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悸
沈家坐落在庙堂街的北面,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和厢房,还有长长的雨廊,虽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宽敞明朗,比闵家院子视野开阔,院里院外灯火璀璨。
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盏刺眼的灯泡,黄澄澄的光铺在门口外面的巷子里,两尊石狮子矗立在门口台阶两侧,凸凸的大眼珠子、锋利的爪子、两撮坚硬的胡须,给幽静的夜阑徒增了几许森严;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伪军在石狮子旁边徘徊,黄色的军衣包裹着他们干瘦的身材,头上的大盖帽遮住半张脸,警惕的眼神穿过帽檐瞵视着四周。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中间,许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车,一双杏眼秋波湛湛四处漂泊,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在墙根下摇曳,捶打着墙上的勾头瓦,一缕缕灰尘在灯影里袅绕。
“二小姐,您回来了。俺们给您开门。”两个伪军把枪带子往肩膀上耧了一把,健步如飞蹿到了大门口,轻轻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肃立两旁。
许洪黎一摇三晃迈上了台阶,走到门槛前她收住了迈出去的脚,她的眼珠子跑进了院井,前院三间堂屋里没有一丝灯光,灰蒙蒙的雾霾像一绺一绺撕碎的棉纱缭绕在半空,包裹着院井里的灯,清风悠悠,坠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鹅卵石像是被水洗过了,反射着青绿绿的亮。
“井上中尉回来了吗?”
“禀报二小姐,井上中尉没有回来,一个时辰之前他打电话来找您,您不在。”一个伪军深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留在赵庄。”
许洪黎俊俏的脸乍然扭曲,眉宇之间升起一股杀气,她以为井上是为雪莲留在了赵庄,偷偷骂了一句:小贱人。
风刮动着眼前的一片木门,许洪黎尥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门板在窠臼里转了半圈又弹了回来,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眼泪跑出了眼眶,无论多疼她也不会吭一声,她要面子。“待会那个春丫头回来,让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两个伪军异口同声。
许洪黎直冲冲跳过门槛踏进了院子,沿着右侧长廊往后院方向走着。
沈家前院有三间前堂屋,东西各有一间卧房,每间屋子有一扇门,一扇玻璃窗户,东间屋许洪黎居住,西间屋她留给了闵文章;中间屋是客厅,也是许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将的地方;西厢房是火房,前面有两扇窗户,一扇门,通着前堂屋门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里,灶膛的火苗随着泄进门口的风起舞,散发着呛鼻子的煤烟味,锅里的水在沸腾,氤氲的烟雾里忙碌着一个男人,一张黝红的脸庞,宽厚的下巴颏上翘着一圈浅浅的胡茬,两鬓少许的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额角一缕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眉眼透露着坚定,眼角镌刻着几道皱纹,每道褶皱里藏着一绺煤灰;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肥大的长褂垂在膝盖以上,腰里系着一根布带子;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缅裆裤,膝盖上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高挽的裤腿露出一双大脚,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有几个被火烧焦的洞,露着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
他不是别人,是四婶的男人邵强,两个月前,他被许连成安排在许洪黎身边做厨师,协助闵文章的工作。
听到院门声,邵强从灶台上抓起大铁壶,从墙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进锅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皑皑的蒸汽瞵视着院井。戌时已过,街上除了狗吠,没有多余的声音,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穿梭,黯淡无神。
司机拎着外套踏进了院井,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东北奉天待了几年,三年前调到了坊子地界,在许洪黎身边做司机,井上给了他一个中国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馆在耳房门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钻进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窥望着院井,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闪灼着诡异的光,这束光投在许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鬓沈腰,衣领处袒露着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间裸露着水润匀称的秀腿,身上的肉随着脚步上下颤抖,勾他魂魄。
隼馆一直盯着许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长廊里,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从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铁壶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睐,炽白的灯光铺满了院井,院井中间有个荷花池,披着红衣的鲤鱼追逐着一簇簇翠绿的荷叶,激起一层层气泡,荡漾着一圈圈涟漪,拽着长廊下假山、杨树的剪影,鸟儿在枝头低鸣,震落的飞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静一动,一绿一红,景色怡人。
在闲暇时间,井上常常坐在这个院井里一边喝茶,一边弹奏古筝,他十指轻抚琴弦,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与他杀人的时候判若两人。许洪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情脉脉地端详着他,她的心完全被这个貌不出众、技艺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时院井里阒然无声,冷冷清清,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当年她住在许家,许家大院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丫鬟、家丁在院里穿梭,说笑声充斥在每个角落;闵家没有许家的佣人多,与下人很少走碰头,也许是她们故意躲着她。闵家两个老狐狸因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抛出窗户,她装聋作哑,一如既往地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只能把怨恨发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鞭子下求饶的声音、丫鬟嘤嘤的哭啼声跑出了院子,在巷子里滚着……想到这一些,许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为了在坊子地界能够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闵文章,霸占了许家和闵家码头,可如今,在暮春之年与一个女孩争风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霏霏沫沫的雾气缠绕着墙边的香椿树,纵横交错的枝杈“沙沙”轻扫着围墙,灯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冤魂在嘤嘤抽噎,许洪黎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急忙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拐过东山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她脸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许洪黎往后退了半步,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机时,恐惧变成了愤怒,陡然举起了巴掌,重重两记耳光打在这张丑陋的脸上。
打得隼倌晕头转向,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里的铁壶“咣当”摔在地上,听到声音许洪黎急忙跳开身体,还是迟了一步,四处飞溅的开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躂,一边骂骂咧咧:“你,你混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识到闯了祸,他战战兢兢站住脚,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滚!”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打开门后面的电闸,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屋里窗明几净,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倒映着屋里的一切,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
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踢蹬掉脚上的鞋子,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她想哭,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孤立无助让她惊悸,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里面是几个烤菱角,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在原地站着没动,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转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母亲充耳不闻,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亲怒发冲冠,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厉声说:“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永远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那么可怕,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挥之不去。
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妆镜上,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是雪莲,她的嘴角挂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许家的人。”
“不,你是许家的人,出身名门闺秀。”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忘记了郎中嘱咐她戒烟的事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指甲上掸了掸,送到嘴唇上含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半缕青烟半缕风,徐徐缠绕着她一张怏怏不乐的脸,一种孤零、一种空虚、一种寂寞包围在她身边,象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喘不动气,她摁着桌沿站起身,摸索着打开留声机,缓慢的音律穿过了半敞的窗户,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院井里飘进了屋里,穿梭在驷马仰秣的音律里,许洪黎伸长脖子眺望着窗外,闵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径直走进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走了出来,直奔西间屋。
许洪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戳进烟灰缸里,操着胳膊走到屋门口,她妖娆的眼神越过了客厅,涎睨着西间屋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一个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件罗衣长褂换下身上的旗袍,又从衣钩上扯出一条肉色的丝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红皮鞋走到梳妆镜前转了两圈,抬起手拢拢落肩的鬈发,觉得缺少点什么,岣嵝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坠着流苏的绢花插在鬓角一侧,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没有特殊任务闵文章一般不会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协助戚铁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药包运出了八里庄,交给了等在村口的吕安,然后匆匆赶到呈祥药堂,在药堂门口他见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诉他两件事,敏丫头从孟家跑了出来,住在张家大车院,让他留意许洪黎的动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赵庄,伺机刺杀作恶多端的李老财,让他不要离开沈府,想法设法阻止刘蹶子增援赵庄。
刘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长,是刘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协军的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一个油嘴滑舌、大圆盘的高粱秆子,他谲诈多端,又谨小慎微,他从不敢穿皇协军的衣服,怕遭到锄奸团的冷枪子,他每天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绸缎马褂,腿腕上绑着两条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缎帽垫儿,帽檐正中镶嵌着一枚珐琅彩珠子,手里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铺门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脚,脚上的大皮鞋在裤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来。
闵文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也是个马屁精,他的万贯家财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他用钱讨好许洪黎,借着日本的势力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欺压老百姓。
想遏制刘蹶子的行动必须羁绊住许洪黎的腿,由此,闵文章追着许洪黎前后脚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壶开水,与邵强聊了几句话,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平日里他喜欢喝淡茶,啜饮着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静静地观看着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绿,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过书,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做了两年教书先生,回到坊子后,父亲生拉硬拽让他管理码头上的事务,故而接触了许洪涛和万瑞姝,认识了抱负不凡的许连盛,在许家酒桌上认识了许洪黎,他被许洪黎出众的模样倾倒,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
许洪黎过门的前两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讨闵家人的喜欢,闵康承两口子逢人就夸他们有个好媳妇,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儿媳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话滴水不漏,谈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头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闵文章甘拜下风,他性格沉稳内敛,喜欢安静,白天帮着父亲理理账目,晚饭后他坐在书房的靠背椅子上看书、读报纸,许洪黎扭着麻花腰站在一旁,撅着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风情。
“你如果闷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几天,到时候俺去接你回来。”闵文章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许洪黎身边,擎起手抚摸着这张冷艳的脸,低下头在她微凸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
“我不回许家,我不喜欢老太太装腔作势,见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娼女盗。”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的老母亲呢?老人家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心怀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负义。”
闵文章当时不知道许洪黎的底细,以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没想到她会说出一番荒诞无稽的话,他很生气,多埋怨了几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也是读书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亲。”许洪黎扔下这句话冲出了屋子。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像个舞女似的出入舞厅和咖啡厅,甚至夜不归宿,无论闵文章怎么劝说,她都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名存实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与愿违,她竟然勾结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他百般无奈跟着父母离开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许洪黎身边。
闵文章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强把隼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他猜想司机之所以肆无忌惮,定是井上知道了许洪黎的真实出身,有意疏远她,如果是那样,日军以后的作战计划不会轻易与许洪黎商榷,怎么办?
看着闵文章站在雨廊下潇洒的背影,许洪黎心猿意马,她把衣领往两侧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扭捏着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围栏前转过身,把胳膊杵在栏杆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烟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趁势窥窬着闵文章脸上的表情,须臾,她把嘴里的烟卷夹在右手两根手指头里,伸到围栏外面弹弹烟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气不冷不热,惠风和畅,多么惬意呀,细心想想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待着了,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吗?”
闵文章眼睛瞭望着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问,“你安排小春儿他们去巡街,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日本人,他们是井上的人,这么晚了,你不担心他们出事吗?”
许洪黎低头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往闵文章眼前送了送,答非所问:“你也抽一支吧,解解闷。”
闵文章摆摆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烟的,俺受不了那种刺鼻的味道,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文章,你不想给我个机会吗?”许洪黎的声音夹在喉咙里,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人降贵纡尊,她希望闵文章不计较她的过往,再续前缘。
闵文章沉默。
许洪黎以为闵文章钳口不言是在考虑她说的话,她暗自窃喜,低头望着自己的红皮鞋,假装害羞的样子,小声喃喃:“文章,咱们毕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咱们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谋,道不合不相为友。”闵文章话已出口,知道无法收回来,张开双手往后拢拢头发,揶揄一笑,“听说井上去了赵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卖酸摊,你心里不牵挂他去赵庄做什么吗?”
“怎么,你吃醋了?”许洪黎像刮旋风般窜到闵文章跟前,擎起兰花指,她想抚摸一下眼前这张轮廓精致的脸。
闵文章抬起胳膊挡开许洪黎的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许家二小姐,你这种亲热行为让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不是害俺吗?”
“如果他介意这些就不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许洪黎仄眉翕睫,轻启红唇,“三少爷,瞧瞧你这张脸,挂了一层爽气,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许洪黎看来,闵文章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从他们分手,他身边没有其她女人,更没见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绝不可能把她推开。
闵文章嫌弃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觉得不妥,昂起头看着雾气昭昭的夜空,长叹道:“二小姐,俺心里是有那么一份思念,思念在许家第一眼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许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泪,凭阑洒遍残枝。”
“还是我丈夫满腹诗书,寥寥几句撩动了我的心弦。”许洪黎双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眯缝着秋波澹澹。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这副皮囊下掩藏着一颗丑陋的心脏,帮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爷子尸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么残忍,闵文章越想越生气,他不愿意再与许洪黎待下去,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二小姐,俺去睡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文章,你不要走。”许洪黎把手里的烟头扔进了花坛里,追着闵文章的脚步跨进了西间屋,她姗姗走到北墙根的桌子前,从茶盘里抓起一只倒扣着的茶碗,又抓起旁边的茶壶,茶壶嘴压着茶碗沿,眼睛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叠放得板板正正,看着让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觉,她心里想着,忘记了手里的动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洒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烫伤的地方遇到热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里的茶壶、茶碗,不动声色地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手,眼角瞄着闵文章一张严肃的脸,嘴里没话找话:“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谁了吗,你还记得舅老爷身边的敏丫头吗?那个小丫头长得有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不仅水灵,招人稀罕,听直管家说她做事踏实,对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边做个支使丫鬟,你看她怎么样呀?”
闵文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以!”
“为什么?”
“听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孟正望是什么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井上中尉都让他三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多此一举,你身边有个小春儿足够了,她也是个非常有眼力劲的丫头。”闵文章把木门往墙隅上扯了扯,站到门口一侧,给许洪黎让开一条路,“天不早了,你还是回你的屋子睡觉去吧。”
“文章,你不要撵我走,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许洪黎的话音没落,耳边传来了划门闩的声音,两扇厚重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接着“腾腾”的大脚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来。
许洪黎一怔,她以为井上回来了,她慌乱地抓起两片衣襟往胸前耧了耧,一溜烟窜出了屋子。
来人是两个伪军,是刘文杰和梆子,他们二人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说来话长,戚老大带着众兄弟离开霸王墓之前找过刘大仁,希望他也能带着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舍得家里的油坊,她更不想让孩子生在一无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顺从她的意见,等她生下孩子再考虑上山的事情,万万没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袭了村子,刘大仁让梆子带着村民转移,让跑不动的娟子躲进了地窖子,他带着二弟刘小义和小儿子刘文杰在村口阻击鬼子,因寡不敌众,弟弟血洒当场。
闯进油坊的鬼子发现了娟子,把她从地窨子里揪了出来,绑在村口的树上,活生生刨开了她的肚子……面对着惨死的闺女和外甥,刘大仁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听从姚訾顺的安排,带着婆姨和儿子、梆子长途跋涉来到了八里庄,投靠了他的堂弟刘蹶子。
“咱们进屋说话,先不要打扰二小姐。”闵文章向耳房瞭了两眼,退后一步给刘文杰和梆子让出一条路,用手掌指着屋里,掷地有声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快进屋喝杯茶,街上没有什么动静吧?”
“队长,俺们不辛苦,当谁的差就要替谁做事,这是俺们兄弟应该做的。”刘文杰踏进了屋子,直奔北墙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进嘴里,接着又倒了一碗递给梆子,他一边用衣袖擦擦滚落到下巴颏上的水珠子,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都死了……巴爷帮俺们把他们扔进了弥河。”
”巴爷?!”闵文章蹙蹙眉头,用拳头杵着下巴颏,心里问:巴爷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德州没有说巴爷回来的事情呀。“你们看清了吗?是他老人家吗?他去哪儿了?”
“是他,俺与他在城隍庙待了七八年,俺怎么会认不出他呢?”梆子轻声嘟囔着:“巴爷说他要去赵庄,让我们赶回来向您撂句话,照顾好敏丫头。”
许洪黎回她的屋子换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着雨廊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穿过了窗户,覘视着屋里的动静,闵文章抱着胳膊站在屋门口,一双大眼睛瞭望着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两个伪军站在他的身后,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蝉,显然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许洪黎颦眉蹙頞,年轻时候的闵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语,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自从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经常请手下的兄弟到酒楼觥筹交错,不醉不归,他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免让她产生了怀疑。
“谁来了?”许洪黎清清嗓子,歪着头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门口,挑着眉梢盯着闵文章问:“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闵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脸架前,把双手伸进水盆里,捞起水里的毛巾揉了揉,拧干水搭在架头上,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觉。”
许洪黎揪着旗袍前襟跨进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视着刘文杰和梆子,两人高凸的喉结上滚动着一层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了胸口窝,像一滴滴油珠子渗透了前衣襟,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脸上看不出半丝醉意。
“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没有把我许洪黎放在眼里呀?”
“不敢,不敢。”刘文杰慌忙低头垂目,眼睛从下往上偷瞧着闵文章,嗫嚅:“是,是队长不让俺们告诉您,怕影响您的心情。”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你们以为他一个小小的警察队长能担起所有的责任吗?”
刘文杰在青峰镇打过鬼子,比梆子有胆量,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许洪黎他镇定自若,“回二小姐的话,那个春儿丫头带着日本太君去赵庄找花姑娘了,她想带着俺们兄弟一起去,没有您的命令俺们不敢擅自行动,回来向您禀报一声。”
“她离开了八里庄?谁给她的胆子?那个死丫头胆忒大了,她竟然瞒着我私自行动,找花姑娘还用跑那么远吗?”许洪黎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不关心小春儿的死活,明面上还要表现出重视的样子,“她是人小不怕事大,一旦出现什么差池,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二小姐,谁说不是呢?俺们哥俩只听从您和队长的派遣,没敢跟着她去,我们在街上走了一圈,吃了口饭,喝了点小酒,准备回村公所与俺叔叔交待一声就回家,俺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一声。”刘文杰的话音没落地,头顶上划过手榴弹的爆炸声。
许洪黎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岔了声的吆喝:“文章,爆炸声从哪儿来的?”
闵文章把目光从院井里收回来,看着刘文杰和梆子说:“你们兄弟俩先不要回家,留在沈府保护二小姐的安全。”闵文章窜到圈椅前,抓起椅背上的军装披在身上,又抓起匣子枪挎在肩上,绕过许洪黎身旁,走到屋门口站住脚步,体贴地说:“爆炸声来自赵庄方向,俺替你去看看井上中尉,你在家踏踏实实待着,不要到处瞎蹿腾。”
许洪黎被闵文章的这席话感动,心里蓦地生起一股温暖,没想到这个男人对她还挺关心。“好,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把井上中尉平安带回来,我让司机陪你去。”
许洪黎眼睛盯着耳房的方向,换了一种严厉的口气:“司机,司机_”
耳房的门开了,隼倌手里抓着外套窜到了院井,他已经听到了爆炸声,他等着许洪黎发号施令。“二小姐,俺在,您吩咐。”
“你去开车,送闵少爷去赵庄。”
“是,俺马上去!”隼倌想问问许洪黎去不去赵庄,没敢问出口,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急冲冲绕过石基路,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伸手拉开两片木门,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院子,直奔巷子里的小轿车。
许洪黎和闵文章一前一后踏出了院子。
“文章,你告诉井上中尉,我马上让刘蹶子带着八里庄的伪军去增援他。”
“不,不用!”闵文章擎起手掌在眼前摆了摆,他的胳膊还没有垂下来,庙堂街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滑竿“嘎吱嘎吱”摇曳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人影幢幢,轿夫腰杆挺直,脚移身不动,两个人四只脚有节奏地踩着点子,刘蹶子悠然自得地坐在滑竿上,他的后脊梁骨依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他的手杖,随着上下闪忽的节拍摇头晃脑,绸缎马褂前裾在他的脚背上悠荡,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皮鞋。
滑竿后面紧紧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伪军,前面两个伪军手里举着手电筒扫描着路面,两束光在地面上穿插,拖着忽高忽低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在墙上摇晃。
刘蹶子猴精猴精的,做事敬小慎微,滑竿还没有拐过巷子口,他就听到了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拍拍竹椅子扶手,“落杆,落杆!”
滑竿晃悠悠落在了地上,刘蹶子把拐杖杵在地上,一只手摁着拐杖勾首站直身体,用另一只手戳戳抬轿子伪军的后腰,“来人,扶俺下去。”
那个伪军正抓着衣襟擦汗,听到身后吆喝,他慌忙转过身,向刘蹶子伸出一条胳膊,胁肩低眉:“头,您慢点,别着急。”
“你们没看见那个姑奶奶耷拉着脸在门口站着吗!俺能不着急吗?”刘蹶子往后一甩肩膀,拐杖点着坚硬的地面,大老远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觍着一张青绿绿的脸,“二小姐,俺来了,俺听您的差遣。”
许洪黎咧开嘴笑了,身边至少还有一帮听从她指挥的伪军,“刘队长,你来的正好,你们马上去……”
闵文章往前一步把许洪黎挡在身后,笑眯眯向刘蹶子抱抱拳,“刘队长,您真是行如脱兔,来的及时,二小姐怕游击队使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咱们的主力,他们的目标有可能是湾头河的炮楼,你们要密切关注炮楼附近的动静,保障炮楼皇军的安全。”
许洪黎不明白闵文章话里的意思,他为什么要阻止刘蹶子增援井上呢?
“赵庄有雪莲,她身边有十几个特务,咱们不能丢了家里,你的命比她重要。”闵文章抓住了许洪黎心里的妒忌,拿着假话当实话糊弄她,“你放心,俺一定把井上中尉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听到雪莲的名字许洪黎的脸由红变紫,她的后牙槽咬出了血水,她齁喽齁喽嗓子眼,硬生生把那股血水吞了下去,换了一副柔媚的脸,笑盈盈看着刘蹶子,“刘队长,你们要小心游击队攻其不备呀。”
“二小姐,俺一切行动听您指挥。”刘蹶子双脚并齐,抓着拐杖向许洪黎敬了个礼,慌乱之中拐杖敲在他的头上,他头顶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呼啦”,一圈寥寥可数的头发像玉米缨子一般飞了起来,他尴尬地往后尥尥脚,两只脚轮换着在裤腿上擦了擦。
闵文章没有理睬刘蹶子,他把匣子枪攥在手心里,大踏步走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轿车在巷子口调了个头,拖着一绺黑烟往北而去。
赵庄,裘兆熠一行人从李家出来遇到了李赖的巡逻大队,双方交了火,激烈的枪声惊动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调整队伍与李赖他们会合,一刹那,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褛衣帮的兄弟哪见过这阵势,何况敌我悬殊太大,手里又没有精良的武器,转眼间被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兄弟血洒永乐街。
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绪激动,他举着一枚手榴弹窜出了隐蔽的巷子,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正在这时,从他身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一双大钳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没容他明白怎么回事儿,拽着他冲进了一条夹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脚丫子不知落在哪儿?踩在哪儿?衣服被断裂的墙角刮碎,腿碰倒了墙根下的煤筐和劈柴,头碰掉了窗口晾晒的鱼干……
鬼子一边吆喝一边盲目地射击,子弹像爆豆子似的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在砖墙上溅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马楼的后巷子,男人松开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两眼,说:“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应你。”
裘兆熠大口喘着粗气,“你,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请好汉留下姓名,当日后相报。”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几个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还有两个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话音没落,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你们不要在这儿说话,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头,眼睛看着黑衣人说:“您把裘掌柜的带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远处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藏匿在巷子深处的戚世军撤离,老人还没有转过身,鬼子追到了葫芦街口,在走马楼附近转悠,老人抓起木棍在墙上敲了几下,沿着巷子往东走,走一步敲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军看着鬼子从眼皮底下窜过,再回头寻找江德州,不见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开鬼子让他撤离,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可能把危险留给一个老人,想到这儿,他端着双枪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鬼子往前打了个磕绊直挺挺倒了下去,听到身后的枪声,鬼子迅速散开队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墙角,张皇失措往后察看,他们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军,霎时,子弹像流星雨一样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这儿!”伪军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听到枪声江德州大吃一惊,他拎着木棍绕过一堵断墙,窜到了戚世军身后,老人还没站稳脚步,一颗子弹呼啸而来,他顾不得多想,双手抓着棍子横扫戚世军的腿,“噗通”二人同时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头顶飞过,穿透了屋檐上吊着的木招牌,“咣当”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老人伸出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抓住戚世军的两条腿,把他硬拽进了巷子。
鬼子瞪圆了眼睛,端着枪朝着每条巷子疯狂扫射,烧红的枪口冒着恼怒的气焰,“砰砰砰”的子弹射穿了旁边的树干,躲在鸟巢的乌鸦被密集的子弹吓得魂飞魄散,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像箭一般飞过了高耸的屋脊和树梢,一片片羽毛满天飞扬。
李赖带着几个伪军从永乐街东面窜了过来,他走到一个鬼子士官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怎么刚来呀?”翻译挤到李赖身边,大声叱责:“刚才跑掉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不知躲在哪条巷子里,你们仔细搜查每个巷子,不要放跑他。”
“我们刚才杀死了三个游击队员。”李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鬼子眼前呲呲牙,他想邀功请赏找错了时间。
冷不防,鬼子士官举起巴掌在李赖脸上左右开弓,打得李赖满眼冒金星,黄卡卡的脸变红了,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片刻,他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没处抹脸儿,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尥起脚狠狠踢了身旁伪军几下,“你们还不快点往前冲。”
鬼子兵站在街口没有动,伪军三人一帮,两个人一伙猫着腰、举着枪挨个儿巷子寻摸,有五个伪军窜进了江德州和戚世军躲着的巷子里,眼瞅着越来越近,江德州一把拽起戚世军,“你往北跑,不要停下来,北面有家袁家铺子,那儿有咱们的人。”
“不,俺不走。”戚世军把双枪在手里掂了掂,倔强地往前站了站,身体挨着墙垛子,眼睛盯着窜进巷子的伪军,准备扣动扳机。
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他离开八里庄时往贵有茂要的,这枚手榴弹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此时他要送给鬼子,趁乱让戚世军脱身,老人将全身的力气运送到胳膊上,把手榴弹举过头顶,使劲抛出去,手榴弹像冒烟的公鸡尾巴越过了伪军的头顶,落在了鬼子的队伍里,“轰隆”,伴随着爆炸声,尘土四溅,硝烟弥空,一个鬼子腾云驾雾,一晃儿粉身碎骨,其余的鬼子懵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恨不得把身旁的墙拱开一个窟窿钻进去;钻进巷子的伪军吓得抱头趴在地上,脑袋瓜子缩进了胸腔里,双腿往后蹦,像离开水的癞蛤蟆,跳跶出了巷子口,厚厚的浓烟包裹住了街灯,四周乌七八黑,
江德州拽起戚世军刚要走,突然从身后飞来一枚手榴弹,看着这枚突如其来的手榴弹,老人一怔,弯腰抓起来,使劲扔出了巷子,手榴弹在半空爆炸,弹片落在旁边的屋檐上,断裂的青瓦纷纷扬扬坠落。
伪军和鬼子指手画脚嘀咕了几句话,四处散去,有的趴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店铺屋檐下,虎视眈眈盯着黑洞洞的巷子。
戚世军的右肩膀紧紧挨着墙墉,向躲在酒铺子门檐下的一个鬼子勾动了扳机,鬼子像沙包一样倒下,后面的鬼子吓了一跳,没刹住脚,来了一个狗啃式,嘴磕在地上的台阶上,满嘴流血。
“抓活的!”伪军队伍里有人喊:“井上中尉说要活口。”
这句话让戚世军逃过一劫,他一边后退,一边射击,身体退到了走马楼旁边的夹道,江德州从旁边窜出来,拽住戚世军的后衣襟,“孩子,俺刚才去探了一下路,绕过那堵断墙,就能绕开鬼子的包围圈,咱们不能恋战,你快走,俺把鬼子引开。”
戚世军摆脱了江德州的大手,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江伯,您快走,俺掩护您。”
一枚冒烟的手榴弹在半空打着旋儿落在窄窄的巷子里,江德州一愣,手榴弹离着戚世军太近,他顾不得多想,身体往下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护戚世军周祥,就在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西边墙垛子后面窜出一个黑影,健步如飞蹿到江德州身边,脚尖挑起地上的手榴弹,“嗖”踢了出去,一绺黑烟擦着地面飞出了巷子,“轰隆”一声巨响,趴在地上的两个伪军被炸上了半空,“啪叽”扯着一片猩红摔在地上;被弹片炸伤的伪军坐在地上转圈圈,鬼哭狼嚎;躲在后面的鬼子兵几乎都没有受伤,他们一边咆哮着,一边往巷子里射击。
“江管家,你带着戚少爷从那条夹道跑,俺把鬼子引开。”
江德州抬头看看近在身边的英雄,“你是,你是巴爷。”
“是,咱们没时间耽误,裘掌柜的被孟家人带走了,鬼子来势汹汹,您快带着戚少爷走,不要管俺,这边地形俺熟悉。”巴爷看看一脸茫然的戚世军,“戚少爷,敏丫头在八里庄等你,你要活着回去,要听话,快走!”
“巴爷!”见到巴爷,戚世军喜极而涕。
巷子外面,李赖正躲在一棵树下,指挥着手下的伪军拼命朝这边射击,子弹和手榴弹在街道上和巷子里炸起一个个坑,扬起一团团浓浓的烟雾,突然一块弹片穿过了戚世军的腿肚子,他的身体往前趔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的脑瓜子“嗡”一下失去了意识。
江德州往前踉跄了一步,伸出颤抖的大手抱住戚世军下沉的身体,“孩子,你,你怎么啦?不可以呀,你快醒醒。”
“你们,跟我来。”是个柔和的、稚嫩的声音,从北面后山墙飘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烟尘里闪闪发亮。
巴爷向江德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颗手榴弹,又从腰里抽出一根麻绳,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勾动拉环,“嗖”甩出去,一声巨响,一股烟柱直冲夜空,一片火光烧红了永乐街,黑烟、黄土、石块掺杂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烟雾迅速升腾、扩散,一忽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从半空落了下来,这声天崩地裂的响声,惊动了赵庄的鸡飞狗跳,猪叫马嘶,躲在烟囱旁边的乌鸦呱呱叫着到处乱飞乱撞。
江德州回头看了一眼巴爷,他弓腰抓起戚世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踩着地上的砖头瓦块钻进了走马楼后面的夹道。
小丫头在前面带路,把江德州和戚世军引进了一扇小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是照相馆的后身,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屋里地上踟蹰着一个女人,她听到院门响从屋里走了出来,与江德州的眼神在半空相撞,她怔忡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把屋门向墙边上推了一把,眼睛看着江德州,说:“老人家,您带他进去吧。”
江德州把戚世军扶进了屋子,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卧室,屋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地上铺着被褥,上面躺着一个睡着的幼儿,一张小桌子放在墙角,上面摆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张男人的相片,一张是留着背头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中国式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另一张相片是个日本军人。
江德州的心绷紧了一根弦,这家人是日本人。
“放心,这孩子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子,她的手拂过戚世军的脸,“老人家,把他放下吧,相信我们,我们一家人都反对战争。”
院外面的大街上传来鬼子大皮鞋“吭吭”砸着地面的声音,江德州心里惦念着巴爷的安危,再低头看看昏迷不醒的戚世军,他清楚眼前的女人不是坏人,倘若想要把他们送给日本人,不用这么麻烦。
“谢谢,俺相信你们是好人,俺把这孩子交给您,麻烦您帮忙照顾,以后必定重谢。”江德州向日本女人抱拳弓腰施礼,转身迈出了屋子。
院子里,小女孩从墙角树下铲了一些土盖在血水上,用铁锹把土和血搅合在一起,用笤帚扫到树底下,屋里的灯光穿过了窗户照在她镇定自若的脸上,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她直直腰,鞠躬行礼,“您好!”
“小丫头,谢谢你和你的母亲,俺还要出去一趟。”
“出去?!”
“是,俺必须出去,把他们引开,不能连累你们。”江德州走到院门口,伸出手扯开院门。
女孩抓起墙边上的木棍递到江德州的面前,“给您这个。”
江德州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水,他从女孩手里接过木棍,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院子。
巷子口的伪军在叫嚣:“这儿有人。”
江德州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在自己的左腿上,血水很快染红了一片地面,老人扭脸瞅瞅那扇黑漆漆的门洞子,一片木门轻轻撞击着墙垛子,一双小眼睛扒着门缝注视着他的一行一动。
永乐街上的灯闪着混混沌沌的光,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在半空盘旋;风卷扬着尘土和纸屑撞击着旁边店铺的门板和窗板,屋里的人吓得缩成一团,躲在桌子、柜子底下颤抖,胆大的悄悄靠近窗户,眼睛穿过了窗棂缝隙窥伺着街道上的情景。
江德州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磕绊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间踉跄了两步,浑浊的眼神穿过脸前的乱发,周遭有二十几个伪军,有十几个鬼子兵,他们手里举着长枪,眼里闪着凶狠的寒光。
“你的什么人?”井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后转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项黄馘,拄着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乱不堪,从左腿上渗出的血水滴沥在脚下。
“你的同伙呢?”井上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枪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须说实话。”
“俺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江德州双手重叠摁着木棍,摇摇头,卯不对榫,“做这种事不需要同伙,自己都吃不饱,不可能分给别人一勺羹。”
“老东西,你绕什么圈子,把你的同伙交出来。”李赖从伪军队伍里蹦了出来,从身边伪军手里夺过一杆枪,抡起枪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东西骨头还挺硬,快说,你的同伙在哪儿?”
江德州身体站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棍甩出两米开外。
穷凶极恶的李赖无处发泄心里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两脚,疼得老人惨叫了一声。
一辆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瓦砾由远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闵文章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礼,“井上中尉,二小姐让俺来看看赵庄发生了什么事儿,您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几个亡命之徒闯进了李家,杀害了李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们的人丢了一把消音手枪,李老爷子就是被那支枪打死的,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为民除害。”井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闵文章的面前,“闵少爷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看看,这个字体不错,这个凶手不简单,能文能武。”
闵文章从井上手里接过纸条,一行蚕头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隶书字体,寥寥四个字挥洒自如,从字体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迹,桀骜不驯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视着闵文章脸上的变化,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是团伙作案,我们只抓到一个老头,不知你们警察局认识不认识?”
随着井上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苍白的脸上,闵文章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往前蹿了一步,蹲到老人身边,“江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闵文章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井上蹙蹙眉头,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曾是我们闵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听到闵文章的声音睁开了眼角,他虚弱地问:“三少爷,是您吗?”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闵家吧,不要到处讨饭吃,无论怎么说,您在俺闵家操劳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小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给了您一张军票,您怎么会又跑到了赵庄呀?”闵文章提醒老人,把来赵庄找孟家的缘由说出来,不要活受罪,丢了命不值得。
“三少爷,二小姐是给了俺一张钞票,俺丢了,所以,唉,俺的命怎么这么累呀,为了讨几个赏钱,俺跑来了赵庄,没想到遇到了这档子事情,俺哪见过这阵势呀,听到爆炸声俺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老爷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俺今天大难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张家大车店,东方逐渐露出了橘黄色,云也变成了淡红色,霞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在云层里穿梭,反射着刺眼的亮,一缕缕炊烟在玻璃窗户上勾勒出一副会动的水墨画,缓缓流淌。
张妈坐在西厢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麦秸子在手里搉巴㩁巴塞进灶堂里,一缕缕鸡肉的香气钻出了锅盖,随着炊烟在屋里、院井里弥漫。
一阵风在院里打了个旋窜进了屋里,卷起了地上的麦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门后面的草屑子归拢到一起,她的眼睛穿过了门的缝隙,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儿飞出了墙头,一忽儿站在马棚子上撕扯着草糜子,一忽儿飞落在井沿下啄食着泥浆子;一群蜜蜂盘旋在槐花树杈之间,飞来飞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载着晨露的影子;风缠络着一地鸡毛黏在泥水里、挂在树枝上;几只母鸡在墙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着一群小鸡崽子,两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它们身边,活像是护家的丈夫,不离不弃。
张妈吞咽了几下干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着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用袄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迈进了北间屋,她从炕上抓起一半葫芦瓢,从面袋里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井,走到门垛子旁边站住脚,“喔喔”喊了两声,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鸡小鸡屁颠屁颠蹿到她的脚下,伸长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呼唤:“张妈!”
张妈顺着声音手搭凉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脸上倏然堆起一层笑纹,“是招娣呀,哪阵子风把你给刮来了?清早上喜鹊站在槐花树上叫个不停,俺的眼皮也跳个不停,原来是招人稀罕的邓家大丫头,你快请进!”
张妈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搂到地上,伸出右手拉开两扇院门,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后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的庄稼汉,拖着懒洋洋的身体往麦田而去。
招娣把手里的篮子往张妈眼前一送,“张妈,俺娘给伍佰做了两双鞋子,还有几副鞋垫子。”
“谢谢你娘,她有心了。”
“张妈,俺有事,俺要找敏丫头。”招娣扑到张妈身前,压低声音,“俺爹让俺来告诉敏丫头,日本人要来八里庄找她了解情况……”
招娣的话音刚落,院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眨眼间一辆卡车停在大车院外面的路上,车斗里站着七八个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兵,他们中间押着头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湿了老人灰色的长袍。
紧接着一辆颠簸的小轿车绕过卡车的尾巴,直冲院门而来,车头“咣当”撞在两片木门上,木门轰然倒塌,扬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两边门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砖;低头啄食的鸡受到惊吓,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张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鬼子吓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芦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应了过来,用身体挡住鬼子的视线,把招娣往东厢房里推了一把,“敏丫头在屋里,你快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出来。”
车斗里的鬼子兵用枪托捣着江德州的脊梁骨,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嚷嚷:“老东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车,趴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静。
“起来!”鬼子嘴里一边吆喝,一边揪着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张妈的脚步往门口踉跄了两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人,杖国之年参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员,老人经常到张家大车店落脚,给张贵讲山上的事情,顺带来大丫头的情况,他说大丫头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张妈最高兴的事儿,也是她最牵挂的一桩心事,大丫头在威县上学时有个男朋友,那个男孩是地下党,被鬼子杀害了,一晃五年过去了,大丫头二十五岁了,是嫁不出去的岁数,做娘亲的干着急,听说丫头有了喜欢的男人,她问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开了丫头的心结,老人笑而不语。
从那天,张妈天天盼着江德州来家中做客,她想从老人嘴里套出实话,没想到今天相见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江管家。”张妈往前一步窜到了院门口,她的一双脚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真爱丈夫手艺,家里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会一丝不苟地修理好,这两片木门丈夫费了几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头,又是买钉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这是招谁了?
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双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车下,顺着这双大脚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闵文章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的眼睛看着车里,“井上中尉,这就是张家大车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那片地皮被咱们占了,洪黎小姐帮她租下了这个院子。”闵文章一点也没说错,日本人和汉奸在坊子地界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硬气的人撑腰,买卖不好做,为了让狂三诈四的人望而却步,少点麻烦,罗一品让张贵找了许洪黎做担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着身体靠近车窗户,用手套当抹布摩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佝偻着脖子向院井里东睃西望,眼前的院子与普通农宅没什么两样,北屋的门窗紧紧关着,窗玻璃上游走着天空的云,折射着院里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辘轳垂着弯把和井绳,一堆鸡毛在院井里飘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几滴鸡血,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东厢房的木门大敞着,卧室窗户上掩着窗帘,一双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后面。
井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从轿车里撂出一句话:“院里有多少人呀?”
闵文章左手掌遮挡着车沿,扭脸看着张妈,大声说:“张家大嫂,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见见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访,是来找那个孟家养媳妇了解情况的。”
在张妈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与她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张家大嫂,言行举止有礼貌,此时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身后的四个孩子,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井上把手套扔在车坐上,弓着腰钻出了轿车,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工夫几个日本兵窜到了院门口,他们把挡住路的木板捡起来扔在墙垛子后面,然后迅速调整队伍站立门洞子两旁。
闵文章伸出双手一前一后往院里引着路,“井上中尉,这家是规规矩矩的良民,张妈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请她到府上做帮佣,最近事儿太多,俺也没时间过来给她说说。”
井上没有理睬闵文章,他把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用手绢擦着手踏进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没猜错的话,你家锅里炖着鸡肉,对吧?”
张妈迟疑了一下,迭声说:“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锅里的的确确炖着鸡肉。”
躲在东厢房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院里的情景。琴弦子怀里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她以为院里的日本兵是来抓她的,吓得她瑟瑟发抖;招娣揽着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脑子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户边上,她用手撩着窗帘一角,眼睛凝视着窗外,两个矮小的鬼子兵用枪托戳着江德州的后背,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日语,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长袍已经千疮百孔,衣襟下摆坠着泥浆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干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鲜的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沥沥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边,艰难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跪着腿退到炕边上,一翻身跳下炕,从桌子底下掏出小马靴蹬在脚上。
“你,你去哪儿?”招娣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江伯伯想喝水,俺去给他舀瓢水喝。”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蹿到小敏身边,他一双小圆眼睛里闪着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护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冲着小敏来的,躲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拨拉开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绕过水井,直奔西厢房。
从东厢房突然跑出个俊秀的小丫头,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鸡,满脸惊愕,这个小丫头好像把院里的人当成了空气,一忽儿,鬼子兵反应了过来,举着刺刀追到了西厢房门口。
一会儿,小敏捧着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厢房,她径直走到江德州身边,翘着脚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边,“江伯伯,您喝水。”
“丫头,”江德州抽动了几下嘴角,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动了动胳膊,肿胀的双手已经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唤带下两行泪,“江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打您?”
手里举着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围拢了过来,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绊了一步,把小敏挡在身后,睁大浮囊的眼泡子,“丫头,别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许家看望舅老爷和赵妈。”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头顶摆了摆,虎视眈眈的日本兵齐刷刷退到了两旁。
闵文章的眼神拂过小敏的脸,难道她就是舅老爷常常念叨的顾家三丫头吗?真不愧是顾庆坤的女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么办?
张妈挤到小敏身旁,“丫头,快进屋,这儿没你的事儿。”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闵文章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是,认识,认识,她是许家舅老爷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儿媳妇。”
“是吗?孟家的儿媳妇真的住在大车店里呀,呵呵。”井上挪着矮小的身体在小敏面前转了半圈,心里说,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眼神里有一股义气凛然,还有一种无视,不简单。
小敏做好了死的准备,二姐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去与二姐和娘亲作伴,她只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嘱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点回家。不知为什么小敏遽然想到了陈桂花,她的后母,赵妈说那个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亏有那个女人照顾,天黑的时候,家里有一盏灯为爹照着亮儿;爹饿了,锅里熥着一碗热乎饭。
井上的脚步停在水井旁边,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几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泪的脸上,讪笑着说:“看样子你与这个老头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说要去孟家,要把俺的事情告诉俺的公公,让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绺散发抿到他的耳后去,老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个刀口子,干涸的血迹越过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鹳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帮子滴落在衣领子上,“江伯伯,您还喝水吗?”
江德州摇摇头,轻轻念叨着,“唉,那个女孩的妈妈会感激你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话是提醒小敏,随时可以搬出绣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看着井上说:“江伯伯被闵家撵出了家门,居无定所,每天吃不饱饭,他想去孟家讨口吃的,你们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乱打人呢?希望你们能放了他。”
井上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镇找绣舞子。”
“绣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扑大郎提起过绣舞子的名字,那个女人剑胆琴心,很得谷田的赏识,此时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你,你是谁?”
“我是绣舞子女儿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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