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长梦复醒,灵霄树灵
从荒凉步入繁华中,似乎总容易让人迷了心智。
贺云起抱着脑袋刚挨过家丁的拳打脚踢,屋檐下的落雨砸在他身上寒得入骨。
是何人伞边缘倾斜向他,他朝他伸出手,温声唤道:“……到为师这儿来。”
他是那样温柔的呼唤他名,哪怕看不清脸,贺云起仍想向他靠近。
贺云起缓缓松开抱住脑袋的手,仰头怔怔问道:“师尊……师尊?”
“对,我来接你回家。”师尊的手掌是那样柔软而温烫,烫得贺云起几欲落泪。
他好似行尸走肉般过了许多年,直到师尊握住他手,轻唤他名时才彻底活了过来。
那时风起萧瑟,桃花漫漫,屋外的小小少年兀自轻喃。
“师尊,桃花开了……”
彼时长风又起,吹开满地落花。
白衣墨发的少年正是最好年华。
他眉心一点红灼灼如血,抿直的唇似桃粉微裁,他安静垂眸,敛空了情绪。
君行舟提剑矗立,过长的剑锋垂落在地,沾上了几片不识锋刃的落花。
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满目惆怅,温柔而哀伤地望着他,轻声唤道:“舟儿,停在这儿吧,停在这儿……”
不要再向前,就停在这儿,停在,一切最美好的时候……
分明近在眼前的距离,他们之间却是长久留白,久到君行舟蓦然笑开。
暖阳之下,他眉眼舒展开来,柔和缱绻得同女子如出一辙。
君行舟忽而抬头,含笑问道:“娘亲,这六年来,我常想……你是恨我的吧?”
他眉眼生动,笑得灿若春华,唯独那一双眼是苦的。
他似乎并不期待于母亲的回答,只轻声道:“怪我……怪我冷心薄情,连为你,为你都不曾掉下一滴泪来……”
“……那便恨我,恨我也是好的。”君行舟语调愈发低。
待到话落,他神色冷透,再不见一丝软弱。
他君行舟出剑向来果决,唯独在对上娘亲之时,才有片刻犹豫。
当幻境在眼前渐渐消散,君行舟忽而明了,他或许并非不知一切是假。
可百余年了,故人未曾入他梦中来。
他想,他总想,偷得这片刻光阴也好。
哪怕是假,哪怕这幻境之力会侵蚀他本就残破的心肺……
宿云澜捂住心口,骤然呕出口血来。
他这沉疴未消,郁上心头,本就虚弱的躯壳,如何扛得住。
宿云澜扶着墙沿缓缓坐下,再不向前一步。
与此同时,同样被困于幻境中的贺云起听着屋中人回应的那一声好,缓缓回头。
他似长梦骤醒,轻抚着掌中薄茧,缓缓吐出几字来。
“你不是他。”
哪怕他想不起他的名姓,记不清他的面容,可贺云起就是有种直觉。
师尊不会回应他的。
在他清醒之时,幻境渐渐散去,刚刚的一切也模糊得贺云起几乎快要忘却。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碰一碰那看不清面容之人,可碰到的,唯有满手烟尘。
贺云起忽觉心下空茫,他怔怔望着伸出的手,忽然有些想不起,他为什么要伸手?
想不起来便不想。
贺云起轻呼口气,也不知道他困在这秘境中过去了几个日夜。
可他仍旧感知不到剑穗的位置,也不知道云澜现下如何了。
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贺云起平复下心绪,调理了片刻内息后,继续提剑向前。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继续往里走,试试能不能遇着云澜或者蝶兰。
幽暗的甬道中,宿云澜倚在墙边,呼吸略显迟滞。
宿云澜的身体情况不足以支撑他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如今腥甜溢过喉头,如果不是他强撑着,怕是早吐了满地血。
而这幽暗静谧之中,有藤蔓正攀附着墙边,缓慢向养神中的宿云澜靠近。
它攀爬到宿云澜手边,正想要继续向上爬,就被宿云澜抽刀斩断。
那青绿色的藤蔓当即后缩,似吃痛般怯怯不敢向前。
可见宿云澜除了那一刀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它又一次鼓起勇气,探到宿云澜身旁去。
在宿云澜动手之前,青绿色藤蔓颤颤巍巍着,在尖端开了朵小花。
宿云澜正欲抽刀再斩的动作蓦然一顿,他缓缓将刀刃收回竹杖中,指尖碰了碰花瓣。
这怂样,怎么有点熟悉?
被宿云澜碰过的小花欢快摇曳着,不止毫无攻击性,还略显蠢萌。
可它的欢快没能维持多久。
因为,宿云澜伸手,直接将花儿摘了下来。
原本还十分活泼的藤蔓霎时蔫了下去,连叶片都打着卷,可它仍是怯怯着,待在宿云澜身边不肯退。
宿云澜将花放入口中,浅嚼几下,原本虚浮的气息竟渐渐稳定了下来。
宿云澜神识笼罩过方圆数十丈,再度默不作声地调息养神起来。
可很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他的计划。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绿衣青年,他长发披散,连同头发都是青绿之色。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直奔宿云澜而来。
宿云澜撑着身子向左挪去,避开了绿衣青年直扑他而来的行为。
那人扑了个空,却仍是笑着的,他碧绿的眸中满是欢喜,瞧着宿云澜喃喃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宿云澜闻言,眉头微蹙,他怎么不记得他跟这么多人有约,沧澜也就罢了,这是谁?
“你是谁。”宿云澜语调平淡,在前辈大能的小洞天中遇到这么个似妖非妖的东西,他可不觉得是好事。
“我是……我是树灵啊?”绿衣青年说着,颇为委屈地看了眼宿云澜,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宿云澜不答,他生平所识不少,但真正能让他记下来的存在,其实不多。
“我……我等了你一百年……”绿衣青年说着,支支吾吾道:“还好你来了,还好……”
说到这,他又一次,十分欢快地想要往宿云澜身上蹭。
可惜,他被宿云澜伸手抵住额头,又一次被拒之千里。
“你叫什么名字?”宿云澜素来不喜人靠他太近。
哪怕是沧澜,也只有化作原形的时候能在他这儿为非作恶一会儿。
“我?”绿衣青年指指自己,疑惑道:“我吗?”
“嗯。”
“我没有名字。”绿衣青年说着,转了个圈,欢欢喜喜地在宿云澜身旁坐下,他道:“我不知道你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还好,还好没有很久……”
一百年,也不算很久?
宿云澜思索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些有关于小洞天的记忆,他捂住额头,隔了一会儿,才转头向绿衣青年,问道:“灵霄?”
“灵霄,灵霄吗?”绿衣青年瞧着宿云澜,又一次扬起笑来,他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宿云澜一时有些晃神,原来,这百载昏沉,真让他忘了不少东西。
譬如,譬如这小洞天,他曾来过的。
那时年轻一辈天骄云集,他除却容貌,也还算不上耀眼。
他逃避追杀,重伤误入此地。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摔在了一处空地之上。
离他不远处的树藤颤颤巍巍地摇晃着,似乎想要上前,又不太敢。
君行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主动走向那一枝似乎灵智初生的树藤。
树藤仍在摇晃,似乎对这千百年来,第一个闯入此间的活物有些好奇。
可很快,它就好奇不起来了。
这个小小的人族,拔出随身匕首,对着它就是一刀。
树藤呜咽着,猛地将剩下的部分后缩。
那人族提着一截断藤,虚弱坐在墙边,他没有再追,只手上用力,挤压着树藤汁液,任由它洒在下腹伤口之上。
树藤好奇地瞧着这小小人族的动作,它想上前看,可它刚被砍了一截,它不敢。
它也舍不得回去,因为,这偌大的洞天里,只有它一个萌发了灵识的存在。
他是第二个。
快千年了,它第一次见活物,难免好奇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和小洞天里,那些冷冰冰的石头,还有会动的东西,都不同。
他是热的,还会呼吸,洒在地上的血,也是这里的一切存在都不具备的。
真奇怪啊,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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