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陶英红跟卫夫人谈起儿子婚事时,确也想过姐夫会不会再续弦。
阿宝四岁不到,姐姐便因病离世,到今岁有十年整了。
这十年中,又有四年多姐夫都在外打仗,要不然也早该谈续弦的事。纵是林大有不想,林家也还有三两个远亲,哪有不问的。
可她一个守寡的小姨子,怎么好过问姐夫的婚事?陶老爹还在的时候,陶家倒还有立场能问一问。
陶老爹也不在了,任是谁也管不着林大有续弦。本来嘛,他一个鳏夫,升官发财之后便是讨老婆。
她一听姐夫送了个女人回来,倒还能持得住。
阿宝眉毛一皱,问夏婆子:“什么女人?”
夏婆子嗒嗒嘴唇:“人在马车里呢,是赶车的说林大人叫送到林府。”没瞧见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门房上的婆子眼睛都毒,一瞧就知是行院里的马车。
夏婆子哪敢在大姑娘面前提行院,家里从上到下,哪个不怕她?
下人们也都是人精,说是报给姨夫人知道,其实就是报给大姑娘知道,姨夫人到底是亲戚,哪能真伸手来管林家的事儿。
“谁送回来的?”
“就是一辆车给送来的。”谁也没敢开门把人迎进来,“车还停在门口呢,姨夫人给个主意?这事儿怎么办呢?”
夏婆子话音还没落地,阿宝脚下带风出门去了,陶英红想拉她都没拉住。
急赶上两步,扯住她:“你不许去!”
“为什么不许我去?”
不管出没出阁的姑娘,都管不着亲爹的房里事!
陶英红扯住阿宝,吩咐夏婆子:“先把人带到偏厅,我问问话。”说着看一眼燕草戥子,“把她拉回去,不许她出来。”
也不应当她这小姨子来问,可实在也没有合适的人了。
阿宝哪里忍得住,让她先回屋去的,她绕路直往偏厅走,急得戥子一把抱住她的腰:“我的祖宗啊!这事儿你管不了!”
阿宝力大,拖着个戥子呢,还往前又走了一长段。
吓得小丫鬟们四散躲到廊外去,燕草跟在后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姑娘!”
她原先常想她家姑娘是个人物,此时心里还是那句话,真是个人物!
这要传出去,多难听?
燕草干脆提着裙子几步向前,伸开双臂拦住阿宝的去路。
阿宝气性上头,拖走戥子走了一长段,憋着的这口气被拖散了,她才立住:“松开!”又抱腰,回回就是这一套。
戥子一听她这口吻,便知不会去前头闹了,一把松开她:“活祖宗!你是不怕挨打,万一发落我呢。”
她都听结香说了,姑娘犯错不能打,挨打的那都是丫头。
再说了,这种事儿那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吗?
陶英红也没亲自去迎,她先到门边看了看马车的样式,因停得太久,左邻右舍已经有人在伸脑袋打听了。
赶紧让门房把人放进来。
从马车里下来个细条条的女人,头戴帏帽,白纱一直垂到膝上,瞧不见一点相貌,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二门,换由婆子引路,把她们带进花厅。
女人到花厅前才挑开白纱,搭在肩上,见陶英红坐在堂上,还以为是林夫人,盈盈一拜:“见过夫人。”
陶英红哪料理过这些事,她想找人拿主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卫夫人。
不必问也知道卫夫人会怎么办,老实的呢就收进后院,那不老实的,扒了裤子打一顿也就老实了。
这一礼受又不是,不受又不是。
陶英红刚想说自己不是林夫人,又怕多生事端,干脆闭着眼睛受了:“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就到我们府上?”
女人站是站着,却似站不直,躬着身,也不敢正脸瞧陶英红,微低着脸儿,侧抬起来看人。
“奴叫金蝉,是张大人将奴送给林将军的。”
见着带刀的都叫将军。
她其实连林大有的脸都没瞧清楚,隔着灯火只见个着模样魁梧的男人,一曲琵琶奏完,就被送上车,到了林家。
来时一路惴惴,跟着她的小丫鬟赛儿问:“姐姐,咱们这算从良了吗?以后咱们就过好日子了?”
李金蝉说:“得看那家太太容不容得下咱们。”
“要是容不下咱们呢?”
“那……就还回院里去罢。”李金蝉抱着琵琶,马车摇摇晃晃,隔着车帘看外头街市灯火幢幢,不知前路如何。
堂上这个倒不像是这家的太太,若是太太,穿得也太素了些。
银环银簪,一身雪青色衣裳,看着像寡妇。
陶英红听说是张大人送的,虽不知张大人是哪个,可也不能轻易处置。
“知道了。”陶英红点了王婆子:“你跟豆角两个,收拾间院落出来,带她们俩下去歇着。”
等人走了,她撑着脑袋发愁,把儿子叫了来:“你说,这人是你姨夫要的么?”
韩征刚洗了个热水澡,这才知道家里多了个女伎,倒有点想瞧瞧,可那是姨夫的人,他也不能瞧。
挠着头一呲牙:“张大人送的?哪个张大人?”但送女人嘛,达官贵人之间倒也不稀奇,不是什么破了大天的事儿。
陶英红两眼儿一抹,甚也不知:“还有这种事?”
“这都是寻常,就等姨父回来再说罢。”韩征刚说完,嘿嘿笑,“阿宝呢?是不是气炸了毛?”
“可不!那发怒的样子,跟只小老虎似的。”陶英红眼看天还没黑,还想让儿子去劝的,再一想,不妥当。
儿子都十八了,哪能再进表妹的绣房,还得她去劝,有些话也该说了。
阿宝回到屋里,《女儿经》也不背了,捏起来扔到一边去,人歪在榻上,把脸朝墙,谁也不理。
燕草推一把戥子,这时候也只有戥子出马。
戥子端了一碟松花糕,挨到阿宝身边:“好香呀,你闻一闻。”
阿宝不理她,戥子以手作扇,扇扇风。
新蒸的松糕自有一股香甜味儿,钻进阿宝鼻子里,她本来胃口就大,一下午就吃了两只热三角,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不闻还罢,一闻肚皮“咕噜”了一声。
明明在生气,偏偏肚子饿了!
气得她把被子一扯,盖住脸:“我不吃!”
她爹要是跟大妞的爹一样,那她就再也不理爹了!
戥子自己拿了一块,咬一大口,可惜松糕软,不像脆壳烧饼那样,一咬一口酥,要不然这小祖宗早就跳起来吃了。
阿宝就这样,生气也绝不亏着嘴。
戥子吧唧嘴,还越吧唧越过分,阿宝果然一掀被子,冒出头来拿了块松糕,也咬了一大口。
“敌情不明,我可不能自乱阵脚。”阿宝吃得鼓起一边腮帮子,指派结香:“摆饭摆饭,我要吃烧鸭子。”
戥子悄摸翻个白眼,那边燕草结香几个已经背过身笑起来了,她们还当姑娘使性子必得闹一通。
没想到,半块松糕就哄好了。
阿宝一边吃烧鸭子一边点兵点将:“你们谁,到前头打听打听去。”看了一圈点住结香,“你们是一道买进来的,有几分交情,你去打听。”
结香没一会儿就探到了消息,豆角都不必她问,竹筒倒豆子,全告诉她:“是个张大人送的。”
是人家送的,那还好些。
阿宝气略平,但心里总不乐意,咬口鸭子腿,狠嚼一通:“什么狗屁张大人。”
几个丫头就当没听到。
陶英红安置好人,自己跑了一趟,丫鬟们都退到屋外去。
她搂住阿宝:“原先这些话,我也从没跟你说过,也是时候该说了。”
红姨从没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过话,好像突然拿她当大人了,阿宝早盼着这一天,可此时她却一点也不想听。
“你爹总不能一辈子不再娶的。你见过不再娶的男人,都是什么样?”
只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那富裕的,就算是七老八十也一样纳新人。
“你爹正当年,再说,你娘走了,他也苦了十年多了。”
王府后街多的是婚丧嫁娶,鳏夫再娶,寡妇再嫁,对升斗小民来说,都是常事。
阿宝不说话,低着头。
看她这模样,陶英红又舍不得了,把她搂得紧些:“你爹心里有你娘呢,今天这个是哪一个当官的,什么张大人送他的。”
“吃饱了撑得慌。”阿宝又骂一句。
被陶英红照脑袋拍了一下:“你爹惯着你,可你也不能没轻重。”打完又揉揉她,“这才是人家送他的,要是正经给他说亲呢?咱们还能拦着?”
阿宝一吸鼻子,伏在陶英红身上。
“这一个,等你爹回来,再看是怎么个章程。”想了半天,还是没提要搬出去的事儿。
阿宝耷拉着脑袋,心里知道红姨说得对,但她突然问:“那万一要像小莺儿似的,我怎么办?”
小莺儿是一条街上住的街坊,自打她爹讨了后娘,又生下弟弟,身上就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腊月里下着雪还让她洗衣服,冻得两只手像萝卜条。
“你是小莺儿啊?”
阿宝乐了,她摇头:“那我不是。”
谁能打着她呀,她早跑出二里地了。
京城连月戒严,到这几日才松,街巷夜市复又热闹起来。
青书提着书匣,一路走到裴府角门边,门房刘忠伸脸瞧是他,赶紧把门打开:“青书小哥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还给公子取书?”
青书笑一笑:“跟书铺里订下的,说是今日到,我去了还没捡出来,白等了许久。”说着摸几个钱扔给刘忠。
刘忠拿了赏钱就笑:“这又多偏我一顿酒。”
“公子赏的,可不许喝酒,喝茶。”
刘忠自打一个嘴巴子:“喝茶喝茶。”
青书连过几道门,进到北斋,到留云山房门前。
松烟报:“公子,青书回来了。”
“叫他进。”
裴观一身敞袖,坐在屋中。
屋中除了书,只有书,堆叠得柜上墙边四处皆满,满屋书中,他一人独坐,头也没抬:“怎么?”
青书提着书匣,低头回禀:“有辆梨香院的马车停在林府门前,说是一位姓张的大人,给林大人送了一个擅琵琶的女伎。”
裴观指尖一顿,姓张的大人?
“打听是哪位张大人了?”
“说是詹事府里的大人。”青书没打听到官职,京里乱纷纷的,正改军制,各府各营的职位还多有没颁布的。
“张万成?”大约就是他了。
竟还是齐王帐下的老熟人。
张万成现如今究竟是太子的人?还是已经投了齐王?
林家知不知道此事?想什么法子让他们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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