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扭曲

　　他独自待在能够俯瞰世界的山丘，但没见到人的踪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这是个秋日的傍晚，空气洁净到让人多愁善感的地步。现在已经是元旦假期了，想必最多再过两周，他们就要期末考试了吧。虹翼这么猜测。

　　他被重新带到了他们秋游时来过的这片山峦，校长找人撤走了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在清愿寺后来给他盖了一栋简易的小木屋，每天都让他在这里面起居。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事，但是老师们看上去都非常惊慌。他聚德自己相当于是被变相软禁在了这个鬼地方，每天都会有学校里的老师过来看着自己，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除了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之外，他们不会和他说任何一句话。虹翼真的想要让他们帮自己给同学带一句话，可是他们都不搭理自己。

　　但是，他最想要传达的人，还是店长。好歹他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却突然音讯全无，感觉会很对不起他。他不知道学校里的人有没有通知自己的养父，他和前来照顾他的老师说了，全也得不到任何回音。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可后来他转念一想，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朋友。

　　从那天在课上被拽走之后，他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并且一直待到现在。他甚至都不被允许下山，只能待在山上的这个木屋中。每天处在孤独的环境里，他感觉自己四周的黑雾愈发浓重。而且现在的气温本身就很低了，何况这还是在山上，他天天都冷得瑟瑟发抖，寒气逼人，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他。虹翼对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感到无比憎恶。

　　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出了事——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从一次他偶然听到的老师们的谈话中，他发现自己似乎是生了什么病，而且是一时半会儿还治不好的病，他们似乎也没打算把自己带到医院里。其实他那天被带到卫生老师那里的时候去过一趟医院，可是他连自己的检查报告单都没好好看，就被带到了这座山上。

　　据说清愿寺以前是一个驱鬼辟邪的地方，四周都有符箓连结，可以将人身上的阴气消退。待在这里，虹翼确实能感受到一丝轻松，然而他还是与之前一样寒冷，并且随着孤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与日俱增，一开始清愿寺带给他的轻松也不见了。学校的老师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及时地组队前来他在亭台后面的那座小木屋中，而且还在他屋子里的各个地方都系上了各种各样不同形势的风铃，看得他眼花缭乱，却又不知道意义何在。

　　后来，在一个凄神寒骨的夜晚，校长来到了山上告诉他，这些风铃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你患的是心病，”穆宫陇校长这么对他说，“正因为你心里想得太多，才让你患上了这种病。现在你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学会将注意力分散到其他事物上面。我相信这些风铃能够很好地帮助你转移注意力。虹翼，听好，你现在要学会聆听风铃清脆的声音，并且从众多风铃中分辨它们的声音。”

　　“聆听风铃的声音？”虹翼低着头喃喃道，然后猛地抬起头：“校长！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生了什么病？”

　　“是心病啊……上次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校长那双深沉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地看着他，“我们在你的身体里，发现了‘业’的种子……‘业因’。”

　　霎那间，虹翼站在原地，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庞如同身后那轮满月般又圆又白，嘴巴惊恐地张成一个大圆。随即，他就被深深的不安与恐惧俘获。穆宫陇校长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悲戚与怜悯。然后，他转身离去，留下虹翼一个人在寒冷的山上。

　　记忆中席英睿的话语重新浮现在他的耳旁。

　　“……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出色，被各位长辈们所喜爱。大家都认为他是天选之子，注定会接过老一辈的人的班，成为一代领袖……

　　“那个少年只有一个小毛病，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小毛病最终发展成了严重的缺点。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的人和事物。他表面上对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他开始不再去思考该如何学习、生活，反而去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在他心里却是异常重要的事情。他执着于此，心中产生了那样的执念……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傲慢是因，执念是果，痴迷种下业因的种子，随后业因兽便应运而生……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终日与孤独为伴，与孤独交谈。孤独成了孕育业因的温床。孤单的少年终日陷入思考中，控制不住地去思考，想着不该想的事，怀疑不该怀疑的事……

　　“思考能够蔓延业因。在不知不觉中，少年累积着负面的业因，最终慢慢地失去了人形，变成了怪物……那就是业因兽……

　　“后来村里的人害怕业因兽，都接二连三地搬走了；剩下的人们被业因兽身体四周所散发出的无形的黑暗扼杀。业因兽住进了森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他生活的地方，树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业因兽徘徊在只剩死亡的森林中，周遭变得极度寒冷。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于是业因兽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因兽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因兽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

　　“业因兽不该存在世上。业因兽理解到这一点，默默地消失在湖底。”

　　虹翼脚下不稳，惊恐地闭上眼睛，颓然摔坐在地上。那天二日营在宿舍中席英睿所讲的那个鬼故事，他终于全部想起来了。尽管席英睿当时说这是个鬼故事，不过他们都一致认为这更像是个寓言——虹翼也同意他们的看法。或许这个关于远古业因兽的寓言是想要告诉他们，做人应该谦虚谨慎，但是那时他们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寓言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告诫他们，这个故事本身就是真实的呢？如果席英睿和穆宫陇都没有说错，那么现在他的身体中可能真的出现了业因……

　　其实虹翼到现在都还不清楚，所谓的业因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他将它理解成了体内的某种能量，就和行星能量一样，不过它是由负面情绪累积起来的，因此那是非常可怕的东西……这样的话，之前他杀死那些亚魔，在书店里感受到的寒意，那天晚上失去意识，秋游那天被早倩拒绝之后的愤怒，以及那天在课堂上所爆发出来的诡异气息，都拥有了合理的解释……恐怕在很早以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悄悄业因化了，因为席英睿和宁早倩的刺激，让他体内的业因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现在的情况，跟传说寓言中的描写完全符合。每当他的业因爆发出来之后，四周都会变得非常寒冷，而且总会有一股黑雾围绕着他……现在他在山上，处在孤独的环境中，这一点变得更加明显了。几乎每时每刻他都能在自己的身边看见那股黑雾，也难怪学校里的那些人会要求自己转移注意力，去学会分辨风铃的声音。虹翼也知道自己身体现在的情况非常严重，身体状况很危险，所以他照做了。不过他毫不怀疑，这么做对自己的康复没有丝毫用处。

　　群星黯淡，黑夜笼罩。虹翼从自己的小屋里面走了出来，他实在是无法忍受风铃那些嘈杂的声音，便穿过清愿寺，来到了外面的树林中。一离开那座亭台，他立刻感受到了比方才更为刺骨的寒冷，狂风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肆虐。

　　他来到树林里，刚开始没发生怪事，但越往前走就越怪异。树林里面有赤松、抱栎等大树，还有髭脉桤叶树、毛漆树、东北瑞香、珍珠花等茂密的小树花草。甚至有些花草植被，都不应该是这个季节开放的。从某处开始，花草树木像被龙卷风肆虐般扭曲枯死。虹翼的表情阴沉起来，景色越来越阴暗，赤松林的树冠遮住了天空，头顶上密密麻麻交织著荫郁茂密的树枝，宛如屋顶。和矮林的情况不一样，赤松树异常地成长茁壮。

　　虹翼抚摸着树干上的树皮，不像普通的赤松呈龟裂纹，它长出了许多鼓胀的肿瘤，如同癌细胞般毫无秩序地交叠蔓延，其中不少肿瘤甚至浮现出人脸模样，无数死者遭到了超乎想像的痛苦折磨，扭曲著脸孔发出悲鸣。虹翼看得心头发毛，撇开视线。  

　　他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到了。现在已经是初冬，眼前是满布大小石块的山坡，赤松稀疏，大片山杜鹃却遍布其上。虹翼感到万分惊异，山坡上开满大片桃红花朵，散发出从未见识过的呛鼻花香。  

　　他看见了樱花。好漂亮的樱花……然而在下方，却躺满数不清的小尸体，包括蚂蚁、蜜蜂、甲虫、蜘蛛等。他知道这花香里面有毒，可是这片樱花林，真的非常美丽。美丽的东西，往往是最残酷的……一股寒气从树林深处随风飘来，他看见樱花随风飘落，漫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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