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墙分两端
惊蛰前一日,福康面馆总算是正式开张了,门头上挂了红绸,大大的招幌被挂在一根竹竿上,迎风飘飞着,唐家甚至还请了一班吹笙、吹唢呐的鼓乐班子,热热闹闹地奏起了乐,引了不少百姓前来围观。
临近午时,热腾腾的面就出锅了,有人喜欢第一个尝鲜,迫不及待地当第一批食客,也有人持观望的态度,等着问问这味道如何,再考虑要不要来吃。
福康面馆的面倒是种类丰富,按干湿来分,有汤面和拌面;按粗细来分,又有宽面和细面。每样面的配菜也都有很多种类,有清淡养生的,也有浓油赤酱的,让人可以随意挑选。
新店开业,福康面馆的店小二十分热情地提了个食盒来找曹静和,笑着说:
“我们七小姐说了,她与娘子有缘,小店新开张,日后还得多靠娘子帮我们推荐些食客。今儿个七小姐请您吃面,您先尝尝鲜,帮我们品品这味道如何,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曹静和大大方方地接过食盒,又让蘅娘给小七装了一盒米糕,作为回礼。那面是两碗,显然是给唐玉也装了一碗,曹静和便拎着食盒去了后院。
“快来尝尝你热心肠的妹妹送的面!”
曹静和将食盒放到圆桌上,从中取出小七给准备好的两双新筷子,唐玉挽起衣袖,冲曹静和说:
“我来端,小心烫。”
说完,他从曹静和身后绕到食盒跟前,伸手端出了两碗汤面,面是刚盛好的,还冒着热气,闻起来就很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小七送来的那两双木筷子,筷子的造型很独特,粗的那一头是镂花设计,十分精美,竟不像是寻常面馆会准备的筷子。
曹静和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坐到绣墩上,拿起筷子轻轻搅了搅面汤,笑着说:
“哇!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唐玉也伸手拿起筷子,愈发觉得那筷子上的镂花变得眼熟起来,他又垂眸看向那碗面。面是很细很细的手擀面,这非常考验厨子和面的柔韧性以及切面的刀功,面汤看上去很清淡,没有什么大油,但是闻起来又很香,上面叠放着几片牛肉片,还有少量葱花和香菜。
曹静和没有注意到唐玉的疑惑,已经开始品尝,她喝了一口面汤,忍不住夸赞道:
“味道真的很不错!你快尝尝,这面汤虽然是牛肉汤,但是十分清冽,一点也不油腻糊嘴!竟然有一种泉水的感觉!”
泉水。
唐玉心头一颤,一些早已深埋在心头最深处的记忆倏地翻涌而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唐玉,你怎么了?”
曹静和见他神色凄然,连忙搁下了筷子,唐玉却顿了顿,忽然沉声道:
“我认得这碗面,我最后一次带她出去玩,在长安街上的一个面馆,吃的就是这样一碗面,叫泉水牛肉面。”
曹静和微怔,她很快便意识到,唐玉口中的“她”,是小七。
很多年前,长安还没有沦陷的时候,唐玉还是宫里的御前侍卫,小七生辰那日,他特意告了一日假,回府为她庆生。可是那日吕姨娘偶然说了一句“唐玉这孩子越长越像他母亲了”,昌平侯闻言直接破防,把吕姨娘大骂了一顿,甚至连庆生宴都不给小七办了。
小七大哭了一场,唐玉为了哄她开心,便带她出去玩,在街上买了各种好玩的好看的,直到逛得肚子饿了,小七看到街边有家面馆,便要进去吃面。唐玉虽不喜吃外面的东西,但是他难得出宫陪一陪妹妹,自然什么都顺着她。
他们那日吃的正是这样一碗泉水牛肉面。泉水牛肉对肉质的要求非常高,要用清水泡出血水,不停地换水,直到把肉泡干净,然后用泉水下锅,加入桂皮八角香叶等大料,再放入适量的盐,便不再加任何多余的调料。
煮好的牛肉汤清冽却不寡淡,用来煮面刚刚好,再把牛肉切成薄片,往面上一放,撒上香菜葱花,一碗热气腾腾的泉水牛肉面就出锅了。而那家面馆用的筷子正是精美的镂花木筷,据说那面馆的老板是木匠出身,很喜欢雕刻,那种镂花木筷便成了他店里的特色。
几个月后,戎狄打入长安,故都沦陷,昌平侯携一家老小逃往汴京,自此后,兄妹二人便失去了联系。至于那家面馆后来如何了,唐玉也未再留意过。
再相见时,他已成为妹妹亲手垒起来的那座衣冠冢。
曹静和静静地听着唐玉的讲述,她忽然意识到,唐七此举显然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应该是起了疑,认为曹静和的丈夫就是六哥。
而这碗面和这双筷子,就是无声的问候。
一墙之隔的福康面馆后院里,小七孤零零地坐在院中桃树下的石桌旁,眼前是一碗同样的面,和一双同样的筷子。
这碗面和这双筷子她记了八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六哥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街头,再像好多年前那样带她出去玩,带她吃好吃的。
其实,她的疑心并不是在住进曹静和铺子里时才有的。早在那之前,她就发现六哥原本潦草的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整洁,显然是有人背着她偷偷打理过。她是闺中未嫁女,没有那么多机会出门,可是她每次偷偷去祭奠六哥,都能看到六哥的坟前有新的糕点和水果。
那里只有两座坟,一座是唐玉的,另一座便是那个立着无字碑的,静和姐姐说那里安葬的是她的妹妹。那么除了曹静和,还有谁会来这里祭奠?那些贡品大约都是曹静和放在那的吧?可她应该不仅仅是出于好心,因为小七很快就发现了,那些贡品都是唐玉从前爱吃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怎么可能精准地知道她六哥喜欢吃什么?况且连坟头都要漂漂亮亮的,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这倒像是六哥的行事风格。
不知怎的,小七忽然想到了曹静和身边那个始终戴着帷帽的病秧子丈夫。
那日她逃婚,好巧不巧地闯进了曹静和的铺子,像是冥冥之中有天神指引着一般,她又见到了曹静和。也是在那天,她第一次听到了那位官人的声音,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可那个声音她始终忘不掉。
那时,她心中的疑惑已经越来越强烈,她索性住在了曹静和的家里,借着去厨房里学东西,趁机向阮娘打听那位官人的身世。可那位官人太神秘了,神秘到连阮娘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但她有预感,那就是六哥。
她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她也不相信父亲说的“只要活着就证明当初叛国了”。她只想知道六哥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何不与她相认。
她相信六哥,六哥绝不会是叛臣,只要他愿意和她相认,解释清楚这一切,她就会选择相信六哥,永远做他的好妹妹。
隔着那道墙,小七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面,她料想,六哥现在应该也吃到这碗面了吧,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暗示吧,他应该会来和自己相认吧?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啊,她都二十岁了,早已不是当年跟在他身后叽叽歪歪的小姑娘了。
院墙的那一头,曹静和望着唐玉,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准备怎么办?她都已经把隔壁的铺子买下了,就是下了决心来和你相认的。你今天不认,她来日也会亲自找过来,你恐怕是躲不掉的。”
“我知道。”
唐玉面色平静,只苦笑着说: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她。明日就是惊蛰,帝后要举办春耕仪式,山鬼此前送来谍报,揪出那个叛徒也就在此一举了,如此至关紧要的时刻,我不会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
昌平侯府毕竟是世家大族,在京中太过扎眼,他一个有妇之夫,去见昌平侯府的七小姐,就算再小心谨慎,也很难不被人发现。外人若是都知道了他就是昌平侯府的六公子,势必又是一场风波。
唐玉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默默拿起筷子,像吃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一样,一声不吭地吃完了那碗泉水牛肉面。
曹静和不敢问他好不好吃,个中滋味,想来只有他自己明白。
……
惊蛰,晴好。
太阳刚刚升起,帝后的步辇就缓缓驶出宫门,被一众太监和宫女簇拥着,朝着祈天台而去。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同床共枕,帝后在外人面前依然和睦,让人看不出任何的破绽来。
祈天台是皇家祭祀祝祷的地方,帝后将带着众嫔妃先去行祭祀之礼,祈求神明保佑一年的风调雨顺,再换乘马车去往郊外,亲自犁地播种。所以在登上马车之前,皇后要先更衣,换上方便劳作的衣裙。
祭祀之礼十分繁琐,奏乐,占卜,祭天,请神,拜谢……一整套流程下来,身着凤袍礼服的贺知君已经开始冒汗。好不容易完成了春耕仪式,侍女和太监连忙跟着贺知君去祈天台的偏殿里更衣。
贺知君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进了偏殿后便将太监们留在了殿外,宫女们留在了殿内的外间,只有两个贴身侍女跟着走进了里间,却也在二道门外就驻足了。唯有贺知君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心腹跟着她进了二道门,将门关好,准备为她更衣。
贺知君解开了腰带,褪去又长又厚重的外袍,就在那心腹拎起凤袍的瞬间,一个黑影借着衣袍的遮挡倏地从角落里窜出,抬手便是一记掌刀劈晕了那心腹女官。
贺知君大惊,刚要呼喊,那人已一只手捂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点了她的穴,她只觉喉中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黑衣人甚至没有弄出什么动静,门外的两个侍女浑然不知。
他从贺知君身后走出,站到她面前,缓缓揭开了头上的帷帽。贺知君怔了怔,一时愣在了原地。
他们已经八年多未见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岁月也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蓄了短须,看上去愈发沉稳干练。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终于被无限放大,贺知君鼻头一酸,忽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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