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青城山上7
林间清风拂来, 裹挟着凉意荡过谢拂眼前。
腿上还承受着扶兰的重量。
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久久,谁也没说话。
一道鸟鸣惊醒了这份寂静,谢拂方才抬手在扶兰头上轻敲了一下, “再不吃,粥便要凉了。”
扶兰捂着被敲的头顶, 乖乖回去坐好继续吃饭。
但是吃一口就盯着谢拂, 吃一口便盯一眼, 像只看管着自己所有物的野兽,总要把东西放在这里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谢拂假装没看到, 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可他平日里做的要么是教扶兰修炼,要么是给他读书,将书中的世界, 书中的人事物讲给他听。
无论哪一样, 都和扶兰有关, 都在扶兰眼前,便也导致扶兰一整天都能正大光明地看谢拂。
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人。
谢拂无法, 便让他低头写字。
“师父,我不想写。”扶兰习惯性撒娇。
谢拂假装没听到,该写的还是得写,扶兰不高兴地拿起笔,低头写了起来。
可当第一个字成型, 他便有些愣。
谢拂低头一看,眸光微动。
扶兰写的那个“拂”,字体工整, 半点不像是初学者写出来的模样。
再回想扶兰刚才自然而然, 大笔一挥便写成的动作, 有些事似乎无法再隐藏。
013的声音有些发抖, “宿主,小七这是连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一起恢复吗?”
他从前所经历的,都在一一浮现。
他从前所学会的,也都在一一归还。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原剧情从来没写小七会恢复记忆。”013不解。
“你怎么知道不会?”谢拂却先想到原因,“他每次被杀,应当都比上次更快,更早。”
每次都没活到记忆恢复。
每次都在死后彻底恢复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
013闭嘴了。
它只是好奇,但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宿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无论谢拂怎么做,扶兰都会恢复记忆,都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陷入同样的抉择。
那谢拂到来的意义在哪里?
而他又要如何才能带小七离开这个世界?
013有些担心,它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前在部门里它就是个接待,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宿主出门,现在遇到这种情况连怎么做都不知道,难道真要让宿主和小七被困在这个世界吗?
谢拂握住扶兰的手,借着他的手,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写下两个字——扶兰。
字体跟扶兰写的不一样,也更为好看。
所说刚才扶兰的“拂”字尚且算得上工整,那与谢拂写的比起来,那便是天上地下,“拂”字像是一只丑小鸭,见不得人。
扶兰心中刚刚生出的一抹疑惑顿时消失,看着纸上的“扶兰”,满眼惊叹,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哦,本来就不是写的。
但扶兰抬头看见谢拂,眼里的星星更亮了。
“师父,你再教我写一个。”他握着笔,举起手给谢拂,要求显而易见。
谢拂却抬手拍了一下他手背,“照着这个写。”
扶兰不愿,“它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怕弄脏了。”
谢拂抿唇,“那我再写的话,你就不会因为觉得它们好看而舍不得临摹?”
扶兰:“……”
好像有道理。
他抱住谢拂的手,摇着尾巴哀求道:“师父,再写一个吧,就一个……”
道理说不赢,耍赖不认账,那就只能继续撒娇了。
招式不怕老,只要有用就好。
撒娇这办法,十次中至少有七八次能成功。
扶兰圆溜溜的眼睛水光潋滟,仰头看着谢拂,盛满了无辜可怜。
他甚至学会了找角度,所谓的四十五度角,也已经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锻炼了多少次,明明家里应该没买镜子。
谢拂看着这双眼睛,对上他的无辜和纯粹,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眸。
片刻后。
一个同款字体的“谢拂”,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躺在“扶兰”身边,二者在阳光下,宛如撒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扶兰做梦的情况并没有因为任何原因而停止,他依旧持续不断地做梦,每每梦清一个梦境,便又会开始新一个梦境。
他自己对此不明所以,梦里除了疼痛不折不扣,十分真实,其他都并没能让他完全代入,感同身受,比起亲身经历,他觉得这更像是在看故事,没有非常浓郁的真情实感。
他便只当它是件甩不掉的小事,从一开始的惊惧,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即便做梦,也不会再被惊醒,除了睡眠被影响外,其他都还好。
但,该要的福利还是要的,比如赖着跟师父一起睡。
每每这时候,扶兰都会遗憾自己并非完全的妖,只是半妖。
若他单纯是妖,便能变成小老虎,窝在师父怀里陪他睡,师父会将他浑身都撸得非常舒服。
他想被谢拂撸,也想窝在谢拂怀里,那里一定很舒服。
他不知道,谢拂却从他做梦的规律中察觉出了其中原因。
扶兰做梦并非是随意安排,而是他在什么时候被杀,便会在什么时候恢复属于那一世的死亡记忆。
随着时间越久,他想起的便会越多,终有一天,便会如同过去许多次,死去后恢复一切记忆一样。
想起一切。
而谢拂什么也做不了。
他大可以封印扶兰的记忆,可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扶兰,若有朝一日死去后,再次彻底恢复记忆,想来也会如过去一般,因为痛苦而失去理智,成为一个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只记得自己要解开封印的工具妖魔。
唯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的他,死去后才能保持理智,结束一切,成功脱离这个世界。
不过,谢拂本也不喜欢逃避,若是真的有那一天,谢拂也会和对方一起面对。
他会陪着扶兰,走尽可能长的路程。
到底是受到了影响。
扶兰梦到的越多,他想起的越多,受到的影响便越重。
从刚开始的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到后面经常走神。
若是一整天没事做,扶兰便可能沉默一整天,像是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拂有时醒来,会发现扶兰不在竹楼,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跑去了附近一个山坡上,坐在上面,望着某个方向。
“在看什么?”
谢拂走到他身后。
扶兰从茫然中回神,望着远处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谢拂却在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你看到今日的朝阳了吗?”
扶兰从半夜便跑出来,在这儿已经坐了快一整天,他闻言点点头,表示看到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颜色的?”谢拂垂眸,视线落在扶兰头顶,扶兰头顶有一层光芒,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
扶兰回想了一下,“红的,像血。”
夕阳更像。
他这是因为梦中见到最多的便是他自己的血,现在对这个颜色格外敏感,看见相近的颜色便会想到它。
“那是金色,希望的颜色。”
希望吗?
扶兰没见过虚无缥缈的希望,但他知道,谢拂希望他看到。
希望他看到金红想到希望,希望他不记恩怨,放下过往,希望他的视线更在远方,在整个天下。
希望他……什么都不想,一直做一个傻傻的,整日只知道琢磨下一顿吃什么的傻老虎。
这些他都知道。
“师父。”扶兰转过身,抱住谢拂的双腿,他低着头,不让谢拂看见,“如果我不喜欢它,你还会喜欢我吗?”
如果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种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谢拂居高临下看着他,双唇微抿,是扶兰看不见的些许柔和。
“会。”
“我喜欢的是扶兰,而非是什么样的人。”
扶兰抱着谢拂的腿,不想起身,也不想松开。
“师父……”
“如果我不乖,不那么可爱,不那么听话……你也别讨厌我。”
他不知道,人的讨厌有时并非会全然表现在脸上,也不知道,有些人的讨厌并非会告诉给别人。
他就是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他希望谢拂不要讨厌他,一直喜欢他,便这么要求了。
天真。
天真到可悲。
天真到怜悯。
他相信着谢拂,也等待着谢拂给他的回答。
谢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扶兰的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在风中动了动,被风拂过的雪白绒毛似乎染了几分温柔。
略带轻柔,轻柔到微哑的声音传入扶兰耳中。
“我们回家。”
谢拂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
听到动静的扶兰当即忙里忙外要给他找药,“生病要喝药,喝完就好了。”
扶兰过去生活在偏远的院子,那里没什么人去,也就成了一些生了病的下人会被打发去的地方,他见过许多得病或者受了伤的下人。
有的病情较轻,有的病情较重。
有的被救了回来,有的却抬了出去。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要喝药。
这便让扶兰形成了一些固有的念头。
生病很不好,病了就得喝药,但是喝了药也不一定会好。
扶兰紧张兮兮地到处给谢拂找药,可这里什么药也没有。
别说谢拂修炼之人,轻易不会生病,便是没修炼的扶兰,也因为半妖的身份而轻易不会生病,否则当年他早就因为那样的苛待而死了。
这里不需要药。
扶兰当然也找不到。
谢拂本想提醒,然而在张口的那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扶兰这么紧张,未必就是担心他什么病情,他只是……害怕失去他。
看着匆匆忙忙,脚步慌乱紧张的扶兰,谢拂视线凝滞了许久一段时间,他看着他翻箱倒柜,看着他为自己紧张不已,殚精竭虑……
回过神,谢拂的声音便放得更软了几分。
“我没事,没生病,也不需要喝药。”谢拂拉住他,制止道。
扶兰却依旧紧张担忧地看着他,“要的,要喝!”
谢拂见拗不过,便只好无奈抿唇,转身进山里摘了些许草药回来,递给扶兰,“这些便是,将它们煮了。”
扶兰将这些草药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听话地将它们放进锅里煮。
谢拂默默看着。
“阿嚏!”他又轻轻打了个喷嚏,扶兰煮药的动作更认真了。
谢拂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生病,能够一天之内打两个喷嚏,除了可能是空气中有絮状物影响外,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念叨他。
至于是谁……除了那些送他来杀扶兰的人,不做他想。
谢拂抬头忘了一眼不远处山中笼罩着的浮生寺,两只白鹤自山中飞过,掠过他的双眼。
“一年时间快要到了。”
谢拂闭了闭眼,手扶着围栏,也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他长得太白,阳光下,莹白的面容似乎在融化成透明。
脑中一阵晕眩,谢拂闭目摇头,将那一阵晕眩自脑中祛除,意识重新恢复清明。
“师父!”扶兰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父,要加多少水?”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谢拂顿了顿,才转身对着扶兰的方向随口道:“半锅即可!”
最终,扶兰的半锅水直到太阳下山也没彻底煮成药。
扶兰看着锅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时竟不敢拿这东西去给谢拂喝。
还是谢拂主动走过来,想看他的“药”煮得怎么样,便看见扶兰对着锅里的东西发愁。
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面前这锅东西。
谢拂看着锅里枝叶已经烂掉的草药,闻声道:“倒出来给我。”
扶兰闻言,当真倒出来一碗,过滤后的药汤里没有草药,只有绿色的液体。
它冒着热气,还有一股子并不好闻的药材香。
谢拂采的这些草药,多是清热解毒类,不喝没事,喝了也没什么事。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咽下那股药味,谢拂面不改色,仿佛刚才喝的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水,喝药对扶兰道:“看,我喝药了。”
“也喝完了。”
扶兰好似稍稍放松些许。
他抬头看着谢拂,认真的表情好似在看谢拂是不是真的好了。
谢拂将碗反扣过来,一滴不剩。
扶兰看了看碗,又看了看谢拂,抱住谢拂,“师父,你别走。”
谢拂手顿了顿,抬手抚上扶兰的头。
“不走”两个字简简单单,轻而易举,谁都能随意说上一句,却再难从他口中说出。
兑现不了的承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
“你再抱下去,今晚就没得吃的了。”谢拂提醒道。
扶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谢拂转头又看了一眼还装着许多不明液体的锅,眉梢微微一挑,“锅里没空,今晚就不吃了。”
扶兰看了看锅,又看了看他。
呆愣的表情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片刻后,扶兰将那一锅草药汤倒出来喝掉,又把草药渣倒出来丢掉,抱着空荡荡的锅给谢拂看。
“空了。”
谢拂:“……”
他的视线不由落在扶兰肚子上,担心对方待会儿会不会闹肚子。
虽说是妖,可到底也只是半妖,这身体够他这么折腾吗?
当晚,扶兰到底还是吃上了饭,药汤没了,他们却还是喝的汤。
鸡汤香浓美味,尤其有那一锅不明液体做对比,更显得它的难得。
谢拂喝的不多,只有一碗,剩下的全都进了扶兰的肚子,他盯着对方的肚子看了很久,十分担心扶兰当晚会睡不着觉。
事实却是他多虑了。
扶兰如同往常一样,即便知道睡着会有噩梦等着他,也并不畏惧,坦然地睡过去。
似乎有谢拂在,梦里的那些情景,也并不那么害怕和痛苦了。
反而是谢拂,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才渐渐来了睡意。
梦中的故事似乎渐渐到了尾声。
扶兰梦见的内容越来越少,越来越……不那么怨愤,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被杀时的茫然。
那应当是他最先几次被杀时,扶兰没有恨,只是不解和茫然。
梦里的他直到死亡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此遭遇。
事实上,做了这么久梦的扶兰也不知道,梦境中的故事每每只到他被杀死,剩下的便再没出现。
最后一个梦。
这个梦似乎有点漫长,他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浑身是伤,处处致命的他躺在地上,伤口冒出的并非是鲜血,而是黑气。
他的身体呈半妖化,雪白的耳朵上也染了黑气。
“主人,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您合该就是妖魔之主,率领我们入侵人间!”一道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人,又像是一群人,或男或女,似老似少,忽远忽近。
地上的扶兰轻笑一声。
人类固然可恶,可妖魔也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在他出生前便在他身上设下玄机,等他被杀后并非是死亡,而是转化成妖魔,而那解开封印的办法,就在那解封的妖魔记忆里。
不过……
“既然人类似乎认定我会成为解开封印的大魔头,那我若是不满足他们的想法,岂不是可惜?”
他笑得张狂,笑得无谓。
在这黑暗如深渊的地方,藏着无数妖魔,等待着解开封印后,一举入侵人间,趁着人间没有厉害的修炼者,将其更加彻底地占领!
从被封印后,他们便一直等待,而如今,终于要成功了。
激动的他们并没有太在乎扶兰的话,就算扶兰不愿意,随着入魔加深,他的理智被彻底侵蚀,在他出生前便打上的烙印会让他乖乖完成解开封印的使命。
说实话,扶兰觉得开不开封印都无所谓,无论是人是妖,他都不放在心上,无论人和妖谁受损,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看看……
看看自己会在这样的轮回里走过多少次。
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是那个人,每次的死亡其实都没什么新意。
他都有些烦了,厌了。
在他已经想结束这样无趣的轮回时,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同样是那个人,那副样貌,却又好似并非同一个人。
过去许多次,那和尚都对众生仁慈,唯独对他一个人残忍。
可这一会儿,同样还是那张脸,却对着他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那人眼中没有悲悯,所言所行并不悲天悯人,更没有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阿弥陀佛。
他不怜苍生,却在所有轮回中,唯一一次怜他。
甜到发腻的糖人,幼稚到不行的“尊师重道”,烦死人的书和字,无聊透顶的修炼……一幕幕,尽数在脑海中划过。
师父吗……
糖人的味道似乎还不赖。
黑夜里,扶兰悄然睁开双眼,原本纯粹的双眸中似有几分黑气。
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双眼睛,却似乎一切都不一样。
天真与纯粹被邪气蛊惑取代,眼尾上挑,明明脸上并没有什么妆容,更没有改变,可就是觉得那双圆眼气质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妖魔的气息浓郁非常,双耳变出,却是从白色,变成了纯黑色,赫然是在梦中的扶兰最后的模样。
每次扶兰死后,成为妖魔时的模样。
扶兰下意识舔了舔唇角,未尝到甜味,方才收回动作。
他悠悠转身,看着躺在身边的人,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同样变成纯黑色的尾巴轻轻一扬,轻而易举勾住了谢拂的脖颈,只要他稍稍收紧,便能轻松将这根脖子扭断。
尾巴绕了谢拂脖子一圈,却只轻轻挂着,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并不着急。
在轻松绞断谢拂脖子之前,他还有一些其他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妖魔扶兰唇角微勾,一抹邪气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一根手指轻触了触谢拂的头发。
彻底恢复记忆的妖魔扶兰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发现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人有头发的模样。
再看这人时,扶兰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新鲜。
虽然还很短,却也足够他想象,这人的头发长出来后的模样。
一定比和尚模样好看。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习惯了和尚的模样,妖魔扶兰想。
黑暗中,扶兰倾身,靠在谢拂脸庞,吐气如兰,声音幽幽,带着几分嘲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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