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耐


纵是太平世道,人海茫茫也难寻觅,何况是战乱时节。

        燕草本该被卖到北边去的,  若不是打仗道路不通,  根本不会被转手卖到京城来。

        阿宝见燕草不过两日就满面病容,  长眉微蹙,伸指点了点榻边的绣墩:“你先坐下来,  坐下慢慢说。”

        她轻轻摇头道:“我猜,  萧……萧家人还不知道我在京城。”

        萧家送来的大耐糕其实是个拍马屁的糕点,  大耐取的是“大耐官职”的典故,  是赞为官者人品高洁,政务通达。

        萧家送这点心来,又有明夸又有暗赞,是祝裴观仕途高升之意。

        这点心杭城的点心店铺随处可买,  多是些红的绿的粉蒸糕点,  取个大耐的名头罢了。

        只萧府的做法与别处都不同,  得将李子去皮,挖空了用甘草片和盐白梅煮开,  再将松仁、核桃、瓜仁、石蜜拌的馅填进去蒸熟。

        虽还叫糕,但别家只用糯米粉,  萧家的不用一点粉,用大柰子,讨个吉祥好彩头。

        光看这点心,  燕草便猜测裴姑爷虽在丁忧,  但在朝中能使上劲儿,萧家只怕是想走一走裴家的路子。

        “既不知道你在这儿,  你更不用担忧了。”阿宝还是那句话,“你就挺头挺胸,该如何便如何。”

        阿宝出嫁之前,燕草已经向她坦诚过往,剖白心迹,她的心里早不想着那位萧公子了。

        燕草微低下头去:“我心里记挂爹娘。”

        离得远时,她只想两处安好,活着就是了。如今知道萧家进京,怎会不想打听打听爹娘的消息,知道他们好不好。

        换作是她,要是与阿爹相隔千里不知死活,那她不论如何也得给阿爹去信报平安!

        “我知道不该再有此请,可我更不敢自作主张。”燕草手上是有钱的,她在裴府又有身份,是阿宝的陪嫁大丫头,托裴府下人家在丁打听两句外间的事,并不很困难。

        “我不想报平安,只要知道他们都还好就行。”

        送信给家人就是节外生枝,他……他不记得她是最好,若还记得她,恐又生波澜。

        只要知道她的家人安安稳稳的活着,就心满意足。

        阿宝想都未想,一口答应:“好,咱们找人替你打听。”

        她又看向燕草,心知她为何几日不出门:“再过几日,我们就搬到国子监山脚下的小院子去了,这几日你先去松风院养养病罢。”

        燕草差点落下泪来,她成日忧思,每每听得留云山房来客,就怕是他来了。

        姓许的公子都能来山房作客,那萧……萧家公子也能来山房作客,夜间惊梦,更是梦见她一转身,就见到那个人。

        就在一城之中,绕肠百回,她也死咬牙关,绝不能复见。

        阿宝隔着九曲桥望向书房,皱着脸发愁,要怎么跟裴观说这事?每央他什么,他都索要一件针线。

        别的也就罢了,针线这东西,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好。

        阿宝暗自猜测,裴六郎是不是就因她针线做得慢,才故意问她讨要荷包扇套的,这样一来,她一年也央不他几件事。

        她正皱眉,燕草顺着阿宝的目光望向书房,知道姑娘是要替她向姑爷张口。

        立时站起来:“姑娘!此事……此事万不能托给姑爷。”她知道姑爷待姑娘千般好,可这些事,再是千般万般的好,也绝不能说。

        阿宝微怔,她心中,亲人是排第一位的。

        是以燕草想知道父母平安与否,阿宝想都不想,立刻答允。

        但她既成婚,裴六郎也是她最亲的人了,他们白日相对,深夜相拥。这些事在阿宝心里并不用瞒他。

        裴六郎若与俗人一样,那也不会为宁小姐安坟落葬。他不会因为燕草,就觉得她名节有亏。

        燕草垂泪摇头,正所谓疏不间亲,她肚里百句话,却不知如何说。

        燕草全是为阿宝打算,阿宝看燕草垂泪,以为是她不欲人知:“好,你既不愿意,那我回娘家的时候托给阿兄。”

        燕草这才松口气,满心感激冲阿宝又行个全礼,这才回屋收拾衣裳挪到院子里去。

        端阳节,出嫁女归宁,裴三夫人给阿宝预备了一车的礼。

        除了五黄,还有各色粽子点心绫罗。

        裴三夫人笑道:“府中能回娘家的媳妇就你一个,纵多备上些,那也是应当的。”别家姻亲节礼,早早已经开船送出去了。

        今岁裴家还收到了外甥外甥女的礼。

        “往年那边可没送东西来。”姑爷一旦续了弦,那也就不是姑爷了。今年得着老太爷的恩惠,这才又走起礼来。

        裴大老爷知道之后,当着裴观的面称赞阿宝:“六郎的媳妇是个明大义的。”如此家族才能长安。

        阿宝回娘家第一件事,便是找韩征,一见着红姨就问:“阿兄呢?今儿还当值?”

        “当值呢,调入内禁他比原来忙得多,前儿说要相媳妇,都已经定了时辰,他还被拘在宫中出不来。”

        那户人家,看男方连相亲都三催四请,心中颇不乐意。

        红姨托官媒朱娘子说了一箩筐好话,这才又定下个新日子,那边说了,这回若要还相不成,那就是没缘分。

        这可已经是第二个了。

        陶英红直皱眉头,难道儿子不愿意相看?哪有到了年纪的大小伙子不愿意结亲的?

        “原来一旬还有两天假呢,如今一旬只歇半天,那宫里就这么离不了他?”红姨对儿子不很满意,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成婚?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抱上孙子?

        阿宝挠挠脸,自从裴观与她同屋,她就天天被裴观盯着喝药,原来还能剩个碗底,如今连碗底都不许她剩。

        每回她待好不喝,裴观便忧心忡忡望着她。

        仿佛她是个捣蛋的娃娃,不识好人心似的,阿宝只好捏着鼻子喝下去。

        裴观这人两个大毛病,一是看她喝药,二是看她吃长命菜。

        这两样,一天也不能少,他竟还让厨房将长命菜做成酱,哪怕过了季,以后早上也能配米粥吃。

        喝了万医婆开的药,睡得好吃得香,她已经快两月没发梦了,要不然,回家这几天她梦一梦?看阿兄给她娶了哪家的嫂子回来?

        “相看的人家姓什么?”阿宝好奇,“要不要,我帮着打听打听?”

        “姓刘,我瞧过一眼,生得白胖喜庆,我就喜欢这样的姑娘。”阿宝小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抽条长个,一下便高挑起来。

        “女孩儿家,就得珠圆玉润,大妞原来多好。”只可惜,进了京城慢慢变了样,成婚那日陶英红去送嫁了,那腰那肩,是像她娘年轻的时候,可也不喜庆了。

        提到大妞,阿宝黯然,她这回送去的节礼,大妞虽按时还礼了,可没回信来。

        “卫姨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陶英红长叹一声:“你卫姨见着我就是落泪。”还念叨,早知道如此,当年就把大妞配给韩征多好。

        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韩征的爹还在的时候,卫大人打过这个主意。

        韩征的爹没了,韩家寡妇孤儿靠着姐夫过日子,卫大人便一句也没再提过。

“熬罢,这才多久,熬过这半年,陆家总要讨小儿媳妇的。”

        阿宝不语,她也曾请裴观写信给陆仲豫,可裴观还是那句话,别人家事,岂能伸手。

        屋中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说到大妞,冷清下来。戥子赶紧道:“红姨快瞧瞧,裴夫人给咱们姑娘备了多少东西。”

        新鲜的五黄,还有各色的缎子,颜色一看就是专门挑出来经送陶英红的。

        每到此时,陶英红就忍不住在心里跟去世的姐姐念佛,阿宝有福气,裴夫人是真拿她当亲家母在走动呢。

        直等到黄昏,韩征下值回家,瞧见外头的车,就知道娘必在林府。姨丈去了外任,娘还每日过来瞧一回,既能管着宅子,又回送节礼。当初砌墙分院,还真是个好法子。

        “六郎呢?他怎没来?”

        “他明儿来。”阿宝说完,便将韩征叫到内室,“我有事托阿兄去查。”

        韩征刀还没解下来,闻言一怔,眉心拧起,那模样与林大有如出一辙:“甚事?是裴家人欺负你了?还是裴六郎欺负你了?”

        一听不是,韩征松了松肩膀,咧嘴笑了:“也是,他要敢欺负你,你就能按着他打,也轮不着我。”

        “我想请你替我打听打听刚来京城的萧家。”阿宝将萧家的宅子在何处,燕草的爹娘姓什么叫什么,全告诉了韩征。

        韩征眉头紧皱:“她这是之前告诉你的?还是这才告诉你?

        “之前就告诉我了。”

        “那你怎么还带她去?该把她留在家里,万一叫人知道,连累了你怎么办?”留在林家才最安稳,韩征说完又道,“那个姓萧的莫不是个孬种,喜欢个女子,竟还护不住。”

        “可不!”这事是没告诉裴观,若是告诉裴观,他定要说不合礼数,有违礼法。

        阿宝击掌,阿兄想的才跟她一样!

        正拍巴掌,就见韩征刀上悬着个小香包,一闻就知里面填了避五毒的香料,阿宝随手就要拿起来,还问:“好精巧呀,这也是红姨做的?”

        这个小香包跟红姨刚才给她系在腰上的可不一样,红姨从来都是好东西先给她,她的不该比阿兄的差呀。

        韩征倏地抽刀,将那香包攥在手中:“不是,是宫里……赏的。”

        说着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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