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是人还是鬼?
海秉云这几天咳嗽得很厉害。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他,生怕他着急发火,他一发火就大声叫嚷,叫嚷得整个许家大院不得安宁。
赵妈嘱咐小敏,说:“三小姐回来了,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老太太心情也跟着不太好,最好不要让那个老顽固吵吵,还有,大少爷带着孙少爷回来了,码头事情也不顺心,日本人天天去搅合~唉,都不容易……”
顾小敏点点头“嗯”
“他们都回来了,就没有一个来看看俺的。”海秉云躺在他的床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
顾小敏正蹲在地上擦地,她身边放着一盆不混不清的水,她的衣袖高高地挽着,她的小手里抓着一块大抹布,她的衣角拖拉在水盆里,她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一把脸,再抬起头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
她想说,又没说:“他们不来看您,您出去看他们呀。”
“哼,他们是等着俺去看看他们,没门!虽然这是他们许家,毕竟俺是长辈,是他们的舅老爷~俺说的对不对呀?丫头。”
顾小敏吓了一跳,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忙垂下头,把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洗洗,弄出一点动静,算是她回答舅老爷嘴里的话。
“丫头呀,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就是俺经常给你说起的那个罗冯轩,你还记得吧?他力大无穷,声音洪如钟鼓……”
顾小敏哪记得呀,舅老爷天天念叨的人多了,她怎么会都记得呢?再说他嘴里话是不是胡话呀?但,顾小敏还是使劲点点头,“记得,俺记得。”
“他梦里来找俺,俺怕他呀……对不起他呀……他告诉俺什么,俺没听明白,好像他说金珠儿……丫头,你知道金珠儿是谁吗?那个女人可真漂亮……可惜呀~”海秉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吸吸鼻子,嗓音哽咽。
少顷,海秉云把他躺着的身体往窗口挪了挪,他的眼睛投向窗外。院里的杏树已经结了果子,可以说硕果累累。
杏子一天一天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黄,有的黄里透着白,有的黄里透着红,一串串,一簇簇,既好看,又让人稀罕。
“这几棵杏树,还是俺从沧州带来的,没想到它们还活了,活得这么精彩……如果人能有它们的造化就好了……咳咳咳~丫头呀,今天的药怎么那么苦,俺这舌头都是苦的,你给俺去街上买点高粱糖,其它硬糖俺是咬不动了~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抽屉里有铜板,你自己拿就行了,不要让他们骗了,两个铜板能买二斤呢~丫头呀,你再去济世堂走一趟,问问那个白胡子,是不是再给加一副中药,俺这眼睛呀总是模糊,加点决明子~”
“嗯”顾小敏一边答应着舅老爷的话,她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水盆,“俺先去倒了水~”
这个时候,许家院里除了喜鹊“喳喳喳”的叫声,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
前天,许家老大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弥河口码头回来了,他们是接到冥管家的口信回来的。他们回来的那天,许婉婷也已经平安回家好几十天了。许老太太不高兴了,她觉得许洪涛作为大哥做事不分主次,没有把他妹妹的事儿当回事。
无论许洪涛怎么解释,许老太太也不给他好脸色。
许婉婷回到家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她身边只有秋儿照顾。许老太太也不允许别人打扰她,由此整个许家大院静悄悄的。
今儿,许连瑜也从南方回来了,他一出现在许家门口,就把冥爷惊呆了,许连瑜是他看着长大的,去南方上学时只有十几岁,没想到几年不见,许连瑜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
往他脸上看,顺丝顺绺的头发似乎抹了一斤油,黑乎乎、亮闪闪的,比此时的天还亮;眉角之上耷拉着一缕卷卷的刘海,遮着宽宽的额头;一双剑眉下有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极了唱戏的小生;肤色白净,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角,隐隐约约有一层青青、淡淡的胡须;高大帅气的身躯,一行一动带着自恋与玩世不恭。
“吆,这不是孙少爷吗?啧啧,长大了,长大了……”冥爷连忙扭着细细的腰身迈出门槛,殷勤地向前一步,深深弓腰行礼。
“直管家,您老了,头发都白了。”许连瑜右手揣在裤兜里,他的身体离着冥爷很远就站住了脚。
许连瑜有洁癖,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冥爷,他心里膈应。
其实冥爷不脏,只是看着埋里埋汰而已,毕竟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许连瑜一边抬起长腿往院里走,一边稍微弯腰,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右手弹弹他的裤脚。他腿上是一条白色西裤,西裤的中折不仅顺溜还清晰;他的上衣是一件黑色的衬衣,衣领袖口笔挺,看着清爽;他的右肩上搭着一件白色西服上衣,他左手抓着行李包,他晃着肩膀踏进了许家大院。
把冥爷凉在了院门口。
冥爷瞪直了一双小眼睛,他有点失望。
他多么希望孙少爷能站下跟他好好聊聊,哪怕多说一句话,让他在其他佣人面前也有面子,可是,许连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没感到一点亲热,只有生疏。还留下一句让冥爷最不愿意听的话。
他最不喜欢听别人说他老了之类的话,他怕老。他更怕看到白发,那丝白让他胆战心惊,他每天都要用草木灰把花白的头发染黑。
他怕变成江德州那样的人,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最后只能蜷缩在闵家夹道的一间小屋里等死。
听说,江德州住的那间小屋还是闵家两个少爷为他争取来的,否则他都没地方去。
冥爷想到这一些就怕,不是一星半点的怕,他是真怕,怕得他全身发抖。
他一手看大的许连瑜都躲着他的身体走路,让他心慌意乱,他的手在哆嗦,他不知道以后应该指望许家的哪一个人?在他走不动路时谁还能收留他?
冥爷一边在嗓子眼里唉声叹息,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扭着身子,把眼珠子送到门口前面的小路上,突然,他看到了许洪黎由远而近。
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往上直直细细的脖子,一双小眼珠子转了几圈,皱皱眉头,这个女人好几天都没回许家了,她今天这么消闲,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似乎许家与闵家发生的两件大事没有影响她,也是,她就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女人,谁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即使这样,冥爷也要对她毕恭毕敬,毕竟她是许家的二小姐。
想到这儿,他把他麻杆一样的身体从大门洞子里又窜了出来,他迎着许洪黎弓着腰,垂着眼角,晃着莲花指,“吆,二小姐呀,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许洪黎撇了撇她鲜红的唇角,没吐出一个字,她一边梗着脖子,一边扭着她的屁股,一边迈上了台阶。
冥爷满脸尴尬。
“三小姐和大少爷他们一家回来了~”冥爷突然在许洪黎身后念了一嗓子。
许洪黎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门槛前。她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
少顷,她扭着上身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冥爷,“直管家,还有谁回来了?三小姐不是一直在家吗?她去哪儿了?您老话里什么意思?”许洪黎嘴里一边说着,她一边退着走了几步,退到了台阶下。她翘着眉梢瞅着冥爷的脸色,她想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许家的人已经知道了许婉婷的事儿与她有关?
“二小姐,您还不知道吗?那个三小姐被绑架了~”
“绑架?!”许洪黎故意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叫了一声。
一会儿,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冥爷,她低头看着冥爷那张干瘦的脸,“谁干的?怎么没人通知俺?”
冥爷摇摇头,他又挤挤眼角,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闵家闵文智与许家许婉婷是一天失踪的,这么大的事情许洪黎不知道?她在演戏,她为什么演戏?
“直管家,您没听见俺问您话吗?谁绑架了三小姐,快说,知道是谁俺与他誓不两立。”
冥爷被许洪黎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他慌乱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不知道,只知道是几个男人把她送回来了~没听三小姐说是谁绑架了她,她现在还精神恍惚,听她屋里丫鬟说,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喊一个人的名字~”
“她喊谁?”许洪黎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珠子看着就要蹦出她的眼眶,她急忙使劲闭闭眼睛,让凸出的眼珠子回归眼窝,“她一定喊闵文智,是吗?”
冥爷摇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是,是。”
“那,直管家,那个老太太怎么说呀?”许洪黎咽了一下嗓子,她扭了一下脖子,她撅着小嘴往外吐了一口气,她心里有点害怕。她嘴里问着话,她的脚步开始调转方向,“家里平添了这么多事儿,俺还是回闵家吧,省的老太太看着俺不顺眼,俺就不给她上眼药膏了。”
看着许洪黎扭着屁股离开的背影,冥爷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黑,他似乎砸出点味道来了。
他的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把这几天的事与人过了一遍,他想起了江德州说话背着他,他想起了那天那个货郎来找许老太太时神神秘秘的样子。那个货郎离开许家不到一个时辰,三小姐就被人送回了家……他们背着他说了什么?眼目前,许洪黎奇怪的神态让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三小姐的失踪与她许洪黎有关?她绑架三小姐为了什么?为了许家的家产?对,也就这个原因才能立得住。
就在这时,顾小敏沿着院里长廊走了过来,她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小竹篮,她垂着头,迈着急匆匆的小步。
看到顾小敏,冥爷往上提提佝偻着的前胸,梗了梗窄窄的肩膀,清清嗓子,“哼,丫头呀,你这是去哪儿呀?”
冥爷尖尖的一嗓子吓了顾小敏一跳。顾小敏急忙停下脚步,她张煌地往前探探脖子,只见门口外面的台阶下站着冥爷,她急忙向前疾走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深深弯腰鞠躬行礼,“冥爷好!”
冥爷把他干巴巴的小脸一扭歪,眼睛瞄着天空,“吱吱吱吱”嚼了几下牙床,“你这是去哪?快说!”
“去,舅老爷让俺去街上抓药,这几天他的药快吃完了,家里只有吃一顿的啦~”顾小敏头也不敢抬,尽力放慢语气,她怕冥爷说她不矜持。
“什么?俺没听清,你这丫头没吃饱饭吗?大点声音。”
冥爷这是故意刁难顾小敏。他想把在许连瑜与许洪黎那儿受的气找地儿发泄出来,顾小敏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了,他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舅老爷让俺去抓药!”顾小敏抬起头,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呸,死丫头,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你想吓死俺呀!不懂规矩,滚!”
顾小敏弓着腰,擦着冥爷的身边踏上了门口的东西路。
冥爷站在许家大门洞子里撇着嘴角、斜着眼、瞟着顾小敏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你们以为俺冥爷的话不好使吗?这一些丫头、下人,还不是要听俺的。”
顾小敏踏着中午、没有多少亮的天气直奔沙河街。
这个时候路上行人不多,路旁的小树摇曳着细弱的身体,争抢着少许的白色,天阴阴的。
风像是用丝纱包裹着一些细沙在半空画着画儿,飘飘洒洒。
抬起头,灰蒙蒙的一片有西而来,那是煤灰。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坊子碳矿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细心算算,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父亲生活的怎么样?他还是经常喝酒吗?
穿过前面的那条小路,贴着弥河岸边走出几里路,再过一个山谷,就到了坊子矿区。那天父亲就是从这条路上把她背到郭家庄的。想起父亲饿着肚子背着她跑了十几里路,那天还下着雨……眼泪“哗哗哗”顺着顾小敏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迈上了这条小路,她忘记了舅老爷让她出来做什么?她要去看看,父亲也许正在来郭家庄的路上,他想来许家看看她,父亲想她了,她也想父亲了。
路越走越窄,天越来越阴,似乎要下雨。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这是弥河水涨潮时飞溅起来的浪花遗留下的水珠。地下的水已经饱和,不能在吸收它们,它们就在地面上堆积成了一哇、一坑、一窝,脚丫子踏上去打着滑。
“丫头~”一个声音突然钻进了顾小敏的耳朵里。
顾小敏摇摇头,她抬眼望去,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对过山谷里的小树在风里摇曳着身姿,朦朦胧胧,那里好像站着许多人,吓得顾小敏一下抱紧了脑袋,胳膊肘上的竹篮子滑到了她的脖子,她把头缩进了竹篮子里。她战战兢兢地把目光透过竹篮上的一个个细孔……她胆怯了,她想往回走。
“丫头,拉我一把!”还是那个声音。
“鬼吗?”顾小敏声音颤栗。
“不,不是,你的脚下~”声音来自小路右侧的山沟里。那么苍白无力。
顾小敏退着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她脑海里冒出她母亲的样子,难道是母亲,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多像母亲离世那几天对她的呼唤,“丫头……”
“娘,娘,是您吗?您是来看看小敏吗?”顾小敏猛地从头上抓下竹篮子,一抬手把竹篮扔了,她寻着那个声音一边跑着,嘴里一边喊着:“娘~娘~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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