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期


明日便是吉期,  林家上上下下该预备的早就预备好了,府中早早就挂起红灯红绸,贴上红喜字,  下人们也都换上新裳。

正是阳春三月,  院中鲜花着锦,  灿若云霞。

螺儿领着丫头们剪上许多大红春幡和双喜如意,挂满花枝。连院中池里养的鲢鱼都被捞起来,  换上红色锦鲤。

阿宝这当家人的性子难改,  算过帐后道:“就这一天,  买这许多鱼,  白费银钱。”

一条锦鲤能买好几筐鲢鱼草鱼黑鱼,  片下来烫过沾辣椒酱吃,落进肚里才实惠。家里为着办嫁,已然银钱吃紧了,还买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怎么是一天,  你三朝回门不也能看么。”

阿宝嚅嚅,  反正这钱花得不值当,  可阿爹和红姨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的婚事办得体面,  连嫁妆都凑出了四十八抬来。

林大有也是办起婚事,才知京中素来有厚奁嫁女的风俗,  后悔没多攒些东西。

这四十八抬嫁妆中,还有好些是女婿贴补的。

林大有不是那等迂腐性子,并没觉得让女婿贴女儿就是落他的脸,  还觉得这女婿挑得好,  晓得疼老婆,那就是好男人。

还没过门肯这样用心,  往后阿宝不受委屈。

再说了,以后阿宝长住国子监山脚下的宅子,他骑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说不定还能背上弓箭跟女儿女婿一道打猎。

上回他瞧过了,裴观的箭法有板有眼,一看就是请了好师傅打小学出来的,只可惜金陵附近的山中没什么大东西可猎。

林大有坐在屋中,就看李金蝉带着芸角豆角两个小丫头忙前忙后。

熨烫他明日要穿的衣裳,把官靴又擦一遍,忙完屋里,又忙屋外。

明儿一早就要在门口散糖,喜糖里头还得混上特意去银店打的喜钱,还有送来的鞭炮爆竹得按吉时放。

明儿要迎亲,巷子里两边的摊子不能出摊儿。

这都得一样样的打点,免得外头堵了路,花轿不好进来。

林大有这头看看,那头摸摸,根本插不进手去。

阿宝院中也是一样,屋中该收的都收起来了,她人虽嫁了,房中东西还留下整套,方便她回来小住。

喜帐是早就挂起来了,阿宝还说:“用不用这么早就挂,到前一天换上不就成了。”

“前一天要忙的事儿还不够多的,你屋里得早早换好。”

喜帐桌围引枕,全换了一水儿的红,连她的睡鞋都是绣了鸳鸯。

戥子查了一遍又一遍:“姑娘的枕头带了没有?这些寻常要用的东西,可得收在一个箱子里,打开就能找着。”

结香应她:“贴着牡丹签的那个就是,姑娘早上起来睁开眼睛到夜里睡觉要用的,全都在这一个箱子里头。”

燕草在点送给裴家各位长辈的的针线,和要赏给下人的红封。

明儿出嫁,后日一早见长辈,回到院子要赏下人。

燕草把每桩事在心里头先预演一遍,要送的东西先分裴家几房分好。

大房二房在外任官,赶不回来,但礼还是要备下的。四房的贴蓝签,五房的贴绿签,别弄混了。

松烟青书几个贴的身书僮都用厚封,房里的大丫头还不知叫什么。

燕草悄悄拉过螺儿:“明儿我必是不得空的,待去了,你先掌掌眼,看看那几个丫头的样貌性情。”

这种事儿戥子不懂,结香也弄不明白,只有螺儿才晓得关窍。

大户人家给爷们屋里指派的丫头,是不是预备着当

房里人的,她跟螺儿打小可见得多了,一搭眼就能知道。

她想动一下,替戥子收拾收拾东西,戥子立时拦住她:“我的祖宗,你赶紧别动了,可别磕着碰着的。”

戥子不许她动,阿宝又扭头想去院子里头转转。

被结香拦了下来:“院子里都摆着姑娘的嫁妆箱子呢,林伯派人一道守着,姑娘就别去添乱了。”

阿宝闷坐在秋千上,一抬头,看见她爹在垂花门那儿跟她打手势。

阿宝提溜着裙子,溜到院门外去了。

林大有笑得腮边胡子直翘:“跟不跟爹去跑马?咱们瞧瞧你娘去,也跟你娘说一声,明儿你就嫁了。”

虽说年节里都祭过了,可阿宝连连点头,又问:“那祭品呢?总得带些点心果子,还有娘最爱吃的,猪头肉。”

这会儿厨房里正蒸喜糕做喜饼,模子都是外头店里特意买来的。

聚兰斋里定了百来盒,家里也得再做些,厨房里忙了好几天了,这些日子的饭菜都顾不过来,忙得没处下脚。

“傻了?咱们外头食店买现成的去!”

林大有想起来便笑,阿宝丁点儿大的时候,他跟她娘,时常抱着她上街。

那会儿没钱,哪怕是买一碗馄饨,也得三个人分着吃。

阿宝先吃,她人小肚皮浅,吃没两只就饱了。剩下的两人分,林大有时常想起来,阿宝娘还会央店家多打一碗馄饨汤给他喝。

阿宝溜进房里,摸了个帏帽。

又悄悄溜出院子,林大有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小厮牵了马来,看见大姑娘戴着帏帽也要出门……这……这明儿可就是吉期了呀!

但老爷的吩咐,他又不能违抗,眼睁睁看着父女俩骑马慢慢悠悠出了巷子。

明日是三月三上巳节,选吉期的时候,玉皇观的道士说这是一整年里最好的日子。

街上处处是人,父女俩骑马停在酱肉铺子前,阿宝下马,跟伙计要了一包酱肉一只圆蹄,扭身一瞧她爹:“再来一根酱猪尾巴。”

拎着酱肉,又买了壶酒和一盒喜饼,一路出城去了慈恩寺。

这回阿宝不坐滑杆了,一气儿爬上山,还没进山门,就被知客僧给拦住了,他瞧了一眼父女俩手上渗出油肉汁的纸包,笑盈盈道:“这个……”

林大有一拍脑门,只想着要给阿宝娘送点肉来,忘了寺庙里不能供荤腥。

阿宝规规矩矩给娘的牌位磕了三个头,把喜饼供到灵前,告诉她娘:“娘,您放心罢,我绝不受委屈不受气。”

林大有看女儿供上喜饼,抱在手里的小人,明儿就要出嫁了,他哭了一鼻子。

哭完,两人找了个山间幽静处,坐在大石头上,把酱肉和圆蹄撕着分吃了。

一口酒配一口肉,吃着吃着,林大有沉声对女儿道:“往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了,你就回来,家里还有阿爹呢。”

“好!”阿宝重重一点头,她都跟娘说过了,不受委屈不受气。

燕草几个忙到摆晚饭的时候,才发现找不见姑娘了。

“姑娘呢?”

“会不会是在书斋里?”薛先生留下,等喝了喜酒,就散馆回家。姑娘这些日子,时常往她那儿去,两人不上课了,还能一说就是半天。

结香去找,没找到。又去韩府,姨夫人那儿也没有。

还是戥子跑到门上问了一嘴,这才知道,老爷把姑娘带出去了。

“明儿就是吉期了,怎么,怎么这时候还出门啊!”

陶英红知道阿宝不见了,急着过来,一听是

姐夫带出去的,立时知道他们俩去了哪儿:“你们也别急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算算时辰,也快回来了。”

话才说了没多久,阿宝就提溜着马鞭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见一屋子人盯住她,这才觉着不妥,挠挠头:“我跟阿爹出去了,看你们忙着,就没说。”

几个丫头将她按住,燕草先看阿宝的手,结香解头发,戥子替她脱衣裳。

洗澡水已经备下了,今儿得好好沐浴洗漱,明天可是大日子!

阿宝自觉理亏,由得她们摆弄,这段日子她每回沐浴都要花大半个时辰,洗头自不必说,她本来洗头就花功夫。

洗完包着头发,抹燕草调的一种软膏,淡红色的还带着香气,给她全身都抹一遍,连脚后跟都要厚厚抹一遍。

脚上的茧有法子,手的茧还没全软掉,每回刚软化,阿宝就又骑马抄书。

燕草替她按摩双手,精心修剪指甲,又用凤仙花指甲染成浅红色。阿宝方才一回来,燕草先看她的手,就是怕她把指甲给弄断了。

“后日要敬茶的。”燕草用热巾子给她敷过手,又抹上软膏,再用热巾裹住。

阿宝举着两只手:“真烦人,等敬过茶,再不许弄这些东西了!”

别的姑娘成亲前一日在做什么,她们不知道,反正没有像她们姑娘这样儿的,喝酒跑马吃肉。

反倒是几个丫头没睡好,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先把自己收拾齐整。

梳头娘子一来,先给阿宝绞面修眉,脸蛋绞得光光的,再描眉画眼,最后出门前才点胭脂。

“姑娘真是好头发。”连假髻都不用,梳了几十年头,就少见这样的头发,梳头娘子道,“不是我奉承姑娘,我梳过这么好头发的姑娘,那都多子多福多寿。”

身子强健,可不就日子过得好嘛。

燕草立时一个红封塞过去,梳头娘子笑眯眯拿了,不住谢礼:“不着急,等迎亲再把头发盘上,姑娘这会儿该歇就歇歇。”

戥子还特意让厨房蒸了肉包子送来:“成亲一天就是净饿,你一饿肚子就咕噜,先吃这个垫一垫。”

汤水的东西要少吃,连几个丫头也一人吃两个包子。

阿宝啃着包子,忍不住笑了:“你们几个,倒像要打仗。”

戥子燕草螺儿结香,四人互换眼色,可不就是打仗,螺儿是斥候,结香断后,戥子燕草就是左右前锋。

裴观在前头如何,阿宝不知,反正她在后头悠悠然梳头,吃点心。

大妞来给她送嫁,喜气盈盈道:“我来的时候瞧了一眼,外头可真是气派喜庆!”

她又瘦了一些,不知是作针线熬瘦的,还是为了家里事担忧才瘦的。

可大妞嘴里全是贺喜的词:“你是月头,我是月末,我们同一个月里出阁,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阿宝紧握住大妞的手:“那肯定!咱们俩都要好好的。”

外头响亮一声。

“裴府迎亲!”

大妞松开了阿宝的手,陶英红仔细替阿宝盖上盖头。

戥子在左,燕草在右,扶着她迈出门坎。

往堂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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