心里并没有成算,尽管她能算出凶手是用棋子下毒,但具体怎么投毒?何人投毒?她还一点儿也没想清楚。最关键的,想不清楚这些,一旦验出棋子有毒,只会让她的嫌疑更重,这副玉子棋只有她和马天元经手过,马天元肯定不是投毒者,否则他可能毒死自己,那么……

  她在赌,在向死而生,此刻她的头脑必须和时间赛跑。

  “有毒!”仵作惊呼一声。

  三位大官涌了上去。

  银针变黑了。

  通事舍人:“这副棋今日都有何人经手?”

  乔典仪默默地看向了刘一手:“棋艺部的棋子近日都由刘一手一人清洗,洗完也是由她直接交接给棋工。”他又犹豫了一下:“但微臣信她不会做此事,否则,绝没必要自揭棋子有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一手身上。

  刘一手面上一寒,她不怨乔典仪,从他的角度,他必须要说出实情,他对她也有回护,但是:“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大理寺正没给她时间:“来人!把这个刘一手……”

  “等一下!”马天元喊了一声:“数棋!”

  刘一手愣怔了一下,立时所悟。

  而其他人还不明就里地看向马天元。

  马天元脸上是未曾见过的激动和紧张,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动着:“数黑子!数黑子现在是多少颗?”

  仵作又忙乎起来,手持木板,一粒粒的数着墨玉棋子:“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时间长的仿佛要过不去了。

  仵作:“一百八十一粒不多不少!”

  电光火石间,刘一手和马天元全都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刘一手:“是那个奚人!”

  马天元:“是那个奚人!”

  ……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还是四方馆二楼的小露台,刘一手以手把着栏杆,眺望着延伸到夜色边缘的像是没有尽头的长安夜景。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要平息这一天以来起起伏伏的遭遇与随之起起伏伏的心境。其实,还有很多事应该急着去做,比如回馆舍洗棋子,比如去食堂抢夜宵,再比如好好谢谢马天元。

  下午,当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下毒的人是那个提裤子找恭桶的奚人时,马天元站了出来,向大理寺正恭敬施礼,表明缘由——他的玉子棋因着日前碎了一粒,一直没补上,全部只有一百八十粒,仵作数出了一百八十一粒,那莫名多出的一粒就是凶手使下的毒物,他还亲查了泡在水里验出有毒的那枚黑子,确实不是他用的墨玉棋子,而是一粒肉眼几乎难辨真伪的黑玛瑙棋子。接近过“秋宵”的人,除了四方馆的人,还有那个撞了刘一手的奚人,他有机会、也有理由下毒。陈述清晰有理,大理寺正立即当场着人缉凶。

  “现下,也不知道那人被抓住了没有?”刘一手暗暗想着:“事发之时,马天元当场就叫乔典仪关了四方馆大门,那人,应该是逃不出去的。”

  她看着夜色,心中又升腾出一股忧国忧民的责任感。那是她今天感受到的身为四方馆一员的重责。她想,若不是她也是四方馆的人,乔典仪和马天元绝不至于那样积极恳切地帮她、护她。因为保住她,就是保住四方馆,就能把大唐从毒杀案中摘了出来。

  她轻叹口气:“也不知道解了迷局,抓了真凶后,能不能平息这场事涉三方的纷争,能不能让战火彻底熄灭,让大唐的士卒罢离远征!”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马天元端着一碟糕点走了过来。

  刘一手心下微动,她与马天元今日算是并肩作战了一回,可马天元历来不是会主动关心旁人的人。

  果然!待马天元走近,刘一手看清他手里的糕点后,愣住了,那正是她今天端给萧不群,吃死了萧不群的四样点心。

  马天元看着她面带土色的脸,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清澈笑容:“去的慢了,今晚食堂就这四样点心没人抢,吃不吃?平日里想吃还抢不上呢!”说完,他便拿起一块先吃了起来。

  刘一手见了,自是莞尔一笑,也忙不迭的抢起一块暖寒花酿卷大大的咬了一口:“真好吃,难怪平日里这几样点心会被舍人、还有典仪们的家眷一扫而光呢!”

  她吃得满中,脸上更是副无忧无愁的样子。

  马天元看着就有点呆住了,良久,意识到不妥,才忙收回目光,与她一样,一同看向长安的夜景。

  马天元声音突然变的温和了:“人抓住了!”

  刘一手嚼着糕点:“是不是在他身上还搜到了一枚同样浸透毒药的白子。”

  马天元点点头:“但他不是奚人。”

  刘一手呛住了。

  这倒是意外!

  马天元像变戏法式的从腰间摸出一个水袋递给刘一手,刘一手忙拔开塞子大喝了几口。

  从马天元的讲述中,她得知了整件事的缘由。

  被控残虐的李娑固帐下也有衷心护主的家臣,见李娑固被可突于斩杀后,誓要为主报仇,便易容换装,混入了契丹进京的使团,及到长安,见大唐明显于此事上有姑息之意,明知可突于违心请罪,只为请封,不仅不追究可突于犯上作乱、弑杀君主的死罪,竟然还对契丹使节礼遇有加,遂想出个一石二鸟的离间计,打晕了一个奚国使臣,换上其服饰,假意醉酒找恭桶,实则在靠近棋盘时,将浸透毒药的黑玛瑙棋子投入了棋奁。

  “也算是一番苦心筹划、精心算计,他对萧不群的习惯也是了然于胸的。”刘一手不由叹息:“若被他算成了,奚和契丹的战火便会停不下来,大唐也对这两藩无从交代,要么战、要么又要遣公主和亲了!”

  马天元默不做声,微微摇了摇头,看向了远方。

  刘一手看向眼前的万家灯火:“他们当真是同族异部、语言相通、习俗相近的亲缘国吗?”

  她的问题像是刺痛到了马天元,他不知何时从身上何处又摸出来个酒壶,对着月夜畅饮起来。他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又对月吟上了诗。

  马天元神色微凄,仿佛被触及了尘封的往事,有感而发:“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看着马天元,觉得他像是在说奚和契丹,又像是……像是自我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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