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翌日,六角楼深处。
陆小吾坐在长榻对面,晃着腿,往嘴里抛着娇软带馅的麻糍,就着仙山灵水浸出来的桃花春酿,一口接一口慢慢咂着。
对面的凌二一整天连门也不出,就没事人一样,照常盘腿运功。
陆小吾吃饱喝足,还是满嘴不高兴,眼尾都微微向下撇着。
他思来想去,憋不住就要突突两句。
“道爷,明明不是你,你昨儿怎么也不辩解一下呢?你知道弑父这种罪名多重吗?那群萧家人……随便谁跑出去乱说!到时又能给七大宗门的人添一条讨伐你的罪名……”
凌二闻言,却是睁开眼,神色蓦地凛冽下去,双眼亦危耸地眯起,其间迸射着寒光,忽问,
“凡人,你刚刚说,‘明明不是我’……你怎知此事不是我所为?”
——废话。我一个原著书粉白瞎来的吗。
但这话可不能直白说,陆小吾尚且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看凌二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就忍不住烦躁。
他试着放缓语调,慢慢分析道,
“你想想……你大娘出自毓秀宗,而毓秀宗又多是女修,在七大宗门盘根错节,说是当今势力最大的宗门也不为过。你昨儿真不该和四叔那么应下来,给在场的人落那么大的口实,她此去,定是回宗门搬援兵了,后患……”
他还没说完,却见凌二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一眼,收功径直向他走来,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他的下巴。
“你回答我,你一个凡人……到底如何对宗门之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又凭何认定此事非我所为”
听他声音暗含着警戒,陆小吾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刚才不小心说得太多,惹得这人生了疑,忙举起双手,示弱地摆了摆,
“这不你整天不出门吗!我看着就着急呀,上午到处瞎晃,耳濡目染打听了不少世家琐事……”
“当真?”凌二沉了沉眸,眼中闪过一瞬暗光,继续逼问,“那你又如何认定此事非我所为?”
陆小吾这下才真着急了,眼珠咕噜噜转了转,果断想到了某个不可能现身作证的知情人士。
“还不是凌允那小子吗,昨夜他悄悄跑来找我,站在门外告诉我的,他说此事绝不可能是你所为!”
哼——
陆小吾心中嘿嘿一笑,昨夜凌允的确是来敲了临云台的门的确不假,却是为和自己再三确认有没有高人帮他突破境界的事,半夜就悄悄出门了,反正这会儿都飞出上百里路,也没办法回来和对口供了。
凌二闻言,皱眉,狐疑地观察他片刻,俨然是不信,只在他眼中找不到胆怯退缩,才不得不低嗤一声,放开了他。
“开个玩笑,小丹奴。”
凌二将手收回袖中,转背坐回到长塌上,略微舒展了眉头,又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教着做事,看你这么紧张,我就放心了。”
陆小吾:“……”
——这小狗东西,自己替他担惊受怕呢,他还在这想这想那。
凌二对此置之不理,没两天,凌府内外果真流言四起。
四叔明面上不许任何人讨论,但别人私下怎么传他也管不住。
没几天,凌隐又登门了,站在窗外好心规劝,“宝贝侄子,你这样避不见人,四叔实在是难以做人……七大宗门还并未正式承认玄冥秘法,此时又因毓秀宗生事的话,你好好想想吧,为叔将来就是想给你作保都难以服人了呀。”
凌二则坐在里间,垂着光洁眼皮,满目冰冷地回应,“四叔,拜师收徒这种事……讲究缘分二字,我凌二这毕生所学,也不光是玄冥秘法……若真收了徒,符箓、丹道,剑术,阵法,哪样不得倾囊相授,怎可如此笼统行事?既所授非人,我便是宁可此生传承断绝……也决不随意收一个萧姓弟子。”
凌二说完了,转眼看着对面的陆小吾,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随你怎么折腾,让我教他们?还不如教我屋中小丹奴呢。”
“哎。”凌隐在门外叹息一声,“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是不是非得萧渊鹤跪在你面前负荆请罪,你才肯答应此事?”
长塌上,凌二只是继续闭目,深深吐息,假意进入吐纳状态,没再多说什么。
陆小吾也没闲着,中午便借着出门觅食的机会又四处套近乎去了。
——这一次,他主要是打听了一番凌父当初死的细节。虽
说事情过去已久,这府中经历过此事的,也一人讲出了一个样,但好歹让他确认了凌父的准确死亡时间。
毕竟,自己穿书之后,许多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不过好在,这一时间和原著并没有出入,那其他细节,料想也不会差太远。
——没错,就是在原文里,凌二弑父,其实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九成九的读者一致认可凌二在鸿蒙界恢复境界后,曾心生怨恨,以玄冥之身夜探凌府,趁凌亙走火入魔之际,将这惯来息事宁人的爹给手刃了。
就在原著当中,这一段剧情也被处理得模棱两可,几段就带了过去。
但陆小吾偏偏认为,这件事情,并不是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
事情过去挺久了,他隐约还记得,那一天夜里,凌二的表现有些反常。
他的元魂紊动着狂躁不安,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出现……那时自己正从冰层中醒来,想走上前去和这个还浑身带刺的小凌二打声招呼。忽然,他就看到小凌二化身一团黑雾,浑浑噩噩地冲了出去。
现在仔细想来——那日他的反常,倒刚好能与凌父死亡的节点对上。
那时凌二到底出去干嘛?陆小吾其实并不知道,现在想来,或许是真的父子连心,心有所感吧!
他只记得,凌二回来后,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石台底下偷哭了一小阵。
——没错,就算人只剩下元魂,也是同样会哭的,在这鸿蒙界中听起来,和现实中的哭声也并无区别。
一样的压抑,略带着哽咽。
陆小吾从冰花中走出来,就悄然站在他身后,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又怕打击他的自尊,索性偷偷把自己变成了一尾五花色长鳍燕尾金鱼。
然后又以元魂之力幻化出手掌大的透明泡泡,自己跳进去,瘫在里面,成了一条能乘坐着泡泡起飞的七彩泡泡鱼。
他踮起鱼尾,努力拍打一下,跳上了凌二的双臂之间。
“前辈,是你吗……”
凌二感应到手背上的冰凉,不由抬起头,双手托起面前有着长长鱼鳍和尾巴的小金鱼,顿然破涕为笑。
陆小吾在他面前飘啊飘,眨着黑豆豆的圆眼睛,用分叉的鱼尾把自己辛苦地支立起来,转圈圈,又扭来扭去,拿鱼鳍有序拍打着鱼腹跳肚皮舞,跳累了,就摊在小凌二的手心里,努着鱼鳃休息,一边侧目,用单侧鱼眼直视着他。
——毕竟,咱也不能用本体做这丢脸的事儿不是。
“说,你是不是前辈,不是的话……我就吃掉你。”凌二又凑近了些许,三目相对间,隔着七彩泡泡的琉璃质感,眯着眼打量面前的小鱼。
“啪——”陆小吾果断跳起来,挣脱了凌二的手心,顺便往他脸上拍了一尾巴的水,接着他继续往上飘呀飘,飘到秘境内的结界顶部,“啵”的一声,泡泡碎了,鱼儿也随之消散不见。
“我就说……前辈怎么会变成一条鱼呢……果然……是幻觉。”
凌二仰头,看着头顶的泡泡消失,失落地自语一声,随后默默埋下头,抱着膝盖继续沉默不语。
陆小吾的元魂就透过结界悄悄观察着,见这一番动静过后,凌二好歹是彻底止住哭了,便化作一团黑影,从入口处飞进来,于石台上再次幻化成形。
这一次,他用的则是本体。
“你昨夜一个人慌慌张张冲出去,魂息暴露,我跟在你身后,一路解决了七波追兵。”他坐在石台上,又轻声细数道,“谢我就不必了……不过,下次出秘境的时候还需小心一点。”
凌二听到他的声音,忙回过头,略带歉疚的垂首呐呐一阵,低声道歉起来。
“对不起……前辈,下次不会了,谢谢你助我隐藏行迹。”
陆小吾不由心中轻哼一声——刚还不是想吃掉我吗?这么快就老实了呀。
“无妨,不过看不惯他们一群人欺负你一个罢了。”
陆小吾心知,不能和原著龙傲天太过较真,他坐在石台上,悄悄搓了搓藏在黑影下的虎口,措辞片刻,又假作不知地问,“我看你身上有十七道雷伤……怎会如此?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敝姓凌,没有……没有名字。”面前凌二却越加显得犹豫和警惕,似不愿暴露底细,又担心随时会被自己赶出去,不得不拿出几分真情实意。
陆小吾闻言,鼻中低哼,心底轻叹,却也没再继续给他出难题。
算了——还是让他一个人安静呆着吧。
“你受伤严重,先恢复吧,我会在外面守着,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陆小吾说完,便不再多言,就此站起来,化成一团光影离开了秘境。
一个人来到幻离山上的他,始终喜欢默默抬头注视头顶皎白的圆月。
多么神奇,在这鸿蒙界中看到的月亮,比他在大月塔前看到的还要大很多……
并且,永远都是圆的……
咦,不对……
我什么时候去过大月塔吗?
哦,原来是在古素汐的梦中……
那没事了。
一瞬的错乱感,将陆小吾瞬间从回忆中剥离。
——陆小吾曾做过一个梦。
在那整个月酣眠于母体魔种的梦境里,他曾无时无刻都被囚困在古素汐汪洋般的记忆里。
梦中,他是蛮荒之地少年世出的天才,一手缔造了玄冥秘法,建立了千年前的玄冥宗。若干年后,却亲眼看着偌大宗门,在世人的诋毁下毁于一旦。
他的弟子,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都尽数死于七大宗门的屠刀下。
没错——从一开始,他就全盘接受了古素汐的记忆。而作为古素汐的那一部分,也全然接受了他作为陆小吾对道爷的喜爱……
也所以他醒来后,选择第一时间刨去玄冥之心,将属于古素汐的偏执和疯狂都剔除出去,成了他的影子魔灵。
——因为他要作为纯粹的陆小吾而复活。
也因为只有作为陆小吾的他,才不会用记忆中古素汐的手段去伤害凌二,培养凌二。
哼,可笑外人只知当年的古素汐被逼退至万幢崖下,召唤群魔后献祭魔神而死。却不知被他召唤而出的魔神莫怜君,和古素汐本就是与魔种达成约定前后的同一个人。
亦不知这万千魔灵……皆是玄冥宗被屠杀的弟子化身而成的怨灵。
更不知作为陆小吾的自己,早已以身入局。
此身,是为让玄冥的业火重燃世间,又怎么会囿于眼下这三两小人,愚男蠢妇的方寸之间……
陆小吾想到这里,蓦地睁开了眼睛。
——让我好好想想,此局如何解开。
他走出隔帘,看了看头顶,高耸的六角阁楼,最上一层全是凌府历代家主这些年的藏书。
或许……这局还真得靠自己帮凌二掰一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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