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氓之蚩蚩


那张皮影戏的“幕布”内。

  弦声喑哑。

  楚砚身上一重。

  扮演丫鬟的粗布袍子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汉皇的黑色皇袍。

  面前是腰肢轻折的曲裾美人,团扇掩面,唱词凄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正是李延年把李夫人进献给汉武帝时的唱词。

  那位李夫人柔弱无骨。

  就这么向楚砚的身上靠去,眼神百转千回。

  而在冰凉的肌肤贴上楚砚的一瞬——

  她陡然露出利爪,狠狠插向楚砚的双眼!

  砰!

  利爪被剑身挡住。

  如同金石相接。

  玄衣朱裳的“汉皇”楚砚直接拔出佩剑,和李夫人战成一团!

  明明是最基础的剑招,动作也略微生涩。

  但楚砚战意极胜。

  她一向心无旁骛。

  哪怕眼前“李夫人”的绝色容颜扭曲成厉鬼,她都波澜不惊。

  那异诡凄厉叫道:“皇上,你莫要忘了妾身,莫要忘了妾身——”

  楚砚肃然斩去。

  天子之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

  皮影幕布外。

  楚玄视线微有讶异。

  楚砚剑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在险境之中,她变通的极快。

  楚砚的天资并不高。

  这一点,早在一个月前立心魔誓的时候,楚玄就知道。

  但在某种方面——

  她对敌时的天赋和机巧,几乎称得上才华横溢。

  异诡本无灵智。

  因为沾染了人间烟火,才能幻化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光景。

  一旦有人心生畏惧,就会被异诡吞噬。

  但楚砚不仅没有畏惧。

  还利用了她在影戏里的“身份”。

  此时,影戏里的楚砚肃穆端方,天姿威仪。

  天子剑出,匡诸侯,定妖魔,则天下服矣。

  不知不觉。

  竟连楚玄自己都没发现。

  他原本冷漠视线,落在楚砚身上多了些温度。

  毕竟,哪怕在玄创之中,也鲜少有这样夺人眼球的年轻武者。

  而战局之中。

  那厉鬼被她气势所摄。

  什么君王宠妃,千古佳谈的戏码,统统再也接不下去!转而厉吼一声,再次后撤。

  皮影幕布后,烛光融融。

  楚砚身上一轻。

  李夫人消失无踪。

  眼前是萧索的古战场。

  垓下营帐内,西楚霸王项羽意志消沉。

  他击筑而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楚砚不知不觉被歌声所惑,轻轻低头。

  自己的裙摆布满血迹。

  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

  那化作“楚霸王”的异诡看着她,把佩剑递了过去:“大王意气尽,虞姬——”

  楚砚接剑。

  剑刃却没对准自己的脖子。

  而是直接对着异诡的脑袋横砍!

  楚砚冷笑:“你投你的乌江,和我虞姬有什么关系。”

  异诡惊惧。

  它再次变换。

  天宝之乱。

  马嵬坡下,杨贵妃被赐了三尺白绫。

  楚砚直接抓起白布,二话不说就要缢死面前的唐玄宗!

  异诡又变换计谋。

  这次不再金戈相向。

  而是风花雪月。

  吟词作对。

  似是要把楚砚困死在这出皮影剧目里。

  不料楚砚直接在那本宋词里挑了个辛弃疾,带着飞虎湘军,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把那异诡团团围起!

  异诡不敌。

  柳琴、三弦,终于收了声。

  它又回到了原来曲裾汉女的模样。

  最后一出是昭君出塞。

  匈奴单于呼韩邪求娶汉宫最美丽的宫女。

  那异诡巧笑嫣然。

  得意洋洋。

  轻轻一瞥,便同时捕获了单于和汉元帝的心。

  楚砚:“……”

  皮影戏里。

  她缓缓伸手,摘了眼镜。

  单于、汉元帝同时向楚砚看去。

  异诡:“……”

  皮影戏外。

  那几个群众演员还看不真切,不知道女武者做了什么,让那异诡暴跳如雷。

  楚玄倒是站了起来。

  “结束了。”

  他是看明白了。

  楚砚只会对线。

  剔除异诡灵智的法决,是半点没学。

  基础极差。

  旁边导演一呆。

  就只见投资人楚总,径直走入灯幕。

  也不知怎地,伪装成汉宫宫女的异诡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然而求生的本能超过了一切。

  异诡勉力对上他的瞳孔。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忽然之间,空洞的瞳仁变得莫名诡谲。

  场景再次骤变。

  也不知是先秦哪个时代。

  墙垣低矮,淇水涟涟。

  楚玄进了戏里。

  变成了少年时的自己。

  他并不关心这是哪一出剧目。

  进来,也不过是为了斩杀异诡,给楚砚补上一课。

  然而低低的古音吟唱就在耳边。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楚玄:

  “——诗经。”

  诗三百。

  思无邪。

  这一段,出自《诗经·卫风·氓》。

  年轻的少年,抱着布匹来换丝。

  实则别有居心,为了来向心仪的少女商量婚事。

  他向远处看去。

  视线有瞬间怔忪。

  淇水之畔。

  年幼的小姑娘坐在墙垣之下。

  她就这么望了自己一眼。

  楚玄心跳几乎骤停!

  眼前仿佛不是先秦草房。

  而是十多年前的楚家老宅。

  是她——

  竟然是她。

  楚玄下意识就阔步向她走去。

  年幼的自己刚离开应家,为她所救,心意、性命都只系于她一人。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诗中,少女把少年送到淇水,约好以以秋天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少女登上土墙,向着复关不断张望。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当年信誓旦旦,哪料竟反目成仇。

  既已违背盟约,不如就此恩断义绝——

  楚玄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拢起的眉目紧锁,如寒霜浸染,威严凛然。

  他下意识张口,就要焦急喊出她的名字。

  不对。

  不是楚暖暖!

  眼前并不是楚暖暖。

  先前摘下眼镜的楚砚,从墙垣上一跃而下。

  冷冷看向楚玄。

  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楚玄这种表情。

  “怎么,舍不得出去了?”

  “你他妈别用那种表情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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