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忘川河畔
他在想忘川。
那年忘川河畔,他如一缕孤魂,沉默注视着奔涌的滔滔江水。
天地间,除却他与忘川河水,空无一人。
君行舟无知无觉地向前行去,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举动,为何不索性一头扎进忘川河去,死了还干净。
缓行间,不知天地,不知日月,独他孤魂一缕,飘荡河畔。
直至彼岸,大簇大簇的彼岸花盛开,深红如血。
他撞入一双深绿眼中。
君行舟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人乌长的发过膝,如幽潭般的眸却又清透如许,无善恶,无对错。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矗立着,独守忘川河畔。
你甘心吗,行舟?
君行舟又听见了心底的声音在问自己。
憎恨之人仍坐高台,受尽世人景仰,而你只能这样静默无声的死去,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不愿……
骤然惊醒的君行舟拖着满身伤痕,咽下满口血沫,一点一点,向外爬去。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可能一直等待旁人救他,哪怕有言在前。
可这世上,能救他千百次的人,唯有他自己。
君行舟,好不容易打破了牢笼,你要就此松懈吗?
他不断诘问着自己,竭力保持清醒,一点一点,用尽全身气力,向降魔涧的边缘爬去。
他想,君行舟,你在君家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初见晨光熹微时,又怎么能……止步于此。
他在君家的日子,从来都没好过过。
空有一身傲骨,却无支撑起它的实力,其实是很可悲的事。
哪怕以命相搏,那些欺他辱他之人,只需要吃两粒灵丹妙药就可以痊愈,唯有他,一身伤痕,无人问顾。
他在君家的日子,除了空有个挂名少主的头衔,实际上活得连看门狗都不如。
在云起书院,好歹有戒律去约束意图作恶的学子。
可君家,就真是个等级森严的虎狼窝。
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又妒他君家少主头衔三分。
君行舟大抵也是哭过的。
在他烧到意识模糊,起不来身,又头疼到头痛脑热,几乎感觉这双眼不属于自己的时候。
他是哭过的。
十四岁的君行舟独自蜷缩起来,哑声一遍遍唤着,“娘……”
没有娘,不会有娘的,他明明知道……
可君行舟仍是哭得只能发出几声气音来,他滚烫的眼前一片模糊,那水蓝色的衣裙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你带我走,娘……带我走……”
除了痛苦,和蜗居一隅,他什么都不剩。
他大抵也只哭过那么一次。
第二日退了烧,又从这旧屋的木床上醒来时,君行舟只觉灵台清明几分。
昨夜的懦弱荡然无存。
他不再哭了。
他不该哭了。
该让所有人都跪下来,哭着向他忏悔才是。
幸而,六年后的那一天,他做到了。
你该笑才是,行舟,账要一笔一笔的算。
君行舟顶着满脸血污,突兀地笑出声来,睁眼刹那,他已经不在那年的深渊之中。
眼前人,却好似旧人。
君行舟下意识伸手,拿开了覆盖在颜淮脸上的鬼面,怔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曾见过?”
颜淮大抵是从未想过,君行舟会有此动作,根本没有防备,就这么被轻易地揭下了面具。
他下意识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
颜淮不觉蹙眉,语调微冷道:“不曾。”
君行舟却倏然一笑,道:“见过的。”
他曾在忘川河畔,见过颜淮残影。
古籍所记注,溯洄水君,有盖倾万世之貌,果然并非作假。
纵使轮转万年,他亦如初时,忘川河畔,惊鸿一瞥。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颜淮心情不大妙,却又不好发作,只重新捉过君行舟的手,十指相扣,继续灵力疏导。
君行舟却是无半分畏惧地盯着他瞧,没有一点自己刚刚掀了一位神只假面的惶恐在。
他问:“府君,你信这世上,缘深缘浅,自有定数么?”
“不信。”颜淮总觉,他这辈子,最大的倒霉事就是遇见宴止,要是早知如此折磨,他当初还不如死了算了。
君行舟却觉,世间缘法,自有定数。
譬如,上古神遗留的忘川残影,被他无意间瞥见,使他看破前尘,又于今朝,与这位早该消亡于天地间的神只再相见。
“缘起缘灭,世间诸事,本就如此巧合,偏又环环相扣,汇成今朝。”
君行舟拘了捧水,又将它倾倒而下,继续道:“可这世事又有偏差,正如指间流水,随水逐流,随心而动。”
那样多的巧合,构成了今朝的他。
若是没有这一环扣一环的巧合,不会有现在的君行舟。
他会成一抔黄土,又或者,毫不知情的,自以为,毕生仇敌,唯君家而已。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尤其是在颜淮这样,诞生于生死轮回道,执掌万川之源的神只面前。
神的眼中无善恶,也从不偏爱任一族群,是非对错,只在人心。
在颜淮面前,君行舟莫名有种奇异感,纵使他恶贯满盈,在颜淮眼中,他也与树上的一片叶,天边的一片云,无甚不同。
君行舟想,有时候夜千放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还真没说错。
他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
无论是将他捧上神坛,还是斥他恶贯满盈,都可以。
可唯独,当一人,见他如众生之时,君行舟反倒觉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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