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长江


第三部分:南山有片云

        一个吻,你就知道了我所有沉默的心事。

        ——聂鲁达

        第43章

        山水间的雾气萦绕,钢铁森林冷硬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南方山谷的冬天就在这片朦胧的雾中悄然来临。

        阳光并不直接照耀城市与街道,被厚重云层折叠好几次后,稀薄地洒下来,透明的暖意微微烘烤十一月的常青树。长江水比盛夏时分稍微低了,露出蜿蜒的江岸线,两侧临水步道从早晨开始就有锻炼的人或跑步或骑车。

        工作日,牛角沱站换乘的人群穿过玻璃长廊,行色匆匆,脸上是疲惫的困顿。偶尔有人多看一眼宽阔江面,货船顺流而下,更远的地方,长江索道滑向南岸。

        池念站在新华路的索道站外,一手拿着两个包子,打了个哈欠。

        一股小凉风顺着他领口钻进去,冻得池念浑身一抖,清醒片刻又开始犯困。他咬了口包子,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奚山,嘴里被塞满了,不清不楚地哼唧两声。

        “喝吧。”奚山把豆浆举到池念嘴边。

        池念叼住吸管喝了两口,奚山又拿开。

        不怪池念娇生惯养喝个豆浆都要别人伺候,实在是这天情况特殊。他左手拿着肉包,右手拎了个巨大的画材袋单肩包——本来背着啥事没有,结果运气不好,刚出门袋子就断了,只能用手拿。

        着急吃饭,奚山就充当了他的人形豆浆支架。

        现磨豆浆尝起来有点儿沙沙的质地,奚山嫌太甜,自己的那杯只喝了一口。他吃不了的甜品给池念,而池念吃不完的剩菜交给他扫荡,在一起居住满三十天后两个人俨然就这一点已经达成共识。

        还有很多地方,池念觉得这段日子他们算相处愉快。

        周恒文回来找他时,因为觉得池念消停了哄一哄,就可以让那一大笔钱既往不咎。没想到现在被新仇旧恨一起算账,进了一趟派出所,周恒文大约真的怕闹上征信后影响个人前途,两周内把钱打给了池念。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快40万,倒是比之前一次性从池念卡里取走的要多。

        奚山的“坐三轮回北京”的威胁力太强,打完钱,池念表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后第二天,那个骚扰他的电话号码就变成了空号。

        此后,池念再没见过周恒文,他像笼罩在头顶的一片阴云,被太阳一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拿到钱,池念终于结束了月光族的窘迫生活,对普通人而言的一大笔积蓄回归银行账户,池念前段日子过得拮据,这时没急着花。

        他转了一半给卓霈安,最近股市行情不错,和她一起买了几支股票。此外,池念添置了电脑,准备逐渐地通过以前的人脉接点设计本行的活,他水平没有荒废,陶姿也乐意给他介绍点客户。

        大头放在银行买理财和吃利息,余下的就当生活费。池念提过一次要给奚山交房租,被对方想也不想地驳回了。

        于是买了台扫地机器人,减少做家务的频率——这个奚山倒是没反对,只有雪碧对吵闹的机器意见很大。

        那天奚山一时提的“男朋友”话题,池念怕答案不如自己所想,宁愿装聋作哑。

        他隐约感觉奚山是对自己有好感的。

        换作别的人,确认过眼神下一秒就可以接吻拥抱,好像关系的改变不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可池念面对奚山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车祸的前因后果和奚山有关系吗?奚山始终不让自己问的,有关父母的事,又是不是压着什么苦衷?

        正如同池念希望一切尘埃落地,再谈感情,如果他们在一起了,奚山还被难以说出口的过去牵绊着,也不会完全走出来。

        而且奚山的择偶标准听着很普通,实际从他那“以前谈恋爱的男朋友都嫌我无聊所以不长久”的经历来看,恐怕这人确实不太懂如何维持一段亲密关系。他们朋友当得好好的,池念干什么想不通非要挑战hard模式。

        等奚山主动开口不好吗?

        ……说归说,池念很难不着急,他甚至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自我了断:最晚年底,奚山再没动静,他就要冲了。

        “到时候奚山不会谈恋爱,我教他谈!”池念这么想。

        长江索道对外地游客而言是必须体验的五大景点之首,对已经习惯重庆生活的奚山,不过是个和轻轨、公交、通行电梯一样的交通工具。

        单程票20元人民币,本地人持卡乘坐只用一块八毛。

        但池念仍算是外地人,前一天晚上奚山说“可以坐索道”后,他就陷入蜜汁亢奋。可能因为亢奋得太早,这会儿真正站在检票口前已经快睡着了。

        刷卡入内,他们挤在一群通勤长江两岸的人之中。

        索道需要等待,奚山是不赶时间,但池念和陶姿等人约定了早晨九点半在上新街公交站碰头,他不得不提醒一下满脸倦容的人:“来得及吗?”

        “随便吧……”池念哈欠不断,就差没倒在奚山身上小憩,“都走到这儿了,来不来得及都得等……坐车还会堵呢……”

        说到后面又快没声音了。

        奚山揉揉他的头发,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懒死你。”

        池念装作没听见,单手往上提那袋画材。提到一半被人截胡,他扭过头,奚山满脸事不关己地拿走了,然后一抬手,把自己那个运动腰包挂在池念脖子上。

        那个包里有不少东西,池念之前嫌重,半真半假地撒娇想让奚山帮自己拿,被无情拒绝了,这时见奚山一声不响地拿走,池念讨好地笑:“谢谢奚哥!”

        被奚哥摁了下眉心。

        豆浆喝完扔进垃圾桶,他拿出手机看群里的消息。

        陶姿不出意料被堵在了半路上,坐轻轨的连诗语和夏雅宁还在换乘,至于那二十来个学生……

        “呜哇陶老师我睡晚了!等我!”

        “我也!但是我上轻轨了!”

        “睡晚+1”

        “+2”

        “+3”

        ……

        一溜数字下来,除了林蝉和平时就很用功的一个女学生,竟无一例外的都还没到场。池念出发时已然想到了这种结果,在群里发了句安慰说大家都别慌,安全第一,晚到了就晚一点,收获满满的“理解万岁”。

        猫咪头像的林蝉冷不丁问:“池老师,早到的有奖励吗?”

        池念没回,夏雅宁轻快地接话:“奖励你棒棒糖一枚~”

        林蝉:“那要池老师给我买。”

        “自己买。”池念打字,刚发出去,耳边猝不及防听见奚山问:

        “在和谁聊天?”

        池念离开群聊界面时有点儿手忙脚乱,像被发现了某个秘密似的,抬起头解释:“和学生,有两个已经快到了,在催——喏,你看嘛。”

        奚山不看,指指开始挪动的队伍:“走吧,索道来了。”

        就算把手机界面都凑在对方眼皮底下了,奚山似乎也并不在意内容。池念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心情略微沮丧了会儿,被走在前面的奚山一拉手腕,忙不迭地跟上他。

        这时正在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点,通勤的早高峰已经结束,但游客没有大规模地涌入索道,所以人难得不算太多。

        奚山让池念站在了最前面,可以不受遮挡地看见江景。

        年代久远,索道的轿厢仿佛一下子把人关进了世纪初的色调。红漆写就的字上有斑驳的白,挡风玻璃刮花了,上层透着一条缝,旁边悬挂的“请勿依靠”告示牌崭新,像黏在背后的楼房窗边。

        雾气即将完全消散,天空中没有太阳,但一低头,江水与那些星辰似的闪烁着的光都成了晴天的最好证明。

        索道缓缓地启动,长江水东流,从脚底淌过时池念听见了船上鸣笛。

        几百米的江面从空中掠过时比想象中快得多,四分钟,一眨眼的工夫,池念走出索道轿厢时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上新街索道站外紧邻着公交,池念和奚山走近时,那边有个女生用力朝他们招手。

        “池老师!”张小兔——因为有一对兔牙逐渐被忘记了本名——跑过来,书包跟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再不来人我都以为你们要鸽。”

        “不会鸽的,她们很快就到。”

        这次周末的活动是陶姿提出来的,到南山散心,顺便在观景台练练速写。

        艺考迫在眉睫,十二月开始,画室的不少学生还要同时准备学校安排的一系列考试,焦虑情绪传染似的弥漫开,所有人都不在状态。陶姿见状,找了个大部分人都有空的时间组织活动,并许诺请这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吃自助。

        自助餐厅预算偏高,是池念平时难得去消费的地方。遇到陶姿的大手笔,池念赶紧试图给奚山谋福利:“我可以带家属吗?”

        陶姿:“求你带。”

        所以奚山就也在这儿了。

        但骨折的伤到现在还没完全痊愈,不宜久站。奚山自己觉得无所谓,池念不可能让他真的和学生们一起爬山。

        公交站的休息长椅,池念指向那儿,对奚山说:“你坐一下吧,一会儿咱们就打车去。”

        “不爬山了?”奚山诧异。

        池念瞪他:“爬个屁的山,一会儿你脚趾又受力,老好不了。”

        “都两个月了。”奚山抬起左脚转转脚踝,“真没问题,你看。”

        池念皱眉:“我不看!上次你打……打周恒文,那时也说‘没事’,结果呢?去复查才发现本来好得差不多的地方又裂了。这次还想爬山——”

        奚山举白旗:“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听你的。”

        池念说这还差不多,转头去,对上了张小兔西子捧心、小脸通红,目光毫不掩饰在他俩之间反复横跳。池念心道要坏事,干咳两声,故作忙碌地把聊天界面翻来翻去,祈祷张小兔千万别开腔。

        但有时候就是会事与愿违。

        “小池老师……”张小兔靠近,一双眼讨好地飞快眨着,“我能问个问题吗?这个帅哥哥是你的……”

        “室友。”池念飞快地说,“我带他来蹭饭。”

        张小兔:“哦——”

        解释多说多错,池念看张小兔的表情,知道她脑子里铁定已经开始围绕“室友”两个字写命题作文了——十七岁女高中生都在想什么,池念心里有数,而且深知你越搭理她,女高中生就越来劲儿越想得多。

        所以他不可能、也不会和学生计较,任由张小兔去暗自激动,与奚山一起坐在了休息长椅上,中间隔着谨慎的半条手臂长。

        手机里,某个人的聊天框被池念重新置顶,他闲着,干脆发了一条。

        池:小姑娘就是这样的,你别管她。

        奚山:[小兔子点头.gif]

        奚山:她平时也这样乱猜男女关系吗

        池:……

        池:您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奚山:[龇牙]

        小黄脸笑得太放肆,池念气不过,不满足于在对话框里发送敲打表情,挪过去,站在奚山背后,用力地揪了把他扎得规规矩矩的小辫子。

        “哎!”奚山喊了声,“我不该笑对吗?”

        “让你笑!”

        “错了错了……”

        公交站的人并不多,他们在一侧打闹,而林蝉站在最外边的站牌下,始终没有靠近,神态有点儿落寞。

        他戴着个巨大的降噪耳机,安静地看向宽阔江面。

        往常见到池念,林蝉总会和他打打招呼、闲聊几句,在池念面前刷足存在感。可这天他连一句“池老师”都没喊,平静之下酝酿着如长江水一样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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