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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不死总有出头日


刘一手拿着韦娘子的推荐信站在四方馆门口。

  这四方馆在皇城内承天街西中书省以西,是专事接待东西南北四方少数民族及外国使臣。

  馆前道路宽敞整洁,两侧铺了青砖麻石,供人行走,中间是泥沙相混夯实了的土路,上铺一层细沙,专给车马走。车马的路比人走的路金贵,日日平整,时时洒扫。能乘车马来四方馆的不是城中权贵,便是四方来朝的使臣、贸易往来的客商,人摔不得,车马也伤不得。

  刘一手踩着脚下的青石板,握紧手里的推荐信,看看四方馆的铜铆朱门,心中不禁轻叹口气:“说了不求人,还是得求人。”

  身旁一个花白胡须的老爷子握着一封看样子也是推荐信的书信,欢天喜地的进了四方馆。

  刘一手心里一下就松快了:“反正我没求男人,女人帮助女人不寒碜。”

  “四方馆迎四方客,他外国人进得,我怎么就进不得,进!”当即步履轻快地进了四方馆。

  “打东边来的叫东夷,打南边来的叫南蛮,从西边来的是西戎,从北边来的都是北狄。”前面领路的四方馆乔典仪猛然驻步回身,差点让紧跟其后的刘一手撞了跟头:“以上种种,你只暗暗记在心里即可,对上一律要称呼大人,因为你是……”

  刘一手不可置信的看向乔典仪,极为自然又有些不确定地接着话:“小人?”

  乔典仪不怒自威:“浑话!我泱泱大唐子民岂能小人自居,我们自是比四海蛮夷矜贵,但在这四方馆里,你只是身处末位的棋工助理,所以人人都比你大,于上位者前,便是下人,而这上与下,或是暂时,或是永恒,这里面的道理,你可明白?”

  刘一手心想,入了长安,真是个奇葩之所,人人都喜说教,心里想着,面上却立即点头:“明白了。我只仔细做事、踏实做人,听上位者的话、得上位者提携,方有进益”。

  “倒是可教。”乔典仪这关算是过了,毕竟是韦府的门路,那韦娘子过些日子便是寿王妃,寿王,曾经是参襄礼部、督办鸿胪寺的老宁王的养子,虽说如今老宁王不在了,在圣上诸皇子中有些尴尬,但这身份根基到底也不容小觑,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当下帮刘一手办妥了手续,又发放了入职四件套,而后亲自带她在馆中熟悉一番。

  乔典仪一路走一路说,基本的工作要求与待遇也一并说清了。

  刘一手记得最清楚的是薪水每月二十号发,本薪一吊钱,客人打赏无论多寡交七留三。评级一年一次,每涨一级本薪翻倍,打赏交留双方再议定。

  “行,比酒楼里的高,算的也清楚。”一手觉得算是个好的开始。

  入职四件套里的制服换到了身上,末等的棋盘棋子背在了身后,说是末等,棋盘用的也是民间不多见的楸木,棋子也是上好的云子。先付了押金,丢了都得赔的,所以走哪儿背哪儿。证明身份的木符,也是入住同舍,吃食堂的凭证。再有就是手上这本《职贡图》了。

  她今天是把悲田院一日的活计干完了才来的,晚了些,这边办完入职手续就等着吃晚饭了,正赶上前后一批的新人们一道请老员工们喝酒,她就先到四方馆内部的酒楼等着了。

  她百无聊赖的干坐着,心里默默算着:“入职第一天一分未赚,倒先欠了一屁股债。”又将放在桌上的《职贡图》翻看起来,这是四方蕃客入朝时,朝中画师从旁将各国使臣等人,工笔白描留下的外族人形象,人人都是立像,人物比例准确,服饰妆容清晰,旁边又用小字做了注解,细细说了国名与人物服饰名称、风土人情等信息。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特意寻了来,又组织人员抄录了好几份,当成个传家宝似的,来了新人就发一本,说是能帮助新人快速上手,更好的服务来使来商,所以看完得背会,背会还得考试。

  看着、看着,不由眉头微皱,几个相邻藩国的人物从长相到服饰都太接近了,真要考到了恐怕会错,真要见着了,又如何区分呢?

  突然,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极不客气地从她手里夺走了《职贡图》。

  那人翻了翻,轻蔑地笑笑,便将《职贡图》扔在了桌上。自他起了头,定了调子,后面鱼贯而入的其他人便都肆无忌惮的跟上了态度。

  “嚯!这老古董还在啊!”

  “哎呦!这么过时的东西还拿来震慑新人啊!”

  “这玩意还能用啊,那里头好几个藩国都没了吧。”

  ……

  刘一手的目光停留在第一个进来的那人身上,瘦削挺拔,不管坐得多么放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紧绷感。剑眉星目,眉是微蹙的,眉间两道深痕,像是有化不开的愁结。目是微垂的,犀利中自有股睥睨之色,像是有一腔的肝火宣泄不尽,也像是有满怀的志向无从施展。那人似乎觉察到刘一手在看他,鹰目一斜,刘一手便移开了目光。

  “马天元,今儿个晚上你带大伙儿好好放松放松,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乔典仪进来拍拍马天元的肩膀,却也不待他应,便先走了。

  “原来他就是马天元。”刘一手心里暗暗琢磨着,下午乔典仪带她去同舍的时候,隆重介绍了同舍入口处立着的屏风上的榜单,既有棋工们的等级排名又有个人业绩排名,马天元双双位列第一,是新晋的总棋工。

  她暗自观察四周,整个聚餐看似没有主位,其实众人的言行举止都围绕着马天元展开,看来他就是这些棋工们的意见领袖,是四方馆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这你们就猜不着了吧。”一位老棋工,头上插了根鸟羽,身上套了个白袍,像是生怕被腿上大口裤的裤脚绊倒一般,夸张的原地甩着步子。

  他在模仿一个外藩客的样子,让众人猜。

  酒喝的差不多,饭菜也见底了。饱暖思淫逸,工作聚餐,没有淫逸的条件,自娱自乐还是要的。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一名老棋工微微起身,不屑一顾的绕绕手:“高丽,高丽人,下一个。”

  又上去一个通译,他拔了发簪,将长发中分,沿着于项平齐的长度反折上头顶,扎住,形成了一个中分的短发,又解开外袍衣襟,折了个外翻大领口,再抬手假装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走了起来。

  “靺鞨”、“室韦”、“黠戛斯”……

  下面坐的人猜不准,胡乱喊了起来。

  “龟兹。”马天元一锤定音:“只是,你们能不能学学当下还在的?高句丽、龟兹早已俱往矣,学这些,亦不利于让新来的人学习。”他看似很是体贴地看向坐在一起尬笑的新人们。

  新人们忙点头附和,生怕慢了便成了刺头。

  唯刘一手没点头,正俯身去系鞋带。

  又上去了好几波儿老员工,连演带比划,传授着他们自以为有用且绝密的工作宝典。

  “突厥人多长的头发都乱糟糟的披在脑后头,喜穿袖子窄窄的圆领袍子,腰上一般系革带,带下悬一把短刀,别怕,破刀壮怂人胆。”

  “吐蕃人个个都是大红脸,拿根布条把头发那么一扎就完事了。”

  “红脸?红脸是自己用赭石涂的,谁知道人家好那么个美丑呢!”

  “黠戛斯穿着跟山里的猎户一样,啥貂啊、豽啊,扒了皮就往身上招呼。有钱人才能戴帽子,王戴貂帽,其他的官员戴个白毡帽,穷人啥帽子都不戴,啥时候来都穿一身皮衣,也不怕热。”

  “这你就是不懂了吧,黠戛斯每次来朝觐都得提前好几个月,那走的时候雪刚化,路刚开还冷得很呢,等走来了一看,完了,盛夏了,没带薄装啊。”

  “买啊?”

  “路太长,钱花光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肆无忌惮的笑着,倒也其乐融融。

  刘一手跟着微微扯扯嘴角,既没有表现的热烈也不算疏远,就平平无奇吧。上一次在酒楼的经历,让她学会了遇事先观望,这一点裴山月说的对,长安城的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要急着往上冲,看准了再上。她活学活用,任何圈子也是,别上赶着融入。

  老员工你一嘴我一嘴,抓紧机会继续显摆各自的能耐。

  “波斯和大食人出手阔绰,伺候好了金银的打赏都给得出手”。

  “倭国人最抠门,嘴上常说谢,手上是一厘都不见”。

  “又抠门事又多的是新罗人,稍微有点事就投诉,送你个萝卜干都能吹成百年人参,一个萝卜干恨不得让你给他倒夜香。”

  “喔呦!”

  刘一手觉得自己有点坐不住了,这些人……四方馆因外藩商使而设,馆里每一个大唐员工说白了都是靠外藩商使们的往来而存续,既要赚人家的钱,又嘲笑对方,这种心理多少有点扭曲……怎么想到这儿了?刘一手暗讽自己也是够矫情的,与同僚唱反调,任何时候都不是智者的行为。

  她借口要方便,起身离席。

  “困在四方馆是没钱没前途的,什么时候混上去能跟着棋工出台走穴才是最爽的,能赚大钱。”

  “你以为说升就升,说去就去啊,城里的护官符你知道吗?会背吗?你有眼力见吗?你懂什么叫谨言慎行吗?你都会了棋工就愿意带你出去了?凭什么?门道多着呢!是吧,马哥?”

  门里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出了包间,她一转身,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那里有一个小露台,正好透透气。

  灯火摇曳,车水马龙,长安城没有夜,是一座不夜城。

  她凭栏远望,长舒口气。

  此时,她猛地想到了李泌——那个高傲的家伙不是向来神通广大吗?自己来长安后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每到关键节点都会出现,即便是讽刺挖苦、或者激将,也会来刷一波儿存在。

  可是自从上一次悲田院见过之后,已经过了好久了,此人倒像是消失了一般。

  不知为什么,入职四方馆的第一天,刘一手心里想的却是那人,想他此刻身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他?

  是长安城里的贵人。男的,有官职,且不低,这个时候,大抵是在城中某处花天酒地吧……“呃,不对。”她把头转向大明宫的方向:“你看,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了吧,人家现在搞不好是在宫里,正和皇上喝酒聊天呢,说不定那宴席上,有吹拉弹唱的李龟年,还有能即兴泼墨将三千里嘉陵江风光尽展一屏的吴道子,说不定,还有李白呢。”

  是,低阶人对高阶人生活的窥视中,透着羡慕,而这种羡慕有时与单纯的享乐无关,那是一种眼界,或者视角,我也想上位,不是为了名利,当然,名利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要那更为广阔的、未知的天地。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她举着粉拳,又一次立下小目标。

  “聪明人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半分不带,到了一个新地方,会把自己藏在人群中,蠢货才会在众人齐聚的时候独自离开,留个空位,让人嚼舌头。”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马天元冷冷的甚至有点逼迫感的看着刘一手。

  刘一手静静的回视,心里慢慢琢磨,这个人这句话,看似威吓讽刺,其实是好心提点,说白了就是想让她随大流,任何事都别出格。

  这话,他是唯独对她讲,还是类似的话他应该寻机跟每个新人都说过了吧,嗯,应该是,要不他怎么一年年坐稳头把交椅当马哥呢。”

  她心下笑了笑,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用费劲装傻充愣了,话她会听,但不是称臣,更不是新人跪服旧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很认真地行了个礼:“受教了。”

  仿佛很是恭敬,这倒让马天元有些意外,这姑娘应该不会这么驯服啊,果然,没等他第二句话起头,人家就潇洒地挥挥手,回去了。

  就是,这样才对嘛。

  马天元一向冷肃的面上极为难得的露出一丝和色。

  特别是当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学着饭桌上老棋工的演绎,居然是刻意地甩着步子下楼的样子。

  这姑娘有点意思。

  马天元唇角的笑意渐渐扩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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