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申时
日本商行前后有两排房子,临街的门头房经营日用百货,卖的东西多数是日本的酱菜和米酒,中间的大院子很宽敞,坐北朝南有五间房子,有三间西厢房,每间房子都有门和窗户,板墙和砖墙、廊柱重新粉刷过,显得干净明亮,栏杆上搭着晾晒的被子和衣物,墙角杵着扫帚和铁锹,墙墉上挂着几个铁桶,每一样东西齐齐整整,水泥砌的甬路四通八达。
一片橘黄色的光从西边慢慢往下爬,爬过了飞檐翘角,越过了廊檐的勾头瓦,钻进了紧东头的一间卧房,一只猫蜷缩在窗台上,头埋在两只前爪上轻轻打着呼噜,雪莲和衣平躺在床榻上,她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高高的脊檩,一只蚊子躲在斗拱缝隙,一只壁虎沿着蜀柱小心翼翼往上攀缘,靠近蚊子的瞬间从嘴里飞射出一条长长的舌头,速度之快使人始料不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昨天下午在这间屋里,井上大发雷霆,责骂她做事不用脑子,来赵庄不到一个月就暴露了身份,她想说是因为一个羽毛未丰的小丫头影响了情绪,她没敢说,在执行任务时羼杂个人私怨是大忌,重则要杀头,轻则处以鞭刑。
雪莲本可以把曾经受到的伤害忘记,她偏偏喜欢揭开旧伤疤一回回抠哧,她心中的恨像漫延的弥河水,殃及到了毫不相干的人,她嫉妒顾家大丫头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她恼恨小敏一个小小的丫鬟得许家人恩泽,得舅老爷的照拂,如今嫁到了富甲一方的孟家。她有什么?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全凭着日本人的势力混到了今天,围在她身边转的都是一些臧仓小人、一群癞蛤蟆,长此以往的下去,她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院井里传来了木屐踩在石基路上的“咯哒”声,停在了窗外。
“雪莲小姐,有你的电话。”
“哪个打来的?”雪莲在床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是许洪黎小姐打来的,她说让你去她的府上养伤。”
“不去!”雪莲喉咙里冲出两个硬戗的字,随即她的身体重重倒在床上,窗台上的猫受到了惊吓,身体一跃而起,夹着尾巴跳到了被子上。
“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
“慢,你告诉她俺不在店里,待会儿再回她的话。”每次去沈府,她就变成了一个使唤丫鬟,端茶递水、点烟,许洪黎一个眼神、一句话,她都会奉命唯谨,不敢有半点违抗,她心里很清楚,想在坊子地界混出个名堂,必须得到那个女人的完全信任,乘时借势以便弄到更多的钱,径行直遂,慢慢把弥河码头弄到自己的名下,成为许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雪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踢趿上呱哒板走到北墙根的衣柜前,从里面掏出一件丝绸衬褂,白色的布底上烙着黄色的金鸡菊,袖口和衣领处绣着蕾丝花边,这件衣服是许洪黎送给她的,无论布料颜色还是做工都非常精致,配上一条青色直筒裤,一条红色的皮带拘制着细细的腰,“丰满”两个字在她的身上已经显现,凹凸有致的身材、修长的四肢、皙白的肤色烘托着她妩媚的娇态,炭画笔描过的眉毛,长长的、黑黑的,像两条翘着屁股的蚯蚓;齐腰的长发在脑后束起一条马尾辫,系上一根柳绿色纱巾,雅致而不失魅力,靓妆眉沁绿,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拾掇好了衣服和头发,蹬上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在东墙根梳妆镜前转了一圈,伸手拉开桌子下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红漆雕花小木箱,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把小手枪,这是井上昨天送给她的,并严厉地警告她,再弄丢了它别想活命,掀起门襟把枪插在前腰上,伸手撩开箱子里一沓日本纸币,纸币下面是崭新发亮的银元和银角,和黄澄澄的铜板和铜钱,这些钱是那些讨好她的乡绅和保长给的,出门之前她都要细细数一遍,过过手瘾,过过眼瘾,然后把木箱子塞进衣柜下面。
站起身瞅瞅这间干净的屋子,雪白的罗纹帐、楠木梳妆架、柚木立柜,每一样东西精雕细琢,色泽温润,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许家曾给过她一个院子,是李氏住过的,她住着不自在,尤其晚上,总感觉角落里有一双冷冽的眼珠子盯着她,似鬼魂在耳边念咒诅,她不害怕人,怕鬼。
抱起床上的猫姗姗走出了屋子,反身带上两片木门,在门鼻子上挂上一把小铜锁,转身沿着石基路往南走,与院里徘徊的两个日本浪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近商行的后门,撩开半截蓝花门帘钻了进去,绕过货物架走近临街的窗前,瞋目瞵视着永乐街,日薄西山,被弥河水洗过的斜阳钩在迎春院丹楹刻桷上,在风中摇曳,坠落几颗包裹着红霞的露珠,滚到了晒台周围的圆木围栏上,挂在了墙角的玉兰树上,穿过了青枝绿叶,斑驳地洒在地上,街上多了人,卖家的叫卖声,买家的讨价还价声,交织着顽童的吵嚷声在半空飘荡,人力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狭窄的巷子里穿梭,车轱辘碾压在断裂的青石板上,红色的涔水四处飞溅,没有人在意那水是人血染红的。
她把猫放在窗台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一股浓浓的烟雾从她紧闭的双唇中间喷了出来,在半空袅绕,好似一张蜘蛛网罩住了她的脸,擎起两根手指从嘴里抽出烟卷,伸出窗外弹弹烟灰,初夏的风是热的,大地受了光热,蒸发出阵阵泥腥味和血腥味,顺着窗户钻进了屋里,她拧拧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出现在商行门口,她左手里戳着一根打狗棍,右手里攥着一只残破不堪的泥碗,扒拉着眼珠子往店里探头探脑。这个乞丐不是别人,是梅三姑假扮的,今天下午她从青峰镇回到了八里庄,戚铁匠不在家,贵老三面馆只有一个小伙计,她没敢坐下歇歇脚,马不停蹄跑到了张家大车店,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江德州,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头,张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其告诉了她,并且说她的儿子被一个日本女孩藏在了赵庄,她当场懵了,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半天才清醒过来,她告别了张妈直扑赵庄,在村公所附近转了两圈,没发现异样,沿路乞讨到了永乐街。
“小姐,赏口吃的吧。”梅三姑站到了门槛外面的台阶上,她把手里的碗伸进了屋里,眼睛穿过乱发瞵视着雪莲脸上的变化,这个丫头是许家的孙小姐,曾经受过生活的磨难,如今投靠了日本人,难道是她收留了儿子?“小姐,可怜可怜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吧!”
雪莲小时候做过乞丐,高兴了能讨来半碗玉米粥或者一个窝窝头,有时候一天也讨不着一口吃的,饿了掬一捧河沟里的水喝,如今她忘了天高地厚,在穷人面前摆出了臭架子,学会了扒高踩低、谄上傲下,有事没事喜欢嘴里叼着香烟,举止动作尽量效仿许洪黎。
“小姐,俺好几天没吃饭了,赏俺一个铜板,或者一个窝窝头也可以。”
梅三姑这句话刺疼了雪莲的心脏,她顿时火冒三丈,尥起大皮鞋在地上跺了一脚,烟卷从她嘴里掉落,她赶紧伸手去接,牵扯了肩膀上的伤口,剜心的疼,她咬着牙吼了一嗓子:“来人,把她撵走!”
从货架后面跳出一个身穿棉麻长袍的日本浪人,他的后衣摆拖拉在地上,脚上踩着木趿拉板,手里举着长刀,朝着梅三姑抡眉竖目,嘴里骂骂咧咧:“快滚!”
梅三姑往后退了一步,“噗通”跌倒在台阶下,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碗碴子四处迸溅,木棍子滚到了大街上。
“俺的拐棍,俺的碗。”梅三姑伸出脏兮兮的手摸索着地上的碎碗碴子,嘴里念央央:“唉呀,这怎么好呢?俺吃饭的碗碎了,还让俺怎么讨饭呀,人都有个三灾六难,你不帮俺,也不应该放狗吓唬俺呀。”
两个行人走上前搀扶起梅三姑,捡起木棍递到她的手里,小声说:“老人家,您尽量躲着日本商行走,里面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谢谢,谢谢,俺知道了。”梅三姑杵着木棍往后趔趄了一步,身体退到了路牙子旁边。
丰泰酒铺子西边巷子里窜出两个中年男人,头上扣着白色的凉帽,压着眉梢;身上穿着黑缎直襟褂子,敞着怀,露着里面的白背心;腿上是一条绸布做的缅裆裤,一条黑色布带子缠着竹杆子腰,腰里别着匣子枪。这两个人是鬼子侦缉队的人,是熟悉本地地形和语言的汉奸,专门替日本人搜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梅三姑摇摇晃晃从两个黑衣人身旁走过,挨近酒铺子东边的一条南北夹道,扶着旁边的断墙瘫坐在地上,想到儿子不知生死她心烦意乱。
这空当,秋代子踟蹰的小身影沿着夹道由北往南而来,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托着背上妹妹的屁股,一只手攥着胸前的背巾襻带,一直走到梅三姑身边,担忧地问:“您需要帮助吗?”
梅三姑蔫不唧地抬起头,映入眼帘是一双小木屐,一双小脚丫,白色的棉袜上黏着泥巴,和风袍裾蝶舞,精致的针绣樱花点缀在白色的布底上,宽带的袖口轻轻拂动,露出纤细又白嫩的胳膊,往脸上看,如梅花般的脸蛋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小眼睛里闪烁着怜悯。梅三姑心跳加快,直觉告诉她儿子是被这个日本女孩救了,她摁着拐棍想爬起来,担心街上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只在原地挪挪屁股,小声嗫嚅:“小丫头,你家住在哪条巷子呀?”她的话没出口,一辆黄包车戛然停在了酒铺子门口。
车斗上坐着孟数,灰白色的锦绣长褂包裹他高挑修长的身材,衣领处露着洁白的衬衣,烘托着他精美的五官,长眉如柳,眼镜后面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瞳眸,高挺的鼻梁,二八分头蓬松柔顺,斜飞的刘海遮住了他右边的眉梢,下巴颏轮廓分明,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青的胡须,增添了几分成熟与潇洒。
秋代子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攧手攧脚走近黄包车,双手扶着膝盖,向车上的孟数鞠躬行礼,“您好!”
“你好!”孟数提着长褂衣裾迈下了黄包车,撩起侧衩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铜板扔给车夫,一边向秋代子弓腰施礼,一边勾勾唇角,问:“周先生说你的妈妈病了,她好点了吗?”
“栀子姐姐待会就到了,她,她能帮助妈妈。”秋代子想说妈妈没病,是一个大哥哥受了枪伤,身体发烧,迷迷蒙蒙呼喊敏丫头,她试试探探不敢说,出门之前妈妈特为嘱咐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不能说家里藏着一个男孩。
“是那个坊茨医院的护士吗?”
“是,是她,她的老家是大阪的,是祖父的邻居。”
“远在异国遇到同乡是高兴的事情,向你妈妈问好,谢谢她…”孟数向秋代子弓弓腰,千言万语憋在他的心里,王晓把昨天晚上看到秋代子帮助戚世军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没让大家去打扰这家人,而是安排人密切关注街上的动静。
“妈妈说应该谢谢您,”秋代子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本来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在码头做生意,母亲在学校当日语老师,六年前日本政府颁布了一项条例,命令在中国的日本公民服兵役,父亲被逼无奈当了兵,在攻打临沂城时,日本指挥官没等自己的士兵完全撤离阵地就开了炮,父亲勃然大怒,痛斥日本政府不该发动侵略战争,不该草菅人命、乱杀无辜,由于他的言辞过激,当场被上佐一枪爆头……她的妈妈因此一病不起,家里无米下锅,她经常跑到地里偷玉米、刨地瓜,那天被翟家婆姨逮了个正着,那个泼妇不依不饶,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她,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在她无地自厝的时候,孟家老爷出现了,劝退了围观的佃户,并拿出半袋子小米送给她。
两年前孟粟为救她被拉磨的驴踢成了残疾,孟老爷没有追究谁的责任,隐瞒了事实真相,这件事让她妈妈感激不尽,时常把孟家的好挂在嘴边。
“妈妈说,让孟粟和敏小姐到我家玩。”
“好,俺一定把秋代子小姐的话转告给俺的弟弟和敏小姐。”
孟数风流倜傥的身影映入了雪莲的视线,她脸上的怒容化成了一片红霞,笑靥如花,上个星期井上带她到孟家酒楼吃饭,她当场被这个谈吐不凡、长相出众的男人勾去了魂魄,明明知道他已经成家,她也不介怀,优秀的男人有三宫六院很正常,何况孟家有钱有势,不动资产足以支撑起一个坊茨小镇,只有这样家庭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一个许家孙小姐。
雪莲拽拽衣襟,解开衣领处的襻扣露出雪白的前胸,抱起窗台上的猫,踢趿着脚上的黑皮鞋跨出了商行门槛,她在过门石上站了一会儿,假装刚发现孟数的样子,一扭一摇迈下了台阶,一边往酒铺子门口走,一边腾出右手,手背从左腮帮子上往下滑,滑过了尖细的下巴颏,莲花指缠绕着右耳边一绺刘海。
“吆,这不是孟家大少爷吗?又见到你了,真高兴!”雪莲的话显得十分殷勤,眼前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魅力四射,往那儿一站就是街上的一道风景,魁梧、英俊、强健,身上还带有书卷气。
“许小姐,您好!”孟数擎起微蜷的手指往上顶顶眼镜框,冁然一笑,这抹笑如同璀璨的星星,纯净无暇,还有一丝魅惑,雪莲心里陡然生起一抹甜蜜。
“许小姐,听说你昨天受了枪伤,有无大碍?”
“感谢孟大少爷挂念,这点伤不算什么,擦破一点皮而已。”雪莲的眼珠子提溜转,转到了秋代子身上,旁敲侧击:“孟大少爷,看样子您跟这个日本女孩很熟悉,昨天俺瞅见她和你的弟妹在一起。”
“她是俺弟弟的同班同学,也是同桌,俺弟妹认识她不稀奇。”
孟数往酒铺子门口走了一步,反问道:“井上君没有把她家的事情告诉你吗?”
“井上君最近很忙,脚丫子不沾地,没时间坐下聊天,他大多时间住在俺二姑那边。”雪莲伸手摸摸秋代子妹妹的头,“俺见过她的妈妈,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经常到俺们商行买东西,可惜她身上带着一种高傲和冷漠,拒人千里之外。”
“她的丈夫牺牲在战场,一个柔弱的女人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的不容易只有她自己清楚,心情自然不好,许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秋代子的继父年轻时候留学日本,是同盟会的成员,回国后,被国民党安排在赵庄协助孟正望的工作,在永乐街开了一家照相馆,他和秋代子母亲的恋情是秘密,外人几乎都不知道,两年前那个男人被叛徒出卖,被俘,他怕忍受不了宪兵队的酷刑,趁鬼子不注意上吊自杀。
“不好意思,俺说错话了。”雪莲身体微微前倾,向秋代子吐吐舌头,捏着鼻腔说:“向你妈妈问好,家里缺什么尽管开口,让柜上给你家留着。”
雪莲就是一只变色蛇,昨天在小敏面前张牙舞爪、口沸目赤,今天在孟树面前牝声浪气,比迎春院的花娘更会忸怩作态。
秋代子没有回应雪莲的话,向孟数弯弯腰,沿着路隅往西走,扔在脚下一句日语,“渣滓!”
雪莲听不懂日语,会察言观色,对于秋代子鄙夷不屑的态度她敢怒不敢言,当今局势日本人就是祖宗,即便是落魄的日本人也不能轻易得罪,心里再有不痛快也必须选择隐忍,尤其当着漂亮男人的面,她尽量表现出温婉娴静。“大少爷,抽支烟吧,这是青岛香烟,只供应日本军人享用。”她从口袋里捏出一盒香烟递给孟数。
“俺不抽烟,只喜欢喝酒。”孟数伸出手掌挡住雪莲递过来的烟,“许小姐,您随意。”
街对面迎春院的门开了,从里面扭出几个珠环翠绕的艳女,身穿缎地彩绣曲襟长裙,头上缀以珠玉发簪,脖颈和胳膊肘上绕着八尺丝纱,团扇遮住嘴巴,眼波如水在街道上漂来漂去,薄纱遮不住身上的肌肤,圆润的肩膀、光滑流畅的脖颈、白皙的酥胸随着肢体语言上下颠颤,摄人心魂。
两个手里拎着篮子的花娘并排穿过了东西街,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丝纱,一边向孟数抛着媚眼,一边插科打诨:“孟家大少爷,今天天气真好,风不大呀,怎么会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了大街上,稀奇,稀奇,有时间到俺们院里坐坐,姐妹们天天颠唇簸嘴,十句话有九句话都是您孟家大少爷。”
孟数抱拳弓腰施礼,硬着头皮说:“谢谢姐姐们惦记。”
黄衣女子走近孟数,媚眼如丝,团扇捂着嘴巴,小声窃语:“孟大少爷是潘安再现,俺院里有个姑娘为您害了相思病,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有时间您去瞅她一眼吧,告诉她您有妻子了,快刀斩乱麻,断了她的念想。”
孟数罔知所措,双手不自然地揉搓在一起,试图用微笑掩盖心中的忐忑,晌午王晓去了坊子火车站,这个时辰应该回来了,不知道周先生见到他了没有?今晚上有战斗任务,有作战经验的队员大多去了浅滩坝口,为了保证行动计划百无一失,必须做周密详细的部署。
“瞧瞧你,至于这么紧张吗,俺们姐妹又不会吃了你,喂,不说了,俺们走了!”花娘斜睨了雪莲一眼,嘻嘻笑着拂袖而去。
雪莲没读过书,她明白花娘嘴里话的意思,她即刻怒形于色,磨牙凿齿地嘟囔:“迎春院的女人的确漂亮,可惜,人夫可尽。”
孟数知道迎春院的女人多数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做了卖笑的营生,但凡有别的活路也不会走这一步,有的女人已经觉醒,积极参与抗日,用生命诠释爱国情怀,而雪莲一个曾经饱尝生活磨难的小丫头竟然忘恩负义,甘心情愿为日本人效力,委身于井上,还有脸在这儿说三道四?他本想反驳几句,想起父亲说不与智者争高低,不与小人论短长,他选择静默不语。
雪莲不傻,她看出孟数不高兴,急忙换了一副笑脸,绕开原先的话题,问:“孟大少爷,今天你家酒楼不忙吗?”
“回禀许小姐,俺是到酒铺子来结账的,”孟树克制心里的怒火,嘴角挤出一丝笑,拍拍腰里的钱荷包,“俺家酒楼长年用丰泰的酒,最近码头停泊的货船很多,客人也很多,用酒也多,欠了酒铺子不少的钱。”
雪莲扭捏着身子,像是一只在臭粪里拱来拱去的蛆。“孟大少爷,自从那天遇到您,俺的梦里都是您,俺自小没有多少亲人,以后,以后您认俺做妹妹吧。”
孟数装作没有听见,往北走了两步,抬起头瞭望着半空,酒铺子屋檐下有一个燕子窝,两只大燕子在勾头瓦上蹁跹,小巧玲珑的身姿宛如舞者,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顿时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妻子离开青岛的时候已经怀有几个月的身孕,仔细算算日子,这个月就要落怀,他却不能守护在她的身边,思念与牵挂时时刻刻搅扰着他的心。
雨妍的原生家庭没有孟家富裕,也没有多么阔绰,家里有厨师,有丫鬟,她的身上却没有一点小姐习气,大学毕业前夕她和孟数一起加入了抗日青保大队,跟着游击队员爬山越岭,经历过枪林弹雨,见过战场上血肉横飞,战火无情,今天活着好好的,明天也许尸横荒野,相爱的人能在活着的时候结为伉俪是人生幸事之一,两个年轻人不谋而合,向上级领导提交了结婚申请书,他们的婚礼极其简约,一间茅草屋,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床,当地老乡送过来一床被子,雨妍在山上掐了许多花挂在屋里,她头上别着一朵玫瑰花,很细很白的小脸上揉了一点胭脂水粉,淡淡的,像盛开的桃花,想到温文尔雅、握瑜怀瑾的妻子孤身在外,孟数感到深深的歉疚,禁不住喟然长叹。
“孟哥哥,你在想什么呀?”耳边传来了雪莲矫揉造作的声音,
孟数蓦地清醒,他擎起手挠挠后脑勺,赧然一笑。“许小姐,俺年长你几岁,冲着连瑜哥俺理应喊你一声妹子。”
蹲坐在墙角的梅三姑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扶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到酒铺子门前,把木棍夹在腋下,向孟数伸出一双哆嗦的手,乞求:“财主少爷,您行行好,赏俺几个钱吧,俺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饿的走不动路了。”
“怎么哪儿都有你?”雪莲睺瞜了梅三姑一眼,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巴,脸上堆满了嫌弃。
“小姐,对不起,俺实在是太饿了,在街上转了半天没有讨到一口吃的,可怜可怜俺这个老太婆吧,如果你缺女佣,俺不要钱,只要一间能避风遮雨的屋子、两口吃的就行。”
“唉,看到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俺心里不舒服,俺祖母经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月轮回转,莫欺他人穷,多积德行善,福泽后代。”孟数撩起长褂衣裾,从裤腰上拽下钱荷包,从里面摸出三个铜板递过去,在这一刹那,四目相望,他认出了眼前的乞丐是梅三姑。
去年腊月二十三,梅三姑为许连成闯进了孟家百货大楼;今年正月十五夜,在大家的掩护下,她和闵文智把粮食顺利运送到了蟠龙山,大家每每提起这个女人都会翘大拇指,勇敢有胆量,巾帼不让须眉,她今天来的正好。
“俺从青峰镇过来,一路乞讨到了赵庄,青黄不接的季节,又遇到兵荒马乱,好多临河的村子遭了水灾,俺三天没讨到一口干粮,今天遇到了好人,好人啊。”梅三姑抓起三个铜板攥在手心里,沿着街道往西走下去。
“老人家,迎春院需要女佣,您可以到那儿找点营生做。”孟数在梅三姑身后念了一句:“院里老鸨是个守财奴,不知道她能不能给您工钱。”
梅三姑擎起胳膊向背后摆摆手,“俺不去,那里面没个正经女人,也没个正经男人。”
迎春院二楼走廊里出现了两个身影,走在旁边指手画脚的是老鸨,她肥胖的身体随着她碾动的小脚上下颤栗;走在前面的男人像个瓦匠,肩上扛着竹梯子,手里提着一个小铁桶,和几块草绳子捆绑的青瓦,他把梯子靠在屋檐下,“噔噔”爬上了垄脊。
“孟家大少爷,俺上次给你家屋脊换了几片瓦,下雨天还渗水不?”瓦匠豁亮亮的声音滚到了大街上。
“王师傅,您手艺不错,前天俺家的厨师说,灶膛倒抽烟,做饭呛得他睁不开眼,有时间您帮忙去瞅一眼。”孟数手搭凉棚眺望着房顶,“俺爹说还欠您的工钱,那天他喝醉了,把这茬忘了,您是知道的,俺孟家不缺钱,待会你忙完了到酒铺子找俺结结账。”
“嘿嘿,仨瓜俩枣,俺也没往心里去,不过,俺家老娘们天天在俺耳边絮叨这事儿,想去您府上讨要,又抹不开面子,既然孟大少爷这么说,俺也就不客气,等俺忙完了这桩活,咱们好好算算账。”瓦匠是王晓,两个时辰之前他把钱继昌送到了坊子火车站交给了那儿的同志,安顿好一切他返回了赵庄,周先生找到他,告诉他说敏丫头回来了,跟着许家舅老爷去了孟家,让他密切监视永乐街上的动静,他借修葺筒瓦爬上了迎春院的屋顶,站得高看得远,街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孟大少爷,刚才俺在路上遇到了许家煤店的人,他说店里几个师傅跟着李警官去了浅滩坝口,八里庄彤家酒馆需要煤,问俺愿意不愿意揽这趟活,你瞅瞅,俺哪有时间呀,有时间俺也不去,大路不能走,小路不好走,嘿嘿,主要这院里有如花似玉的姑娘,老板娘出手大方,应许俺干完活给一个妹妹抱抱,多美的差事呀。”
“你一个臭瓦匠够胀包,整天劲儿劲儿的能挣几个钱,有钱不赚是傻帽儿。”雪莲挑着眉梢睨睥了王晓一眼,她恨许家的人,唯独不恨许连瑜。许连瑜每次从煤矿回到赵庄,都要给雪莲打电话,带她出去吃饭,饭桌上给她夹菜,一口一口喊她“妹妹”,她心里暖暖的,很享受有哥哥宠爱的生活。
许连瑜不再是那个花花公子,他看清了现实,日本人不仅侵占了中国的领土,还用鸦片毁灭中国人的健康,削弱军队的战斗力,很多人因为吸食大烟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只有大家团结起来同仇敌忾,才能把侵略者赶出去,为了协助大哥许连成抗日,为了保护许家大院人的安全,他放弃了爱恋的女孩沃仟溪,娶了候奎的女儿侯丽丽,他亲近雪莲,是想用兄妹情感化她,没想到这个妹妹心里积怨太深,死心塌地做汉奸,牛不喝水难按角,他也想遵从舅老爷的意思杀了她,下不去手,他长这么大不曾杀过一只鸡,何况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这个丫头说话轻巧,送煤的活比下井挖煤的差事好不到哪儿去,这大热天的弄一身黑乎乎的煤灰,浑身刺挠。”王晓把手里的瓦刀伸进橡胶桶里挖了一些水泥甩在板瓦上,揪着衣襟揩揩脸上的汗珠子,不疾不徐地说:“俺这活一天半天也干不完,天黑了路更不好走,八里庄虽然不远,拦路抢劫的也不少,那钱俺是有命挣没命花呀。”
这个时候梅三姑走近了旁边面点摊子,用一个铜板买了三个菜饼子,哆哆嗦嗦走近照相馆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口台阶上,她把木棍斜放在台阶下,抓起一个饼子送进嘴里,眼睛窥视着身前背后,一辆豪华的马车驶出了葫芦街口,径直穿过了南北街道,车帷上金丝黄线刺绣的“許”字光芒四射,梅三姑的心抽搐了一下,眼角展现一丝欢喜,她刚要从台阶上爬起来,两个伪军拦在了马车的前面,马车慢悠悠停了下来。
岔路口西侧有一个烟摊,地上端放着一个大竹筐,筐子上摞着一块木头板子,上面堆着金黄黄的烟丝,卖家蹲在筐子后面一边抽烟,一边招呼生意,一边和卖簸箕的汉子拉闲散闷,程四娘手里托着水烟袋由西往东而来,碾着小脚走近烟摊,腾出一只手插进烟丝里翻弄,嘴里牢骚烟丝发潮了、埋怨价格太贵,好好的烟丝在她嘴里不值一文钱。
卖主烦了,跳起身驱赶她,喷着唾沫星子叱责她,“没钱不要在这儿嘚瑟。”
程四娘把手里捏的烟丝塞进口袋里,冷笑了一声,“呸,一帮井底之蛙,老娘可是陶家戏园子的股东,赶明儿戏园子开张,客似云来,日进斗金,俺以后还瞧不上这些低劣烟丝呢,南方的上等烟丝尽俺挑拣。”
陶秀梅的戏园子已完工,瓦匠、木匠天天催着她要工钱,戏子的戏服、乐师的乐器钱,每一项开销都让她焦头乱额,李奇是一只老狐狸,只出力,不出钱,陶秀梅也拿他没办法,她想到了卖戏园子的股份,话好说,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大家都知道她开戏园子是供日本人消遣,有钱人宁可去迎春院快活也不可能与日本人争夺一个女人,不是争不过、抢不过那么简单,主要怕丢了小命,无论她怎么卖力地四处张罗,也没找到一个参股的人,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程四娘撞到了她的枪口上。
程四娘是个吝啬鬼,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㧓刳油脂,的确积攒了不少钱,她不买房,不买地,只想用这些钱养老,千小心、万小心守护着钱罐子,最终没经得住陶秀梅花言巧语的煽惑,把多年的积蓄投资了戏园子,她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影响,最近跑碎了鞋子、磨破了嘴皮子没有说成一门亲,苟头忙着李财主的丧事,没时间搭理她;贾氏是铁公鸡套着三道箍,一毛不拔;翟子媳妇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麦杆子吹火,小气,最多给她一瓢凉水灌烟斗,她想把烟戒掉,又不舍得,走街串门子全靠这口烟撑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程四娘看见了坐在照相馆门口的梅三姑,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过来。
“你从哪儿来?”她擎起鸡爪子般的手揪揪头上的抹额,露出两条相交眉,贼溜溜的眼珠子在梅三姑脸上扫来扫去。
程四娘年轻时候不是个善类,坏人变老一点儿都不假,依仗她是坐地户经常欺负外乡的乞丐,尤其那些老鳏寡孤茕、老弱妇孺。
梅三姑曾经是义和拳红船上的武生,唱念做打、文武昆乱皆不挡,一打眼就知道程四娘是什么人,一个蝇营鼠窥的小人,她无视老媒婆的存在,把菜饼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慢慢嚼着,缄口不语。
程四娘把水烟袋塞进斜襟口袋里,腾出手摁着膝盖,往前伸着细长的脖子,“喂,你没听见俺问话吗?你从哪儿来?哪儿来的钱买饼子?”
“俺是盐滩村的,五年前俺的村子遭了水灾,俺跟着当家的去了青峰镇,他被镇上一个老女人相中了,他把俺扔了,俺没地方去,跑到了你们赵庄,赵庄有钱人家不少,铁公鸡也不少,地痞无赖也不少,讨口吃的不容易,还好,那个青年给了俺三块铜板,够俺吃几天。”梅三姑抬起手指着酒铺子方向。
老媒婆的眼珠子越过了自个的肩膀头往后瞭哨,她看到了孟数,语气即刻变得强硬又霸道:“你说谎,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孟家人出手大方,他至少给你一块大洋,掏出来让俺瞅瞅。”
梅三姑见过不要脸,没见过像程四娘这么自以为是的丑女人,搁平常她一定会打得对方满地找牙,今天为了儿子,她忍住了,故意问:“您说那个青年是孟家的人,唉,早知道俺多磨叽一会儿,多流两滴泪,兴许他动了恻隐之心,请俺吃一顿佳肴美馔。”
“不要跟俺绕圈子!”程四娘一撇嘴漏出了吃人的獠牙,“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一群人闯进了李家,把老财主杀了,你如果识相,快点把身上的钱交出来,要不然俺就说你是锄奸团的人。”
“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呀,俺不认识李家,再说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跟他李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要杀他呢?”
“俺在村公所说话有一定的影响力,你最好老老实实掏出身上的钱,你也瞅见了,街上有侦缉队的人,也有巡逻警察,只要俺一句话,他们就会把你抓起来,送去日本宪兵队。”
梅三姑往上拔拔身子,眼睛眺望着许家马车方向,两个伪军一面战战兢兢向车厢打躬作揖,一面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巷子口,差点和两个花娘撞个满怀,四个人咨牙俫嘴打着招呼。
“有两个巡警向这边走来,俺有点怕,俺身上只剩下两个铜板,是给他们呢还是给你呢?”梅三姑故意嘲弄老媒婆。
“你别吓唬俺,俺可不是被吓大的,”程四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开始紧张,她换了个站姿,后背依靠着墙裙子,眼珠子跑上了大街,两个趾高气扬的伪军在水果摊前转悠,随手抓起一捧新鲜的樱桃装进口袋里,再抓了一把托在手掌心里,捏起一颗塞进身旁花娘的嘴里,四个人有说有笑向这边走来。这些无赖依仗身上的黄皮到处溜门子,昨天在她家翻箱倒箧,翻走了几个铜板,她心疼,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她害怕伪军,不惧惮形孤影只的乞丐,她在原地转了半圈,丑脸对着梅三姑,嘴巴里喷出一股股腐酸味,语气灼灼逼人,“你是明白人,这光景下,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只要俺说他是抗日分子,他的脑袋就会搬家。好死不如烂活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凳子高粱秆子的身影出现在葫芦街口,他的肩上搭着两双一水新的黑布鞋,手里提拎着两个轻飘飘的酒坛子,敞着前衣襟,汗珠子在他黝黑的胸膛上滑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埂垄,一双大赤足“吭哧吭哧”砸着泥乎乎的地面,迸起的泥浆四处飞溅。
搁平常凳子很少上街,清早上他把招娣送出了赵庄,眼瞅着太阳磋跌而下也不见丫头回来,他心里开始着急。
“凳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要开荤吗?”熟人远远向凳子打招呼:“两双鞋子换两坛子酒,喝进肚子就是水,走几步尿了。”
”嘿嘿,俺没有什么本事,想喝酒只能用婆姨做的鞋子换。”凳子答非所问,掩盖心里的愧疚。“在地里忙活了小半天,累得腰酸背痛,双腿像灌了铅走不动路,喝口酒解解乏。”
邓家买东西从没有花过钱,家里也没有钱,逢年过节噶点猪肉、称斤茶叶、给孩子扯三尺布,都是用胖嫂做的鞋子换来的,谁想穿新鞋子提前给个尺寸,做好了、合脚了,拿东西来换,有的人家不做买卖,一瓢黄豆或者一瓢绿豆,一捆芦苇杆也能换一双新鞋子。
凳子不是冤大头,在赵庄住了二十多个年头了,谁家的日子好坏他门清,悭吝小人故意拿着一瓢麦麸子来换鞋子,他开口就骂,动手就抡铁锹,他的臭脾气得罪了不少小人,也结交了不少正人君子。
走马楼西山墙上的布告纸映入了他的眼帘,上面的字他不认识,那天周先生给大家伙念了两遍,他记住了,麦收还要一个月,鬼子收公粮的告示贴到了大街上,还让佃户活不活啊?一抬手,他从墙上扯下了这张要人命的纸,想撕碎了,再一想还不如留给婆姨铰纸样,卷巴卷巴塞进了裤腰里。
梅三姑从怀里掏出两块铜板,送到程四娘面前。“老姐姐,俺身上只有这两块铜板,您不嫌弃少就拿去吧。”
程四娘捏起两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她这样走了也算了,她没走,从怀里抽出水烟袋,把吸管塞进嘴里嘬了两口,吸空烟袋是她的一贯伎俩,掩饰心里的得意和贪婪,她以为眼前的梅三姑好欺负,再恫吓几句兴许还能诈出几枚大洋,就在她得意忘形的时候,“噌”从半空落下一只大蒲扇的手,抓走了那两个铜板,没等她回过神来,大钳子手在半空划了个弧揪住了她的前衣领。
“你,凳子!”程四娘吓得脸色煞白,心里埋怨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撞上了凳子这个丧门星,她的身体节节后退,晚了,衣领勒住了她的脖颈,说不出第二句话,她的五官移位,两只眼睛聚在了一起,两条胳膊垂了下来,手里的水烟袋“啪叽”掉到了地上。
“你是什么玩意儿,整天人事不做,东诳西骗,连可怜的乞丐也不放过,今天俺要掐死你。”凳子的大脚“啪叽”踩在水烟袋上,破裂的声音如同一根芒刺扎在程四娘的心尖上。
“凳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放俺一马,俺也放你一马。”程四娘长了一双狠戾的眼睛,她看见了凳子腰里的布告纸。
“狗屁,俺行的正,坐得端,谁让你放俺一马!”
突然发生的状况让梅三姑猝不及防,好在她闯荡江湖几十年,见微知著,她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汉子,黝黑的肌肤泛着汗水的亮,眉宇间蹙着一道褶皱,眼神充满了自信和坚毅,浓密的胡须,杂乱的头发,给人一种粗狂不羁的感觉,上身一件洗得泛白的褂子,敞着布纽,腿上一条青色缅裆裤,补丁摞补丁,挽着裤腿,裤腰上系着一根玉米皮编织的绳子,一卷纸插在他的前腰上,这是日本人征收公粮的通告。
梅三姑豁然明白了老媒婆话里的意思,她用木棍杵着地面站了起来,唉声叹气:“饭都吃不饱,还有闲心思打架斗殴,你们打,俺走了!”她往前趔趄了一步,差点摔倒,凳子腾出一只手搀扶住了她的胳膊,把两个铜板塞进了她的手里,“这是您的,您拿好了。”
“谢谢您。俺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在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梅三姑迅速抓起凳子腰里的纸,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拄着木棍急匆匆绕过照相馆,拐过走马楼,把布告纸重新贴在了墙上,拣起两块石子固定住两个角。
躲在不远处的秋代子把一切看在眼里,她认识凳子,是招娣的父亲,一个不爱说话的、一个不向日本人阿谀取容的硬气汉子,每天在山坡上忙忙碌碌,不是除草就是浇地,在葫芦街上走碰头,她主动上前躬腰行礼,再抬起头,只剩下一个远去的背影。招娣安慰她说:“俺爹就那拗脾气,你不要生气呀。”
她怎么会生气呢,她家没粮食吃的时候,招娣送给她三个玉米面和荠荠菜做的团子,那么好吃,至今想起来口齿留香,秋代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背着妹妹往回走。
“凳子,咱们住在一个庄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互相退一步,以后,以后俺再也不掺和翟家的事情了。”程四娘是个心口不一的女人,葫芦街她最恨两个人,一个是巧姑,一个是凳子,巧姑见了她抡窗板,凳子见了她抡铁锹,今天凳子又挡了她的发财路,白白丢了两个铜板,别说烟丝没了着落,还搭上一个水烟袋,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媒婆,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否则,以后俺见你一次打一次。”凳子觉得一个老爷们当街与一个老女人扯扯拉拉实在不成体统,他松开了手,拎起酒坛子,迈开大步往前走,眼瞅着到了酒铺子门口,程四娘忽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不知老女人哪儿来的力气,伸手揪住了凳子的后衣襟,往后一拽,“哔咔”,凳子的衣服碎了。
“你,你个老杂毛,俺饶了你,你还阴魂不散,俺今天要揪下你的脑袋当球踢。”凳子一年到头只有一件单衬衣、一件破棉袄,他不舍得穿,无论春夏秋冬下地都光着膀子,腿上只穿着一条破裤子,今天上街才翻出这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如今被老媒婆撕碎了,前面遮不住肚子,后面遮不住脊梁骨,他既心疼又着急。
“你揭了皇军的告示,俺要到村公所告你,让皇军砍下你的头。”
程四娘嘴里“皇军”两个字激怒了凳子,他在地上连蹦了三个高,破口大骂:“你个狗汉奸,日本人给你多少好处,你一口一口皇军,狗屁!”
自从日本鬼子霸占了赵庄,凳子的心情变得沉重,脸上多了愁云惨雾,再也没有开怀笑过,常年在地里辛辛苦苦刨食,老婆孩子照旧吃糠咽菜,这是什么日子啊?梁子去了浅滩坝口,黄忠今天离开了孟家,他清楚两人去做什么,一定是去做了不起的大事,他也想跟着去,他如果走了,婆姨和年幼的孩子怎么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被家庭、被孩子捆住了手脚,失去了果断,失去了勇气,真是枉为男儿大丈夫。
“俺砸死你这个狗汉奸。”凳子举起了手里的酒坛子。
听到吵闹声,从四周蜂拥过许多看光景的,穿街走巷的小商小贩撂了挑子,向凳子和程四娘指手画脚;躲在旮旯里的特务也蹿上了大街,站在黄包车旁边踮脚观望。
“孟大少爷,发生什么事了?那不是凳大哥吗?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和一个女人纠缠不清,让他去许家煤店找点营生干。”王晓从房顶上扔下一句话,很快被嘈杂声淹没了,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从上往下俯瞰着永乐街,仔细清点着侦缉队和伪军人数,只有摸清敌情,才能排兵布阵,剿除贼寇。
“邓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孟数急冲冲蹿到了凳子身后,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您又犯了急性子了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程四娘来了底气,碾着一双五寸金莲,一摇一摆走到孟数身后,鸡爪子拍在自个大腿上,踮着小脚一蹦半尺高,咬牙切齿,“孟大少爷,您可要给俺做个主呀,俺的水烟袋被他跺碎了,最可气的是他把皇军的征粮布告揭了,你说他是不是想造反呀,你快让人把他抓进日本宪兵队去吧,别让他整天祸害人。”
雪莲不认识凳子和程四娘,她神态安然地站在原地,井上昨天晚上在永乐街设下了埋伏,倘若真有八路军游击队闯进了赵庄,一个也逃不掉。
“程四娘,您亲眼看到邓叔叔撕了日本人的告示吗,真的那样俺也没有权利抓人呀,您把这事跟许小姐说说吧,她可是日本特高课的人,咱们庄上的治安队都听她指挥。”孟数的话是故意说给凳子听的,告诫他说话注意点。
程四娘善于察言观色,开场白与众不同,她扭着胯部,脑袋拽着两条罗锅腿往雪莲眼前蹿了三步,双手举在半空很响地拍了两下,臭唾沫子星子四处乱飞。“许小姐,你可真俊,瞧瞧,这身段,这粉嫩嫩的小模样,小小年纪当了大官,了不得,了不得啊。”
雪莲乍然显出不悦之色,往后退了一步,腾出手抹抹脸,歪着脖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从日本商行里“哧溜”窜出两个黑衣人,尥起大皮鞋朝着程四娘的腿腕子踢了两脚,“跪下!”
“噗通”程四娘趴在了地上,额头和嘴巴磕在了石头上,瞬间头破血流,她依旧贼心不死,嘴里嚼着血水,爪子指着凳子,嘟囔:“不,俺是良民,他,他是抗日分子!”
“你,去走马楼看看那张纸还在不在?”雪莲向身前一个黑衣人努努嘴巴,眼睛瞟着凳子,心里说,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撕了日本人的布告就地正法,杀鸡给猢狲看,杀一儆百。
程四娘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主,长了一副蝎蛇心肠,她想借日本人的手杀了凳子,她就可以在葫芦街上恣意妄为。
去走马楼看告示的人回来了,他用手掌捂着半张脸凑近雪莲的耳朵,悄悄说:“那张布告纸好好的,您看怎么处置这个老媒婆。”
雪莲在地上跺了两脚,大声咄嗟:“来人,把这个扰乱公共秩序的老东西关进村公所。”
站在人群中的伪军像是听到命令的士兵,手持着枪冲到了程四娘跟前,伸手把她从地上提拎了起来。
“不,不是这样,许小姐饶命呀,俺是良民,是忠于皇军的朋友,不,是一条狗。”程四娘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身体像筛糠,脑后髽髻散了,两手在半空乱抓,希望抓着个替她说话的人。“孟大少爷,救命呀,求求你替俺在许小姐面前讲个人情,俺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再说,俺还是你二娘戏园子的合伙人,要不,你派人把她找来,让她向皇军求求情……”
程四娘被两个伪军拖走了,看光景的人散去了,这么一闹,大家伙拘谨了许多,走路蹑手蹑脚,说话压着声音,甚至黄包车也慢了下来,车夫的大脚板抬得高、落得轻,车轱辘碾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红彤彤的夕阳炙烤着潮湿的街道,空气越加沉闷。
小敏搀扶着海秉云走下了马车,沿着街道往酒铺子方向而来,主仆二人的穿着打扮、怡然自若的神态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
雪莲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赵庄见到海秉云,也没想到老人身边还带着敏丫头,在她呆若木鸡的时候,孟数捏起长褂前裾塞进腰里,迎着海秉云走过去,拳头搁在额头上,躬腰行礼,“舅老爷,小辈有失远迎请您老莫怪。”
“孟大少爷,不必多礼!”海秉云左手摁着拐杖勾首,右手掌心朝上做了个起来动作,眼睛看着旁边的雪莲说:“俺路过永乐街,特为过来瞅瞅俺的外孙女,自打她正月初三离开家,再也没回许家大院,俺的老妹天天茶饭不思,盼着她回家一起吃顿团圆饭。”
小敏向孟数弯弯腰,行了个万福礼,“大少爷,您好!”
“弟妹,不必多礼,听说怡澜打了你一巴掌,俺替俺那个恃宠任性的妹子给你赔个不是,你不要记恨她,爹说了,以后这种事情绝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还望你尽快回到孟家。”
“大少爷言重了,舅老爷要带俺回许家住几天,过了端午节俺就回来。”小敏把脸转向雪莲,弯弯腰,“孙小姐,您好!”
“哼,俺受不起,孟家少奶奶!”雪莲冷漠地撇撇嘴角,垂下眼眸盯着怀里的猫。
海秉云把雪莲的傲慢无礼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张自以为是的脸上,再一想今天不是来打架的,不能节外生枝,老人偷偷把拳头变成了巴掌一下一下拍打着拐杖勾首。
许老太太一生不容易,为了许家子孙操碎了心,自从老太爷过世,她一个女人起早贪黑操持着码头生意,抚养着几个孙子、孙女,照顾着不让人省心的许洪黎,到头来养了一个白眼狼,即使这样没听到她一句埋怨,她实在憋不住了,一个人躲在内室伤心流泪,跑到祠堂烧香磕头,长长的一段日子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到了晚年该享福的岁数,又摊上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档子事,是何等的凄凉,从坊茨小镇回来后,她竟然跑到月亮桥下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那一幕被大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海秉云永远不可能忘记,妹妹坚强了这么多年,那天哭得像个孩子,他心疼,他发誓要保护这个命运多舛的妹妹,倘若有人想欺负她,他第一个不答应。
“雪莲呀,你祖母天天念叨你,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盼着你回家。”
的确如此,最近一段日子,许老太太经常默默站在院门口,手搭凉棚眺望着长长的巷子,她多么希望巷子口出现雪莲的身影,扑进她的怀里,呼喊她祖母,一天天过去了,失望化成了雨敲打着屋檐,一滴滴淋在她的身上了,每每和赵妈在半明不灭的煤油灯下对坐,她难免发泄几句牢骚,忍不住把积压在心底不曾说出口的话低声倾吐,泪眼随着灯影走,“许家的孩子都是俺的心头肉,没亲没后,可,换来了什么?当江管家告诉俺说雪莲是俺许家的血脉,你不知道俺心里多高兴,那丫头在李氏身边受了委屈,俺尽量补偿她,可是,她却距俺千里之外,视俺为敌,俺做错了什么?晴盈心地善良、谦恭仁厚,雪莲怎么不随她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海秉云咳咳嗓子囔囔:“老妹,不要嫌弃做哥哥的说话不中听,古话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搜焉?自打那丫头踏进许家的门,俺就瞧不上她,她认敌为友,投靠了日本人,这件事在俺的意料之中,跟着许洪黎屁股转没个好。”
许老太太急了,雪莲再有不是也是许家的子孙,不能眼瞅着她堕落不管不问,第二天就把许连瑜喊到身边,让他劝说雪莲回家,只要她回到许家大院什么也不让她做,只管做好许家孙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承诺把婉婷的院子送给她。
雪莲只回了两个字“晚了”。
海秉云把拐杖递给小敏,从鼻梁上摘下眼镜,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镜片,偷眼瞅着默不作声的雪莲,这丫头不学好,李氏天天抱着狗玩,她抱着猫玩,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舅老爷,俺请您老喝口酒好吗?”孟数上前搀扶住海秉云的胳膊,“俺把周先生喊来陪您,可以吗?”
“今天不麻烦你们了,俺想去八里庄瞅瞅江德州,听说他伤得很厉害,这事都怨俺,做事欠思量,他颠沛的时候应该抻把手,收留他在许家,多双筷子的事儿,可俺也是个外姓人,做不了主啊。”老人的话相当有力,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同时,强调他的身份地位不如许家任何人,即使雪莲闷声不响他也要说,这个丫头心狠手辣,真怕她有一天把刀架在许家人的脖子上。
看着冷漠无情的雪莲,孟数尽量控制情绪,调侃说:“雪莲妹子,你没认出舅老爷吗,你还真不如俺一个外人,俺只见过老人一面,就有一种旧相识的感觉,俺敬佩老人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羡慕你有个和蔼可亲的舅老爷。”
雪莲闻言不由一怔,急忙向后退了一步,曲曲膝盖,勾勾唇角,“舅老爷,您好,俺没想到会在赵庄见到您,平日里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到您让俺有点手足无措。”
“雪莲呀,你能喊俺一声舅老爷,至少你还肯认俺这个老不死的,俺心满意足,无论怎么说你都是俺的外孙女,今天在街上遇到你是咱爷俩有缘分,俺把你祖母的话捎给你,她说,后天是端午节,让你跟着连瑜回家吃粽子。”
“最近俺很忙,脱不开身,赶明儿俺空闲下来,俺一定回去给祖母请安。”雪莲的话一半实话,一半假话,在孟数面前她尽量表现出有礼数的样子。
“好好,你祖母说,你岁数不小了,也该找婆家了,问你有没有中意的男人,没有的话,她托媒人四处访访,凭你们许家的名声一定能找个好人家。”老人伸手捋捋下巴颏上的白胡须,眨巴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瞧着雪莲脸上的变化,嘴里的话带着关心,语重心长,“你祖母说,你是许家的人,你的婚事她必须操持,你嫁个好男人,她也放心,她不会再去操心与许家没关系的人,再说,都是成年人,要走哪条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雪莲偷窥了孟数一眼,瞳眸里闪烁着浓浓的爱意,语气柔和了许多,“谢谢舅老爷的关心,找婆家这件事,俺以后亲口告诉祖母,让她替俺做主。”
孟数没在意雪莲炽热的眼神,他的笑脸对着海秉云,老人除了一口京腔,别的似乎和常人没有两样,不到七十岁的年纪,身材比周先生略矮半寸,齐耳的灰发丝丝缕缕、服服帖帖扫在肩膀和后脖颈上,身上的丝绸马褂不太合身,清癯的身体撑不起肥大的衣服,即使这样,整个人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平日里喑恶叱咤的语气没有了,态度多了平易近人。
就在大家寒暄的时候,秋代子一直躲在旁边的巷子口,她真想上前和小敏打个招呼,她试探着向街上碾了一步,往上使劲抻着脖颈,希望小敏那双好看的眼睛能注意到她,穿梭的行人把她矮小的个子逼到了角落。
两辆黄包车由西往东飞奔而来,同时停在了日本商行门口,从第一辆车上走下两个漂亮的女孩,前面小矮个身上穿着花布和服,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二十岁左右,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杏眼略带着一缕幽怨,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发梢扫在腰上,中间一撮头发束了一根辫子,辫子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另一个女孩个子很高,肩上斜挎着一个白色的皮背包,一套白底玉兰花布裙,勾勒着她细细的腰身,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花布遮阳帽,两条长辫子搭在微凸的胸前,五官精致,嘴唇微微上翘,勾着淡淡的笑意。
另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他没有下车,笑眯眯的眼睛盯着穿裙子的女孩,“仟溪,让栀子自己去吧,你陪着俺去一趟许家煤店。”
“真佑君,我和栀子说几句话。”仟溪嫣然一笑,然后把头转向身旁的女孩,“栀子,待会儿我们过来接你,咱们一起回坊茨小镇。”
“不用了,我想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回去。”栀子抿着嘴角,摇摇头。
秋代子背着妹妹钻出了巷子,跑到了栀子身前,双手扶着双膝,深深鞠躬,用日语喊:“栀子姐,你可来了,妈妈在家等着您呢。”
“秋代子!”小敏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清澈澈的瞳眸追着秋代子的身影跑,陡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是大姐,不可能,她用衣袖揉揉眼睛,确确实实是大姐。
“大姐!”两个字冲出了小敏的喉咙,那么响亮,那么惊喜,那么激动。
海秉云满头雾水,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不相信事儿这么凑巧,顾家大丫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赵庄?
江德州每个星期三准时在杨同庆面馆出现,今天过了晌午不见老人的身影,大家意识到老人出事了,中午交班的时候,仟溪撞见栀子从急诊室里拿走了两瓶盘尼西林,她说是一个住在赵庄的老乡病了,她准备去探望一下,仟溪决定跟着栀子一探究竟,顺路把买到的药品送到孟家酒楼,两个女孩刚走出医院大门撞见了真佑。
真佑说他要到赵庄找许连瑜研究一下开分店的事情,就这样,三个人一同乘船到了赵庄。
赵庄码头来来往往的外国客商很多,早二十年德国人最多,近几年日本人云集坊子地界,永乐街上随处可见穿奇装异服的富家小姐、说外国话的纨绔子弟,由于刚刚目睹了程媒婆被抓,大家伙心有余悸,没有人留意停在日本商行门前的两辆黄包车,以及车上坐着什么人。
有个人在意了,那就是王晓,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时候仟溪和真佑同时出现在永乐街上,他的心揪了起来。
听到妹妹呼喊,仟溪一愣,顺着声音寻找,她看见了小敏站在酒铺子门口,她撇下栀子和真佑,冲了过来,“三妹,你,你怎么在大街上呢?”
小敏流着泪扑进了仟溪的怀里。“大姐,二姐她,”
“妹妹,好妹妹别哭。”仟溪用手掌揩着小敏脸上的泪水,她的泪水不知不觉滚到了嘴边。“爹让大家瞒着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不要难过,二妹托梦告诉我说,她和娘亲在一起。”
黄包车上的真佑坐不住了,看到仟溪抱着一个女孩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车夫嘱咐了几句,一翻身跳下了车斗。
在姐妹俩抱头哽咽的时候,孟数搀扶着海秉云踏进了酒铺子,酒保从屋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口桌子旁边,老人撩起长褂衣裾坐下去,不安的眼神穿过窗户玻璃瞵视着街道。
“舅老爷,街上有咱们的人,您老别担心!”孟数悄悄安慰坐立不安的老人,“敏丫头冰雪聪明,不会有事。”
“掌柜的,给俺换两坛子酒。”凳子亮着嗓子踏进了酒铺子,把两个空酒坛子往柜台上一放,抱怨:“俺还有急事,被那个老媒婆搅合了。”
“邓叔叔,许家煤店找人往八里庄彤家酒馆送车煤,不知您有没有空,工钱是平日的两倍。”孟数迎着凳子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头顶晃了晃,笑着说:“天黑路滑,您不用着急往回赶,太晚了找个地儿打个尖。”
孟数的一席话让凳子猝不及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正想找个理由去一趟八里庄,到张贵家看看情况。
“俺知道邓叔叔能吃苦,一车煤四筐,二百多斤,路不好走,糟践了煤要原价赔偿,您可要想清楚了。”
“俺是出大力的,不怕吃累,这活俺应了,俺先回家跟俺胖婆姨交代一下,再喝几口小酒,放心,俺绝不会耽误主家的买卖。”
大街上,雪莲急赖赖窜到了仟溪姐俩身后,横眉冷对,“沃家姐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听说你二妹结婚了,快生了吧?”
仟溪吸吸鼻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雪莲妹子,几天不见,你是今非昔比让人刮目相看,瞧你这身打扮,一定混得不错吧。”
“托你们姐妹的福,让俺脱离了苦海,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雪莲伸出舌头舔着上嘴唇,大幅度的动作让她五官移位,一张漂亮的脸变得狰狞,喉咙里发出怪腔怪调:“不知沃姐姐不晌不夜到赵庄来做什么?”
“我是跟着我男朋友过来的,他是过来找许先生的,男人们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过问。”
雪莲脸上显出不尴不尬的神情,她知道许家煤店的东家是日本人,是坊茨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是仟溪的男朋友。“上次俺在哥哥煤店见过他,一个潇洒英俊的日本男人。”
“是吗?你们还真有缘。”
“仟溪,发生了什么?”真佑走了过来,温情的眼神盯在仟溪的脸上,“你哭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伤心?”
“真佑君,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两个妹妹,这是我的三妹,”仟溪伸手拽拽小敏的衣襟,“这是真佑君,是姐姐的男朋友。”
“您好!”这是小敏第一次见到真佑,一个瘦小的日本男人,像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不让人讨厌,也不让人喜欢。
雪莲向真佑哈哈腰,嗲声嗲气念叨:“真佑君,您好!”
“你是谁?”真佑送给雪莲一个嫌恶的眼神,一转脸换了一副笑模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挨近仟溪,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以后不许流泪,看到你忧伤我会很心疼。”
“真佑君,妹妹在看着咱们呢。”仟溪害羞地避开真佑的手,走近小敏,“妹妹,姐姐没想到会在永乐街上遇到你,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你告诉姐姐,想要什么?姐姐给你去买。”
小敏双手使劲揪着衣襟,她想说:想要大姐陪一天,或者一个晚上,这个要求那么简单,守着奸诈的雪莲她什么也不敢说。
“和三妹第一次相见,做哥哥的理应有点表示,我去买礼物。”真佑向小敏点点头,扭身向日本商行跑去。
仟溪拉着小敏的手走近雪莲,浅笑嫣然,“真佑君被腾武大佐惯坏了,说话不给人留情面,还望雪莲妹妹理解。”
腾武是日本特高课的大特务,是井上的顶头上司,雪莲在特训队时见过他,比一个酱菜缸子高不多少的男人,容貌丑陋,脾性凶狠残暴,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有人不怕他,雪莲也不例外。仟溪的话哪是赔礼道歉,明明是赤裸裸的威吓。
“沃姐姐,俺胸无点墨,蠡酌管窥,恳请您原谅妹妹倨傲无礼。”雪莲思维灵活、俐齿伶牙随了她亲爹许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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