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发明的神明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还不到上午九点，冯诺一想，这也太超过了。

        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片刻之前还温情脉脉的房东现在如同从末世穿越过来的终结者。

        郑墨阳见他又陷入了卡顿状态，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回答我。”

        话语里的压迫力太强，让他一时间差点忘了喘气，而且长期被按住的手腕血液流动不畅，已经开始麻木了。他估测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差距，立刻识趣地投降：“不是说了吗，我猜的，只不过看起来运气太好，被我猜对了。”

        “猜的？”郑墨阳显然没有相信，“怎么猜的？”

        埃布谷（ebbwvale）是威尔士南部的一个小镇，经济既不怎么发达，文化也没什么特色，但几年前发生了一场引人注目的事件——它在脱|欧公|投里投出了最高的脱|欧票比例。

        这件事很神奇的原因在于，这个镇上有欧|盟资助的大学、体育中心、铁路线、火车站，而且每个建筑物上都有欧|盟的标志。理论上来说，作为受益方的他们不应该赞成脱|欧才对。

        然而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当地的居民不但认为欧|盟没做什么实事，而且还觉得接纳其他国家的移民让他们的生活受到了损害。

        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移民比例明明是全英最低的。

        在仔细地寻访后，调查人员终于找到了这一矛盾的缘由：脸书在公|投前长时间给当地居民推送一些欧|盟的□□，陈述难民有多么可怕，还说欧|盟会接纳更多经济落后的小国家，拖累本国经济。但这些报道完全是夸大其词，甚至是虚构的。

        对于一些有判断力的居民，稍微核实一下，就能知道这其实是虚假新闻。但脸书的推送机制相当聪明地避开了这些人，它选择那些文化程度比较低、容易轻信网络的人作为目标，最后也相当成功地改变了当地的投票格局。

        而脸书所做的，只不过是通过分析用户资料，生成推荐性算法，然后把这些信息推送给用户罢了。假新闻不是它写的，它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中转站，搅混了水之后全身而退，连这些推荐记录也全都删去了，想追查也无迹可寻。

        事实上，脱|欧公|投已经不是脸书第一次干涉投票。美国大|选时，它也曾经对候选人的负面新闻进行过精准推送。不夸张地说，这一举动已经危及到了民主制度本身。

        “我想你大概也做了类似的事吧，”冯诺一说，“毕竟郑先生是推荐性算法的推动者，应该对这种机制的运用很有心得。当然了，在我国绝不可能做到影响公|投这种事。真触碰到红线的话，你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不过，大概也涉及到用推荐性算法来潜移默化地驯化用户，可以算是一场大面积的社会实验。”

        郑墨阳的脸上依旧漠然，脱离了那种温柔的气场，端正的五官竟然显出一丝肃杀：“还有呢？”

        “郑先生对于度的把控应该很好，”冯诺一说，“没有真正威胁到社会治安，没有触犯法律，所以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这种操控信息的倾向实在是个隐患，所以上面只能让您提前退休了。”

        郑墨阳冷冷地看着他，两人保持着这种狎|昵的姿势僵持了许久。就在冯诺一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郑墨阳突然笑了出来。

        这笑声恢复了往日的和煦，郑墨阳放开了他，坐回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冯诺一揉着手腕坐起来，头发因为这一场缠斗有点凌乱。他瞟了眼郑墨阳，但从对方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端倪：“郑先生这是相信我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少，查起来很容易，”郑墨阳说，“不过他们没有告诉你的动机，我更倾向于你是真的蒙对了。如果是这样，我只能说你的父母太低估你了，你其实是个天才。”

        “郑先生谬赞了，”冯诺一说，“我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郑墨阳对这个谦逊的回应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冯诺一抬手把脑后翘起的头发按下去，袖子因为重力自然地滑下来一些，露出手腕上隐约的红痕。配上乱糟糟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刚被欺负了一样。

        冯诺一整理仪容的同时瞟向这一惨况的罪魁祸首，对方竟然还是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这种前后转换让冯诺一产生了一种时空的割裂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抱歉，我刚刚有点激动了，”郑墨阳看着他的手腕说，“你应该吓到了吧。”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多重人格，”冯诺一慢慢地平静下来，让心跳恢复正常，“有点惊讶，惊吓还不至于。”

        郑墨阳对他的反应十分出乎意料：“你真的很有意思。”

        “我把这当成夸赞了。”

        郑墨阳看着沙发上逐渐恢复懒散的冯诺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如果这人能理解自己辞职的原因，也许也能理解重置年的事。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一向不轻易相信别人，但他有种直觉，眼前的这个人比较特殊，也许值得一试。

        自己竟然和一个相识没有几天的人袒露秘密，也是石破天惊的头一遭了。

        “你愿意听我说件事吗？”郑墨阳问他。

        大老板想要温柔的时候，真是春风拂面啊。冯诺一心情复杂地说：“什么事？”

        “在今年元旦，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郑墨阳说，“里面的内容很离谱，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

        “哦？”冯诺一起了兴趣，“我在科幻领域可谓博览群书，我不信有什么能惊到我的东西。”

        郑墨阳看他一脸专注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一场混乱没有留下任何影响，这人也真是心大。

        “邮件只有短短几行，刚读完它就自动销毁了，所以我没办法给你看原件，”郑墨阳说，“内容大概是这样：今年是所谓的重置年，等到12月31号午夜，整个世界就会恢复成1月1号的样子，在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一笔勾销。丢掉的东西会物归原主，死去的人也会重新活过来。邮件的落款是‘心血来潮的神明’。”

        冯诺一看上去虽然感到新奇，但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说这种自称神明的中二设定是低级骗术，只是完全偏离重点地吐槽道：“为什么要整出重置年这种东西？神明很闲吗？”

        这反应实在出人意料，郑墨阳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神明不可以很闲吗？”

        “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人世间那么多惨事不管，搞什么重置年啊。”

        “神明为什么要管人间的惨事？”郑墨阳说，“他们也许和人类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私物种，为了自己的快乐活着。觉得重置年这种东西很有意思，所以就搞了，就像是人类会斗鸡或者赛马一样。”

        冯诺一皱起眉头：“重置年很有意思吗？”

        郑墨阳淡淡地说：“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无论你是杀人放火，还是作奸犯科，年底都可以一笔勾销，这会逼出很多人内心的阴暗，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

        冯诺一本能地打了个哆嗦，他看了郑墨阳一眼，对方长得一脸正气，谁能想到切开全是黑的呢？果然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他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只有郑先生收到了这封邮件？”

        “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但很显然不是人人都收到了。据这个所谓的神明说，收到邮件就代表你被选中了，但它没有透露选人的标准。”

        “也是，”冯诺一点点头，“如果人人都知道今年是重置年，那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估计上班的都不上班，上学的都不上学，全都跑出来狂欢了。”

        “所以据此判断，收到邮件的人应该不多，”郑墨阳说，“根据那个自称神明的说法，这些入选的人有一个额外奖励，就是在重置之后，他们可以保留这一年的记忆，但其他人不会记得。”

        “啊……”冯诺一评价道，“这相当于多活了一年，奖励的力度还是很大的。”

        “但是如果只有自己记得，这一年还算真实地存在过吗？”

        冯诺一笑了笑：“诶呀，这就要进入哲学范畴了，不是我的强项。”想了想，他提出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它说自己神，有什么依据吗？怎么能证明重置年真的存在？”

        “为了证明它的身份，它会不定时地给我透露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郑墨阳接着说，“比如给我发邮件，告知我哪天会在哪里死去多少人。”

        “哦？”冯诺一又坐直了一些，“然后呢？消息准确吗？”

        “准确，”郑墨阳说，“我在新闻里看到了，连续三天，时间地点人数一丝不差。”

        “哇，”冯诺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郑先生现在相信了吗？”

        “没有。”

        “为什么？”冯诺一问，“它都预知未来了，为什么不信？一次可能是巧合，三次就不太可能了吧。”

        “还有另一种方法，也能做到这样预知未来。”

        冯诺一感兴趣地竖起耳朵：“什么？”

        “发邮件的人就是凶手。”

        冯诺一盯着对面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样的脑回路，能想到这种奇诡的可能性啊？他张了张嘴，艰难地为那个未曾谋面的神明辩解：“但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杀了几个人，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有重置年的存在？不为名不为利的，他图什么啊？”

        “图一乐啊，”郑墨阳说，“在一旁看着相信重置年存在的人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当他知道这是谎言的时候又会怎样崩溃，不是很有趣吗？”

        冯诺一再度哑口无言了，他真的不是很明白大老板的快乐源泉。也许在郑墨阳眼里，这种玩弄人心的把戏是值得下血本的，毕竟大老板本人就热衷于搞各种“社会性实验”。

        这场游戏的操控者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都是站在戏外的旁观者。他们看着实验品收到消息之后的种种反应，以及由此引起的蝴蝶效应，并且以此为乐。

        楚门的世界。

        “那些邮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吗？”冯诺一问。

        “没有，”郑墨阳说，“我找了几批人一起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郑墨阳手下有全国最顶尖的计算机专家，既然他说什么都没查出来，说明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当然，如果这事是神明做的，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如果幕后操控者是人类，那这个人的资源就有点恐怖了。

        郑墨阳转了转手机，有些遗憾地说：“邮件在你看到末尾的时候就会自动销毁，所以没办法给你看证据。”

        难道邮件还自带眼球追踪器吗？也不怕这些入选的人记性不好把邮件内容忘了？还是这年头参加个神明组织的实验也有门槛？

        冯诺一最后问了个埋藏心底多时的问题：“那如果重置年是真的，郑先生想做什么？”

        郑墨阳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

        冯诺一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这些成功人士都应该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做的事，基本都已经去做了，”郑墨阳看着他说，“目前还没想到有什么新的计划。”

        冯诺一听到之后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茫然出神的样子好像掉入了另一个时空的幻境。过了一会儿，郑墨阳出声唤醒他：“想什么呢？”

        冯诺一眨了眨眼，似乎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望着郑墨阳，然后说出了那句改变两人命运的话：“如果是真的，我就答应你。”

        郑墨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相当意外地挑起眉：“你确定？”

        “重置年不就是为了体验那些没经历过的事情吗？”冯诺一说，“我确实没有被人包养过，也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觉。现实生活里顾虑太多了，不敢尝试，但如果是重置年的话，我愿意试试看。反正一年过后，整个世界和我都不会记得这件事。”

        郑墨阳顿了顿，说：“可是我会记得。”

        “你一个人记得不算数，”冯诺一笑眯眯地看着他，“没人会相信你的。”

        郑墨阳没有反驳，对他有利的事，他也不必非要提醒对方其中的害处，只是又确认了一遍：“不反悔？”

        冯诺一弯起眼睛，把手轻轻地放在郑墨阳肌肉紧实的小臂上，感受那线条里蕴含的力量。“是啊，”冯诺一说，“毕竟，我也真的很想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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